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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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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灯并不理会全家人正在研究她,她有些激动地一一辨认着家人,叫着她应该叫的称呼。她的眼里莫名地含着泪,鼻子上沁着汗珠。她已经感觉到她的确是这个家的人,她又想起甘运来的话:“恁家。”

    站在人后的甘运来看出他的“恁家”已经得到证实,高兴得又点头又跺脚,同时还不忘提醒取灯,给取灯一个表现机会。这该是取灯向全家人出示礼物的时候了,他对取灯说“取灯,给你娘的礼物呢,还不让你娘高兴高兴。”

    取灯这才想起来笨花前,为了表示对家人的心意,她给家人精心准备的礼物。她不找顺容要钱,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几样分量不算“重”的礼:给同艾的是一条绣花丝巾,给秀芝的是一小盒五色绣花线,给向文成的是一块带盒的象牙图章料她一一把礼物摆放在院里的那块红石板上。分送完这些,取灯还另有“重礼”她从她的小藤箱里捧出几个用礼品纸包裹着的小方包,闪亮的包装纸,挽系着闪亮的丝带。用礼品纸包装礼品,这是取灯在同仁中学看外国人送礼时学来的。她捧着它们先分送到同艾和秀芝手中让她们猜,当她们猜不出时,她就说:“外国人送礼,都主张当场打开,就请娘和大嫂当场打开吧。”

    同艾和秀芝听了取灯的话,都哆嗦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礼物,原来礼物并不重,每人都是一瓶没贴商标的雪花膏。同艾正在纳闷,心想这物件也值当得左包右包,瓶上连个商标也没贴,再好还能赶上双姊妹牌的?

    取灯见同艾和秀芝对手中的礼物有疑惑,就说:“娘,这雪花膏可与众不同,这是我们学校化工厂自己做的,我还参加制作了哪。我们的化工厂做雪花膏,也做肥皂和花露水,就是装璜不强。好不好的我也不好评价,娘和大嫂就先试试吧。”

    取灯说着为同艾打开一瓶,让同艾当场试验它的品质。同艾受了取灯的鼓动,当真用手指从瓶里抠出一点在手心里打匀,擦在了脸上。对化妆品已有些许了解的同艾立时觉出,这自制雪花膏并非那种石灰渣子般的次货,它还真有几分品质呢。她便也鼓动秀芝当场试用。一向远离化妆品的秀芝有点不知所措,取灯就给秀芝抠出一点抹在她掌中。秀芝不得不把它施到脸上,她觉得自己很害臊。同艾肯定了同仁中学的雪花膏。

    雪花膏招出了向文成的参与。他冷不丁张口问取灯说:“雪花膏的主要成分是硬脂酸,你们的硬脂酸也是自制的?”

    听到硬脂酸三个字,取灯惊异地把注意力转向了向文成,她是觉得,怎么连这么“背”这么专业的化学试剂,我这位大哥也能够脱口而出呢。她马上感到她和大哥之间又多了几分交流的可能,也仿佛更多了几分亲情。她回答了向文成的问题,说,硬脂酸他们还做不了,是从天津购进的。接着向文成又发表议论说“雪花膏”、“洋沤子”1的品种千变万化,其基础成分就是硬脂酸。还说,外国人巧立名目,吸引顾客,结果还是硬脂酸。那香味是来自香料,加什么香料就是什么味儿。

    同艾见向文成又开了一个硬脂酸的话题,不知这硬脂酸还会引出什么故事,就觉得现在应该把更多的话留给取灯说。她打住向文成的话头说:“文成,你还是听取灯说吧。”

    取灯对同艾说:“我大哥说得对,化妆品的气味就是靠了香料,香料的好坏也决定着化妆品的品质。”

    同艾打住了向文成,自己倒不知不觉也说起雪花膏来,她问取灯:“先前保定马号里有个专卖化妆品的三友和商店,紧挨着国风照相馆,不知还有没有?”

    取灯说:“早关门了,生是让洋货冲击的。”

    同艾说:“也难怪,本来他家的雪花膏就不强,名目倒不少,打开一闻,都是怪模怪样的烂水果味儿。”

    全家围绕雪花膏的话题过后,甘运来还有礼品交代。他从吴淞口回来时,向喜给向文成的世安堂买了一些南方的药品,藏红花、川贝还有更贵重的麝香什么的,这些东西虽产在四川和云南,在南方,可比北方要便宜。除了这些名贵中药,向喜还给向文成买了德国产的两种洋药,一种叫“呼吸香胶”另一种叫“人造自来血”向喜为向文成买药,一是对向文成事业的鼓励,二来也是对家里的接济。

    向家人簇拥着取灯,取灯热“恋”着向家人,从傍晚直到月亮升起。

    晚饭过后,同艾把取灯安排到自己房中歇息。她给自己睡觉的炕换上新鲜的竹席,又在房中摆了一张单人床。待取灯洗涮过后,她问取灯睡炕还是睡床。取灯想了想说,她愿意和同艾一起睡炕。

    取灯要和同艾一起睡炕,这是同艾希望的,可她毕竟不知取灯的心思,才又给取灯摆了一张床。

    夜深了,同艾和取灯就着一盏雪亮的洋油灯(今天向文成把灯罩擦得格外干净)上炕睡觉。同艾打量着只穿着一件针织背心、已经发育成熟的取灯,觉得她还是像向喜的地方居多:那平整的脊背,浑圆的肩膀和胳膊,还有丰满的后脖梗子。她拍了拍取灯的脊背说:“看,小案板子一样。”

    取灯听过不少外人对自己的形容,她都没有在意过。不知为什么她很愿意听同艾说她的脊梁像小案板子,她觉得这才是自家人对自家人的形容,这比说你个如花似玉呀、活泼可爱呀要亲切得多。

    闻着向家屋里和院里的空气,当晚取灯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秀芝看见站在廊下的取灯,告诉她洗脸在哪儿,刷牙在哪儿,还问她带没带牙粉。取灯对秀芝说,牙刷牙粉她都带了,就是没带牙缸。这时同艾已经举着个牙缸站在了取灯身后,说,这牙缸本是取灯的爹向喜备在家中的,她让取灯就用爹的牙缸牙刷。取灯刷完牙,又在廊下的脸盆架上洗了脸。

    早晨,向文成一家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取灯的到来,是不常在院里吃饭的同艾也和全家一道进餐了。昨天秀芝来不及蒸馒头,今天一早就用麦子从街上换了二斤馒头。在笨花,就像黄昏有“鸡蛋换葱”的一样,早晨也总有拿麦子换馒头的馍馍车,笨花人管馒头叫馍馍。换馍馍的不吆喝,吹个羊犄角当信号:呜呜馍馍车上的馒头是“戗面”的,方方正正,有咬劲。

    这个早晨,向家的红石板饭桌上放着两种干粮:二八米窝窝和白面馍馍。取灯伸手要拿黄澄澄的二八米窝窝,却遭到了同艾的制止,她执意要取灯放下窝窝吃馍馍,结果还是向文成说了话。向文成对同艾说:“娘,你就让取灯入乡随俗吧,再说这也不叫入乡随俗,应该叫入乡随向吧,就让取灯随着取灯家吧。”

    同艾笑起来。这才同意取灯去吃窝窝。

    取灯第一次品尝了二八米窝窝的滋味,她觉得这种像金字塔般的吃食,吃起来有几分筋道和几分松散,筋道和松散里透着米香。她吃着二八米窝窝,突然又抛开窝窝发了话,她先叫了声娘,又叫了声大嫂,说:“我闻出来了,你们今天都擦雪花膏了。”秀芝不说擦了也不说没擦,同艾说:“我试了试,恁做的这雪花膏是比保定三友和的强。往后你就专供我擦雪花膏吧。”其实同艾回笨花以后,是很少动用化妆品的。

    取灯说:“我还怕娘和大嫂看不上我们的产品呢。”

    向文成说:“单说你大嫂,没个看不起的,给她盒蛤喇油,她还舍不得擦呢。”

    取灯一听向文成说蛤蜊油,又问向文成蛤蜊油是不是凡士林。向文成说:“没个不是的。凡士林有黄的和白的,蛤蜊油就是凡士林。”取灯说:“蛤蜊油既是凡士林,就不适宜往皮肤上擦,擦多了手上还裂口子呢。”向文成说:“你看,到底你的化学底子比我深。我就知道凡士林能调配软膏。”取灯说:“哪儿呀,我也是听说。”向文成和取灯从二八米窝窝说到化学,从化学说到药,最后从药说到世安堂。取灯问了世安堂不少问题,向文成对取灯说:“想了解世安堂,吃过饭先跟大嫂替我上房晒药吧。又到泛潮的季节了,药也泛潮。”

    向家吃了一顿早饭,说了一顿饭的话。秀芝收拾饭桌时只说,饭和菜都没下去多少。

    上午,取灯真去帮秀芝上房晒药,她和秀芝把药一包一包地从世安堂搬出来往房上运,又学着秀芝的样子蹬着梯子上了房。秀芝先用笤帚把房顶扫了又扫,然后就把一包包中药摊开,在太阳下摊晒。取灯帮着秀芝解药包,不一会儿,解开的药包就摊晒了一房。空气里弥漫着取灯不熟悉的药味,她觉得它们又好闻又不好闻。

    就在取灯和秀芝劳作着摊晒中药时,邻居西贝家引起了取灯的注意。她注意的不是西贝家那门窗朝“一面儿的”院子,她注意的是这邻居家有位女孩子。这女孩子一副瘦弱的身体,正靠着一个门框直往向家的屋顶上看。她一定是看见了一个生人正和秀芝一起劳作。她看得很是出神,甚至忘记了她本是要坐在太阳下读书的。

    房上的取灯看见了这女孩子,也看见了她手中那本厚重的大书。她想,那是一本圣经吧,同仁的学生对圣经的模样并不陌生——绿的或是黑的漆布封面,精装的规格,显得很庄重。取灯想不到在笨花这样的乡村也能看见圣经。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子里的女孩子,问秀芝她是谁,为什么她会有一本圣经?

    秀芝告诉取灯,她叫梅阁,是基督教徒。她家姓西贝,她家里人都看不惯她的做派,而向家人常觉得这孩子可怜。取灯又问秀芝“这位梅阁常来咱家吗?芽”秀芝说“来,能踢破咱们的门槛,就喜欢找你大哥问这问那。”

    房上的取灯看院子里的梅阁,院子里的梅阁也看房上的取灯。一会儿,梅阁闪进了屋,没再出来。

    取灯站在房上想着,乡村有多少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啊,在满是柴禾灰和牲口粪味儿的狭长院子里,生是有个女孩子读圣经。

    1。洋沤子:即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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