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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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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能拿那些邻居来开玩笑吗?那些唐纳德森、克雷默、文盖斯一干人等带着难得的开明来观看化石森林,但他们却失望了。

    米莉在谈论着园艺,抱怨要在革命山庄栽培一块健康的草地很难。她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在超过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而且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如果她停下来的话,寂静就会像水那样充满这个房间,把这里变成深不可测的宽敞的大湖。她会在里面溺毙的。

    这个时候弗兰克站出来解救了她。"哦,对了,米莉。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椰子草吗?要不就是靴子草?反正是一种植物。"

    "椰子草,"米莉复述着这个名字,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帮你查一下,我们家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这没什么关系,"弗兰克说,"昨天吉文斯太太给了我们一盒子这种破玩意儿。"

    "吉文斯太太?"米莉叫了出来,带着忽然想起什么和松了一口气的亢奋,"我的上帝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她的事情,我好像都还没有跟谢普说过呢,对吧,亲爱的?关于他儿子,真的是太奇妙了!"

    她又开讲了。但这次独白是完全另一种状态:所有人都在听。她急切的声音,以及探身向前把裙脚掖到膝盖下面的动作,像是给他们作出一个承诺:这次她说的会是一个全新的有意思的话题。听众的专注让米莉很得意,她希望可以延长这样的享受,所以尽量说得慢一点。她先问他们,知不知道吉文斯太太有一个儿子?

    他们当然知道她有个儿子。于是米莉理智地点点头,允许他们打断他。他们搜刮着关于他的记忆:他是一个瘦削的水手。他们在吉文斯太太家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照片就挂在她家的壁炉上方很显眼的位置。她告诉他们她儿子名字叫约翰,离开了海军部队后进入麻省理工就读,成绩相当突出,然后在西部某大学教授数学,干得也是相当出色。

    米莉知道的情况跟吉文斯太太所述的不太一样:"他现在根本就没在教数学,人也不在西部。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知道他过去两个月去了什么地方吗?其实就在格林纳克斯,你们都知道吧?"发现大家一脸茫然之后,她连忙补充道:"就是州立医院的精神病疗养院。"

    大家几乎一起开口发表意见,并在香烟的浓雾里越靠越近。现在这种感觉跟以前每次聚会的时候差不多。这真是一件最糟糕最怪异最悲惨的事啦。米莉说的都是事实吗?

    哦是的,是的,她非常肯定,"而且,他不是自己住进格林纳克斯,而是被州警押送到那里的。"

    这些消息来自马克里迪太太,帮吉文斯太太打扫屋子的临时工。她们在购物中心碰上了聊起这件事。马克里迪太太很难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米莉居然没听说过,"她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不管怎么样,约翰精神出现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听说为了把他送进加利福尼亚那家疗养院接受治疗,他父母差不多把手里的钱全花光了。他每次都要在那里好几个月,然后出来一段时间——估计这段相对正常的时间他就在授课——然后又回到疗养院。之后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神志正常,直到他突然辞去工作并且不知去向。然后他忽然回来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闯进屋子把他的父母挟持起来,长达三天,"她不自在地轻笑,意识到"挟持父母"这个说法听上去太耸人听闻了一些,"是马克里迪太太这么跟我描述的。我估计他可能没有拿枪啊,刀子啊什么的,不过肯定把他父母吓了个半死。尤其是吉文斯先生年纪这么大,心脏又不好。他把他们锁在房子里,切断电话线,说如果他们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会走。但要命的是,他根本不说他到底要些什么。有一次他说是他的出生证明,于是老两口赶紧把家里的文书证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这东西给了他,结果他接过来以后一把就撕成了碎片。剩下来的时间他就在屋子里踱步,不停地说话——我估计满嘴胡言乱语,然后见什么砸什么,家具,墙上的画,碗碗碟碟,一切东西。就在这期间马克里迪太太上门来干活,也被他关了起来,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知道了这么多内情。她在那里被关了十个多小时,后来找到机会从车库溜了出来。然后她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来了并且把他押送到格林纳克斯。"

    "上帝啊,"爱波说,"竟然惊动了警察局,这太难堪了。"所有人严肃地摇摇头表示认同。

    只有谢普对清洁女工表示怀疑:"不管怎么样,这些会不会只是道听途说——"但其他三个人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并试图说服他。无论是否道听途说,但空穴来风,肯定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

    爱波指出,难怪最近吉文斯太太频繁上他们家来,而且每次都没什么明确目的。"确实很可笑,我总觉得她来是为了跟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你有没有感觉到呢?"她把脸转向了弗兰克,不过还在回避着他的双眼,也没有加上一句"亲爱的"甚至于"弗兰克",给弗兰克一点重归于好的希望。他小声地回答道,自己也有这感觉。"天啊,那她真是太可怜了,"爱波说,"她肯定特别想跟我们说这事,要么就是想弄清楚我们到底知道多少。"

    米莉轻松愉快地从女性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情,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独生儿子精神出现问题,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谢普挪动椅子凑到弗兰克身边,像是有意在避开两位女士,他想跟弗兰克从男人更关心的现实的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州警到底有没有权力用强制手段把一个人关进疯人院里?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弗兰克意识到如果让谈话按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个话题所带来的兴奋感很快就会消散。这个夜晚的聚会就会变质成为一段无趣的时光,用来充塞郊区沉闷的生活。弗兰克常常想象,那些唐纳德森、文盖斯和克雷默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女人们会相互交流衣着打扮和烹饪心得,男人和男人则正襟危坐在一起谈论工作和汽车。弗兰克很怕下一分钟谢普就会问:"弗兰克,工作怎么样?"他问的时候总是一脸真诚,就好像还没记住弗兰克说了成千上万遍的话:工作是他生活当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除了调侃讽刺,他根本提都不想去提。

    他喝了一大口酒,上半身略略前倾,提高了音量让大家都知道他正要发表演讲。"你们发现了吗,"他问,"这正是最贴合这个地方、这个时期的典型故事,"一个男人在家门口跟州警干起来了,而各家各户仍自顾打扫他们的草地,沉醉在电视带来的无聊娱乐当中。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独子突然闯进家门,带着天知道的痛苦和罪恶感,而她依然还让自己忙于社区的那些琐事,忙着给邻居一个笑脸和一纸盒的园艺植物。

    "我想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沉沦。"弗兰克宣告,"一个社会到底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呢?我们这样看吧,这个国家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地方了,弗洛伊德那个老鬼再也找不到比美国人更忠实的信徒。你们不觉得吗?我们整个狗屁文化就是围绕它而设置的。这是一种新的宗教,全部人心智和精神上的安抚奶嘴。但即便如此,看看当真有人烧坏了脑子会发生什么事情吧。赶紧打电话给警察,在邻居发现以前,把他带走,把他关起来,眼不见为净。其实我们的文明还停留在黑暗的中世纪,就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大家都生活在自我欺骗当中吧。让现实见鬼去吧!我们只要那些可爱的弯弯的小路,那些被漆成了白色、粉色、或是淡蓝色的可爱小屋。让我们成为好的消费者并高唱"当我们同在一起",我们要把孩子浸泡在泛滥虚伪的情感中来抚养长大——爸爸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因为他挣钱养家;妈妈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因为她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爸爸不离不弃。而万一现实不小心露出了真面目,我们就低头去忙手里的事情,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般情况下,弗兰克这样的爆发都会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赞许,至少米莉会惊叹:"嗯,你说得真是太对了。"然而这次没什么效果。三个人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们露出了终于解脱的表情,就像一群刚刚听完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弗兰克只好站起身来收拾杯子,然后躲进了厨房。他烦躁地开启、关闭冰柜,发出很大声响。厨房黑色的玻璃窗上反映出他的脸:圆而虚弱。他憎恨地盯着自己的影像。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玻璃窗里的面孔好像比他思绪的反应更快,像是在预言,而不是反映他的情绪。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映像已经从沮丧无助的脸孔变成一个理智的带着苦涩的微笑。镜子里的脸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他让自己忙着整理饮料,并着急地回到客人中间。他想起的那件事,无论意味着什么,至少是个话题。

    "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宣布。全部人抬起头来看着他。"明天是我的生日。"

    "啊!"坎贝尔夫妇例行公事似的祝贺了他,声音带着倦意。

    "明天我就满三十岁了,在这方面比你们强吧?"

    "你那有什么强的。"谢普不以为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米莉比他还要年长,已经三十四岁了。不过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把腿上的烟灰掸干净。

    "不,我的意思是,想到自己不再是二十几岁的人是挺好笑的事,"弗兰克重新在沙发上坐定,"这感觉像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你们能明白吧。"他快要喝醉了,他已经醉了。下一分钟他可能会说出更愚蠢的话来,并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了解自己。正因为他绝望地了解自己,所以说得更多了。

    "生日啊生日,可笑的是每次你回头去看去想的时候,它们会混在一起。不过我对其中一次记得特别清楚:我二十岁的生日。"那是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开始给他们讲述那一天,或者是那一天的部分时间,他怎么困守在机关枪和迫击炮的轰炸中。头脑中仅剩的一点清醒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每次跟坎贝尔夫妇在一起出现无话可谈的情况时,关于军队生活的幽默调侃总是可以拿出来救场。谢普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至于女人,或许会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并且开玩笑地说她们不能理解男人的志趣和忠诚,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她们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脸上都透露着对这种独特经历的浪漫幻想。在弗兰克记忆中,军队的故事曾经营造出他们友情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那一天已经凌晨三点了,他讲得兴起,和谢普一起唱起了军歌。在笑声和汗水和妻子们带着睡意的仰慕中,他们在咖啡桌上敲打出操兵的节奏:

    "哦——

    喂,嘿,全能的上帝

    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哇,哈,告诉你吧

    我们就是勇敢的步兵!"

    所以他再次调出自己的记忆,并小心地组织词语,适时地插入一些自我嘲弄的段子来让叙述更加精彩。这已经形成了多年以来他讲述从军事迹的风格。"于是我捅了捅趴在我身边的战友问道:"喂,今天是几号?""一直说到这句他才觉得不自在,但已经收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时候我才弄清楚这一天竟然是我的生日。"他刚想起,原来他已经跟坎贝尔夫妇讲过同样的故事,用差不多同样的语言。他还想起,这肯定是在一年前,他马上要过二十九岁生日时说的。

    坎贝尔夫妇礼貌地笑了几声,然后谢普尽量不露痕迹地看看手表。最难受的是——这即使不是他这一生,至少也是这一星期最难受的时刻——爱波看着他的眼神。她从没试过这么怜悯、厌倦地看着他。

    当他一个人睡在卧室里,这个眼神整晚困扰着他;当第二天早晨他喝着咖啡,然后爬上窄小的旧福特去赶火车,这个眼神在脑海里萦绕;当他乘着火车去上班,这个眼神依然阴魂不散。他是其中最年轻最健康的乘客之一,但他坐在那里就像经受着一场非常缓慢的、毫无痛苦的死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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