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暮春的一天,华太太带来了一个美丽惊人的少女,到姚府来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宝芬。问她父母住在何处,她犹豫了一下儿,说是住在西城,并没说详细地址。还是由于羞愧难为情,还是另有原因,总之,她脸上有点儿神秘的表情。华太太说有一个在旗的朋友,把宝芬介绍到她的古玩铺。她说宝芬家庭很好,但是现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来做事。
宝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长眼毛遮着眼睛。她穿的衣裳显然是一个很讲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样,她梳着辫子,头发又厚又黑,垂在微有点儿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旧式的那样直桶子一样,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脚上穿着软底黑缎儿鞋,轻松自然的站着,因为按照旗人的规矩,旗人的女儿是不裹脚的。她那种出色的美丽,在场的人都觉得她求当一个女用人,实在奇怪。她确是似乎有点儿不对,因为美这种权利总是赋予富贵之身的。这么美而求用人之职,再加上对她自己身世的讳莫如深,使她加倍的神秘难测。她似乎淑静而知礼,风度可喜。她开口说话时,北京话自然优美,文雅高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养的旗人一样。莫愁低声对珊瑚说:“我不敢带这样儿的丫鬟出去,人家会把她看做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么样子,也会教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的伸了伸舌头。阿非瞪着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动也不能动了。
姚先生一看见她,不由得有几分畏缩,觉得有点儿忧虑不安,仿佛宝芬是天降魔女,在他的老年,前来诱惑。在珊瑚,莫愁,华太太,和这个旗人的女儿说话时,姚先生头脑里有千百个念头出现又消逝。他第一个想法是,除非雇用宝芬在客厅充当高级的女待,否则,做别的事,实不相宜。但是怎么安排她呢?放在哪个院子里?伺候自己吗?还是伺候和自己同住的阿非?还是自己卧病的太太?还是莫愁?宝芬的父母为什么不把她嫁出去?她当然可以找个很好的丈夫。华太太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华太太的陰谋诡计?即使宝芬是因家庭情势所迫,非出外找事不可,这种女人似乎会给男人招风险,她自己也势不可免会陷入纠纷的。她是作家在书上描写的“天生尤物”这种美人会使人倾家荡产,会改变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他又想到体仁。体仁若还活着,一定会沉迷于她的美色。自己活了六十多岁,从来还没见过像这个满洲姑娘这么出色的美人。他的头脑又回想到自己跑野马般的青年时期所遇见的那些漂亮女子。只有一个能跟她比——是自己最为醉心迷恋想得到手,而没能成功的。在他这样的年龄,居然又对年轻的女人感到兴趣,自己也感到意外。
宝芬站着和珊瑚低声说话,但是话不多,偶尔皱一下眉头,好像处一个新地位,觉得有点儿不安。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双肩向前微微低垂。但是在她身上,即使这是一点儿小毛病,也似乎极其调和而美丽。
华太太说:“在您这样深宅大院,这么大的花园里,再多用几个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她到哪儿做事,都会使哪儿生色,增几分美丽。”
姚先生心绪纷乱,新旧交集,沉思不已,竟没怎么听到华太太说话。
华太太又说:“我说,姚叔叔,哪儿有她都会生色不少的。”
姚先生问:“为什么她父母不把她嫁出去?”
“在如今旗人里,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人家儿。家里情况又不怎么好。不然也不会让女儿出来挣钱了。”
姚先生说:“她当女用人太——太娇贵了。我们不敢——
不敢用。”姚先生竟把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华太太微微一笑说:“您说笑话儿。她若不特别出色,我能不嫌麻烦带她跑到您贵府上来吗?您知道,我可不是开雇工介绍所的。我给您介绍了这座王府花园儿。我没有什么过错吧。现在又给您找到这位在旗的漂亮丫鬟。您真应当好好儿谢谢我才对。姚叔叔,谁像您有这么好运气?至于您说她在您家当用人太娇贵,这尤其毫无道理。她若在普通人家做事,那才是有点儿不相配,她的父母也许还不肯答应。可是她父母听说,我带她到这座王府花园儿来,他们好高兴。说实在话,在清朝时,她当然会选进宫去的。”华太太又转向宝芬说:“你看,这儿像住在宫殿里一样。老爷和小姐人又这么好。”
姚先生现在要决定雇用这个旗人姑娘,比当初决定购买这座王府花园儿还费踌躇。一个花园儿只是一个花园儿而已,一个美丽的小姐是会引起无限后果的女人哪。多少人间佳丽曾经倾国倾城啊!
但是姚家的女人都很喜爱宝芬,很愿意雇用她,姚先生只好答应了。
红玉正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和莫愁说新来的旗人丫鬟那么惊人的美丽,她要看看她。宝芬进屋去,屈膝请安,这是旗人的礼貌。红玉问她的父母,又问她会不会读书写字,甚至还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像你这么美的姑娘为什么不结婚呢?为什么出来做事?”宝芬用高雅悦耳的京话回答说:“谢谢您夸奖,太不敢当。
出来做事,也是没法子。谁有小姐这样好命啊?”
宝芬出去之后,红玉虽然觉得她比自己漂亮,但把心里刹那间出现的一点嫉妒之感抛开了。心想:“毕竟我是千金小姐,她只是个丫鬟。”她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什么觉得阿非对她自己的爱那么可靠。
姚先生若是怀疑华太太的用意,转眼也就丢开了。他觉得最好让宝芬伺候姚太太。几乎不可相信的是,宝芬立刻换上做事的衣裳,非常谦和卑顺的去做事,尽力讨好,唯恐得罪人,别人吩咐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穿着柔软的平底儿鞋,在太太房间和厨房来回轻快的跑。她真正是像仆人一样做事。
雇用了这个新丫鬟,大家觉得好兴奋,珊瑚打电话告诉木兰,木兰那天下午带着暗香过来。她到母亲屋里去看。珊瑚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们家二小姐。”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宝芬。”
木兰说:“你们旗人非常喜欢这个‘宝’字儿。”宝芬回答说:“也不一定。宝玉、宝钗,是汉人。现在是民国了。五族共和,也没有什么满汉之分了。小姐,你说是不是?”
木兰大惊。宝芬不但说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还提到红楼梦里的人名儿。
“你看过红楼梦?”
宝芬微微一笑说:“红楼梦谁没看过?您现在这个花园子,不就和在红楼梦大观园里一样吗?不是跟演红楼梦一样吗?”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后又说:“小姐,您原谅我失礼。”宝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木兰,就敢像对地位平等的人一样说话。
“那么你能读书写字了?”
“略识之无而已。别的不敢说。”木兰觉得宝芬是存心谦虚,她既会用“略识之无”她读的书就不少了。宝芬继续说:“您知道,在过去,我们旗人不必忙着做事,年轻的男人都是骑马射箭放鹰。女人就磕瓜子,玩牌儿,闲说话儿。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学读书写字,也从听戏和说不完的闲谈里学到不少。闲谈既久,博闻多识,就像学者宿儒一样了。”
木兰简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曼娘之外,她再没有碰到一个像宝芬那么令人心醉的小姐,而且她比曼娘更富有才艺。不过她觉得自己如堕入五里雾中,莫明究竟,她想事情确是蹊跷,无法相信。
后来,她又多次和宝芬说话,发现宝芬也通经典,也会诗词。她想到弟弟阿非。忽然她想起红玉在西湖月下老人祠怞的那句签文:
芬芳香过总成空
她名字叫“宝芬”!
木兰来了好几次,和宝芬说话。宝芬显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会。木兰很喜欢听她谈论旗人的家庭生活。宝芬常常在畅谈之时,忽然住口不言,这更使人觉得神秘难测。
木兰那么喜爱和宝芬在一起,一天她去对父亲说暗香生病,暂时需要人过去帮着做事,问是否可以把宝芬借去几天。虽然宝芬喜欢木兰,可是她似乎不愿意去。但是既然要她去,她只好过去。
这时候儿有蹊跷的事情出现了。前几天阿非已经常去看母亲,比以前去得勤。现在宝芬在木兰那边儿帮忙,阿非又常去看木兰。木兰感觉到了危险,就明白告诉阿非不要和新来的丫鬟太要好。
她对弟弟说:“你要知道,你现在等于和四妹定婚了。”
阿非自己辩护说:“我喜爱宝芬正和你喜爱她一样。”
木兰劝他说:“可是你是男的呀。”
暗香病好一点儿之后,木兰还要留宝芬,但是宝芬说:“谢谢您对我这么厚待。但是我不能再在您这儿做事了。其实我心里但愿伺候您一辈子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宝芬的这种态度,木兰百思莫解。难道她和阿非有了感情?
木兰说:“你知道,我弟弟和他表妹已经订了婚。”
宝芬一听,立即明白了木兰的意思,脸上立刻很郑重的说:“少奶奶,您弄错了。我在这儿是做用人。我并不存心巴结什么贵人。”
“那么为什么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宝芬只是简单的回答说:“我不能。”木兰实在不能懂。
所以,过了几天,宝芬就又回到姚太太院子里去,木兰送她回去的。木兰把她留在母亲屋里之后,就到莫愁院子里,莫愁的院子正在母亲院子的右边儿。木兰把宝芬坚持要回来这种不可解的情形,告诉了莫愁,并且又把她看出来阿非对这新丫鬟的用心,也告诉了她。
木兰又说:“这边儿你看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情形没有?”莫愁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许是阿非比往常更多去看母亲。这也是自然的。哪个男孩子不喜欢看漂亮小姐?不过宝芬人很正派,对阿非不肯接近。她不是下贱女人。”
“红玉怎么样?”
“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阿非也去看她。你知道,在他们这种年龄最麻烦。若是红玉屋里没有别的人,他还不能进去。”
木兰说:“你觉得他们俩也该订婚了吧?一订婚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红玉也比较安心。咱们得跟爸爸去说。”
于是姐妹俩到红玉院里去。近来红玉比以前更消瘦。过去圆圆的小脸蛋儿,现在看着细长了。手腕子上的骨头和手指头节儿,都在白白的肉皮儿之下看得很清楚。木兰很担心,但是没说什么,生怕惹起红玉的自怜之心。
红玉的丫鬟甜妹,扶着她坐起来,把枕头安放好。红玉说:“二姐,你来看我,真好。你要多来几次,不然,你没有多少次好看我了。”她说着眼里含满了泪,拿块手绢儿擦了擦。木兰说:“你乱说。刚才我还跟三姐说要吃你的喜酒呢。”“我的身子若不争气,那又有什么用?新郎看见新房里都是些药瓶子药罐子,那又有什么乐趣儿?”
木兰说:“你需要一个人伺候你,打扫卧室的地呀。”红玉微笑说:“二姐,人家生病,你还拿人家取笑儿。”往常她还会加上一句:“等我好了,再跟你算帐。”但是现在,她不说这话了。
在红玉心里,她很感激木兰,觉得木兰最了解她,因为木兰了解爱情的真义,在往杭州的旅途中,她曾经听木兰说过。
桌子上花瓶旁边儿,有几张纸,上头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木兰的眼光一看到,红玉赶紧去拿回来。
她大声说:“不要看。”
但是红玉够不着,木兰早抢到手。木兰把弄得折皱的纸拿在背后,问她:“上面写的什么?”
红玉回答说:“只是两首诗。你若看,我可生气了。”
“我看你的诗进步了没有?”
甜妹说:“小姐昨天晚上在灯下写的。我劝小姐不要费精神。小姐不听。”
木兰不胜好奇,对红玉说:“让我看看。你我俩人之间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开始看。红玉憋气又羞愧,转过脸儿去。
莫愁也立在那儿看。
纸上是两首诗。第一首是有感于她自己的掉头发,第二首是普通的题目闺怨,意思指的是杭州之游。
木兰说:“写得很好。”
莫愁说:“妹妹,我告诉你,最好不要写诗。对你的身体不好。可是你偏偏不听我的话。”
红玉说:“这不是诗。我只觉得我心里有话要说,非说出来不可。没有人和我说话,一个人好寂寞,就对着纸说说而已。”
莫愁说:“你若不动笔写,你就不会想写诗。诗是表现情感的,你越想表现,你的情感就越多。”
木兰说:“莫愁说得对。我们若生在古代,我做大姐的,就应当打你。现在时代完全不同了。我自己也许还要写呢。但是治疗写‘闺怨’这类毛病,就是赶紧嫁人。那时候儿,你再写,写的也就不同了。”
红玉的脸羞红得像桃花一样,她自己辩解说:“我本意并不真想写诗,不论闺怨不闺怨。我只是看见枕头上有我落下的头发,就开始写了几行,不知不觉笔就写下去,我自己都忘了干什么呢?我得向二姐三姐告饶儿。”
红玉说话的腔调儿里,有一点儿与以前不同之处。还是病的缘故呢?还是爱情,使她更温柔,减少了平常的刚强好胜呢?还是因为在这种心事上,她觉得更需要依靠木兰呢?出来之后,木兰对莫愁说:“你注意到她有了点儿变化吗?平常辩论什么,她坚持非她胜不可。现在她大不相同了。”
莫愁说:“我也看出来了。”
他俩听见甜妹轻轻叫她们:“小姐,我有话跟您说。”
木兰莫愁立刻站住,很焦急的问:“甜妹,什么事?”甜妹说:“是这么回事。我因为不分昼夜伺候我们小姐,我比别人更了解她。她觉睡不好,又吃东西没口胃。二少爷近来过来看她的时候儿越来越少,因为两个人都长大了。那一天二少爷来的时候儿,小姐微微的责怪他。您知道,我们小姐若说有毛病,就是她的嘴。她说什么‘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必然和新来的旗人丫鬟有关系。阿非满脸通红,走了,非常烦恼的样子。小姐的母亲当时也在,但是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哭了好久好久,我递给她大概有五、六条手绢儿。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吃就睡了,我劝也没用。您知道她的脾气对了,我要说的是,您两位小姐应当告诉你们的弟弟,她在病中,应当对她多加体谅不然,她会越病越重一顿饭她只吃半小碗儿——她把饭动一下儿,就说够了,就说吃好了求您救一救我们小姐。”
甜妹的眼睛湿湿的,莫愁告诉她好好儿回去,跟她说:“静悄悄的告诉你们小姐,就说我们俩就跟我爸爸说办订婚的事。”
姐妹俩在自省堂看到父亲,木兰向父亲提到阿非订婚的事。
木兰说:“四妹病情不怎么好,您知道。现在他们该订婚了。”
姚老先生默不作声,好像心里盘算事情,眼睛在出神。两个女儿都看了看父亲,不敢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姚老先生说:“你们还有冲喜的想法?曼娘那一次也不灵验,能有什么用?等她好点儿再说吧。”
木兰说:“若是一订婚,红玉妹妹的病也许会见好。”姚老先生说:“最好等一等。等她好一点儿,再订婚也不迟。”姚先生好像心中别有所思。
两个女儿茫然不解。往回走的时候儿,俩人商定给红玉一个明确的希望。所以木兰走了之后,莫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她派人把甜妹找到跟她说:
“虽然说着令人有点儿难为情,你是她的丫鬟,你可以好像若不经意的叫你们小姐知道,说老爷已经答应,一等她病好一点儿,就正式订婚。还告诉小姐,说我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她躺在床上,去看她也不怎么方便。告诉她,我弟弟若不常去看她,她要安心,不要错想。”
莫愁常常跟红玉说阿非问候她,红玉的胃口渐渐开了。这是夏天,有人谣传在秋天红玉就要订婚了。红玉相信是真的。
宝芬是个很好的丫鬟。除去回家看父母之外,很少离开姚太太。她看姚太太的神气,已经能知道姚太太的意思,猜她的心事。所以姚太太非常高兴她伺候,并且很喜爱她。阿非常常到母亲屋里去,因为母亲不能说话,少爷和丫鬟时常交谈,母亲在一旁看着,很满意,好像她很愿听他们俩说话。阿非起身要走时,母亲往往做个姿势,要他再多坐一会儿。阿非,也有点儿像他哥哥,对年轻的美女极其殷勤。他常自愿帮宝芬做事情,比如擦擦茶杯、茶托儿,跑去找火柴等事。甜妹有一次发现阿非和宝芬一起笑,抢一盘子茶碗,她没和别人说。
到秋天,红玉恢复了不少,可以到花园儿去走一段儿路。一天晚饭之后,她漫步经过池塘,往自省堂去看阿非在做什么事。只见姚老先生一个人儿在里面。她问候之后又走出来,独自一个人儿徘徊,心中非常失望。
她在高树之下信步而行,忽然看见阿非在远处,站在忠敏堂的西北角儿,在看什么东西。她正在远望时,阿非走到忠敏堂角儿后不见了。
这惹起了红玉的好奇,她在树荫下的小径上走去,绕过北墙角儿。这儿是砌有方砖的庭院,里面陈列着盆栽的花木,在约一百步之外,有一个花木暖室,好多空花盆儿堆在前面。宝芬站在那儿,和阿非很激动的说话。旁边儿更无别人。红玉藏在矮树丛后,看见宝芬想走,但是阿非要拦住她。然后宝芬站住,阿非就一个人走开了。红玉向后退回,觉得若有人看见她偷窥他俩,实在觉得太羞愧,若跟他们俩碰见,也觉得太丢脸。路在墙角儿往西北分岔,通到友耕亭的后面,她在这条路上踉踉跄跄往前走。眼泪使她看不清道路,跌倒几次。她在亭子下面坐了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心想她若经过自省堂回去,她的眼睛肿肿的,会有人看见,她也会碰见阿非,她于是等了一会儿,才举步折回原路,从树木之下的小径上,走回自己的庭院。
现在阿非已经看见宝芬独自在暖室前走。他仔细望去,见宝芬的动作极不可解。她完全孤零零一个人,对旁边儿的花草一眼也不看,只是迈着大小一定的步伐,在暖室前的一个中心点,往返步行。她走四、五步,然后停下来,一个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低着头仔细看那地面,显然是心中思索事情,同时自言自语,然后又走到原来的地点。在她往返步行之时,似乎是在测量自己的脚步。阿非看得全神贯注,他在院子的边儿上走过去,直到离她很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宝芬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看见阿非站在她大概三十步之外,勉强微笑了一下儿。阿非走过去说:“我吓着你了吧?你在这儿干什么?”
宝芬说:“看花儿呢。”
“但是这儿没有花儿啊。花儿都在暖室里头呢。你刚才并没有看花儿。”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远处望着你来着。”
宝芬知道刚才有人看到她,便说:“我刚才找一个簪子。”随后又赶快补了一句:“你一个人儿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伺候了你母亲一整天之后,到这儿来随便走走。”
阿非说:“我也是闲着走走。为什么一个簪子丢了,还这么费事找?要不要我帮你找?”
宝芬说:“没关系。”说着迈步要走,阿非想拦住她。他说:“宝芬,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块儿。妹妹,我”
宝芬瞪了他一眼说:“放尊重点儿,人若看见,会乱说话。”阿非坚持不放她,她说:“去,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儿在这儿。我感激不尽。”
阿非乖乖儿的走开,两个人不知道已经有人看见他们。
阿非回到屋里之后,他父亲说红玉来看过他。
父亲说:“你可以去看看她。”
阿非走到红玉的院子,红玉不肯见他。甜妹出来,告诉他,说她们小姐太累了,别打扰她。
阿非说:“告诉她,我听说她去看我,我立刻就来了。”
阿非走回去,心里非常难过,不明白为什么遭两个小姐的拒绝,一个是他心爱的,一个是他仰慕的。
他心里在思索:“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孩子?女孩子是最无法了解的。”他父亲看出来他脸上的沮丧失望,但是没说什么。
阿非没把在暖室前面看见宝芬的事告诉别人,一则是他并不怀疑宝芬在那儿有什么秘密,二则是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和宝芬曾经单独见过面儿。他只盼望宝芬会再出来,能在原来那个地方儿再碰见。
第二天,甜妹来见莫愁说:“三小姐,您应当过去和她好好儿谈一谈。昨儿晚上她晚饭后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儿,眼睛肿肿的。过了一会儿,少爷去看她,她不肯见。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理我。他俩一定又拌嘴了,因为她在床上躺了半点钟,她让我打开怞屉,把她的诗稿儿拿出来,然后叫我去拿铜脸盆,她把那诗稿儿扔在脸盆里,点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大哭起来,转过头去。三小姐,我跟她怎么说话呢?看见她,我就伤心。今天早晨她起得早,起来就咳嗽。我细看那痰里,有一块鲜血。我去叫她母亲,她母亲和她父亲一齐过来,去抓了一剂药。可是药有什么用处呢?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不能告诉她父母。都是二少爷!年轻的男人那么不可靠我恨他!”
她这么气冲冲的说完之后,莫愁说:“你也莫名其妙。你并不知道昨儿晚上是不是和阿非有关系。”
“小姐,请您别见怪。您知道,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
都是那个旗人姑娘!”
莫愁问她:“你对你们小姐这么忠心耿耿,我很敬佩。可是咱们怎么办呢?”
“这种事我只能向您姐妹说。您能不能跟老爷说赶紧办了订婚这件事?”
红玉吐血这个消息惊动了全家。都过去看她,甚至姚太太在宝芬搀扶之下,也过去了一趟。大家的眼睛都看阿非和红玉。但是甜妹站在红玉的床侧,把眼睛恶狠狠的瞪着宝芬和阿非。在长辈面前,阿非不能向红玉充分表示情意,他没说多少话。
红玉谢谢大家的关心,尤其惊动姚太太,实在于心不安。红玉的父母也向姚太太道谢,请她回去。他们正要走的时候儿,甜妹说出了惊人的话:
“老爷,太太,谢谢您来”
她还要说别的话,但喉头梗塞,两眼闪亮,大哭起来。她一边儿哭,一边儿说秋天已至,然后停住,套用了一句谚语说:“家财万贯,不如诸事遂心。”
姚老先生听了这个丫鬟的伤心话,感动至深,这比他两个女儿动人的恳求含义更深。往外走的时候儿,姚先生说:
“我一定让你们都诸事遂心。”
甜妹破涕为笑,把大家送到门口儿。
三天之后,花园儿里又有一次集会。巴固约了一位美国小姐名叫董娜秀的,来看看中国的庭园,并见一见他的朋友辜鸿铭先生。董娜秀是专学庭园设计的,对绘画也略有功夫。她是在环游世界的途程中,经过北京,决定停留下来,在北京城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国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个中国厨子,一个华文教师,已经结交了些中国知识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时候儿甚至穿中国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艺术家,实在使她迷恋。大部分北京的外国人,不同于上海的外国人,董娜秀也是如此,就是说,她非常聪明,有高度的文化教养,因为北京自然会吸引艺术家,就犹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财富的人一样。有一天,董娜秀在木兰和荪亚的古玩铺里,见过他们夫妇,木兰答应邀她到家来。自然,她也迷恋巴固。巴固说一口的漂亮英文。在北京的人都认得巴固,因为什么地方也有巴固的足迹。木兰只能说一点儿英文的句子,而董娜秀也只能说一点儿中国话。巴固引荐她时,木兰曾笑她的名字,董娜秀很喜欢木兰的轻松自然,不拘俗礼。
有一个人,虽然董娜秀在北京已经一年多,但是没能遇见过,那就是老哲学家辜鸿铭先生。关于辜鸿铭先生,北京的外国人时常提起,所以董娜秀请求巴固给她安排个机会,两人好能相见。一般而论,辜鸿铭恨年轻人,他认为年轻人身上已然失去了中国固有的温文有礼的风度。可是,另一方面,他会把寻常的年轻人让进他的屋子里,只要他们是保守而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他就施以教训,只要他们肯听,他就说起话来,没完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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