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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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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打起车梯,从车把上摘下一个布道用的布兜子。他看见有备和取灯正在大枣,便站在枣树下和取灯说枣。他说,他发现今年向家的枣树上的枣要比去年少,不知为什么。向文成听见山牧仁进了院,连忙从大西屋里出来说:“枣树本来就有大年小年,今年正逢小年,又赶上事变,枣树也摆了邪。”

    山牧仁说:“怨不得。”

    取灯就说:“没想到山牧师连‘怨不得’这句话都会说。‘怨不得’可是这一带地地道道的方言。”

    山牧仁说:“‘怨不得’发音并不难,还有许多兆州方言我就是发不出音来。掌握一门语言谈何容易!”

    取灯问山牧仁:“瑞典有没有方言?”

    山牧仁说:“有,但不像中国的方言这么复杂。”

    向文成注意到了山牧仁身后的奶羊,说:“牧师今天真是个牧羊人了。”

    山牧仁说:“我今天出城牧羊,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这只羊找个新主人。从今天起,笨花向家便是这只羊的主人。我知道向家人喜爱奶羊,今后的牧羊人大约就是这位二公子了——噢,就是这位摩西。”山牧仁经常管有备叫摩西,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梅阁受洗时,有备助兴演摩西出埃及的事:脸上粘着花瓣,手里拿着秫秸棍子。山牧仁边说边把羊从后衣架上解下来,交给有备说:“摩西先生,这只羊一定喜欢你。”

    有备见山牧仁单把奶羊交给了自己,两只手在裤腿上擦擦,郑重其事地接过来。

    向文成欣喜地说:“没想到牧师想得这么周到。”

    山牧仁说:“并非想得周到,也是形势所迫。走,你我到屋里说话吧。”

    山牧仁叫向文成到屋里说话,有备牵羊到一块空地上吃草,取灯便去为山牧仁烧水。

    山牧仁走进大西屋,看见向文成把桌椅擦得洁净明亮,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椅直出神。

    向文成说:“我知道牧师在想什么。你是想,今天的桌椅为什么这么干净。”

    山牧仁说:“是啊,这正是我所想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的行动一向是走在形势发展的前头。”

    向文成故意说:“莫非我为牧师擦擦桌椅板凳,这也有故事?”

    山牧仁说:“有,定而无疑的有。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时常想起先前你说过的那个棉产改进会。”

    向文成说:“牧师把话题绕得这么远又是为哪般?”

    山牧仁说:“你说,日本人让这一带搞棉产改进,就像让东北人种植鸦片一样。而日本人在中国绝不是只让中国人种种鸦片,种种棉花。这叫经济渗透,经济渗透后面才是武力。以武力占领了华北,还这么快就开进了兆州。才几个月啊,一个朴实的、与世无争的县份竟也遭到战争劫难。”

    向文成说:“这并非我的先见之明,凡事都有个规律。从日本人炸张作霖2,占北大营那时起,其目的世人早已看出了八九分。现在我很关心你的教堂。”

    山牧仁说:“来教堂做礼拜的教徒越来越少,教堂也成了他们注意的对象。我出城、进城都要接受检查。”山牧仁说着,伸手拍打着他的布道口袋。他把圣经和一摞金句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又接着说:“今天我牵了这只羊来笨花,出城时,一位日本兵用英文问我,出城布道牵羊干什么。我说送朋友。他问朋友在哪里,我说在笨花村。他这才放我出了城。”

    山牧仁说话时,向文成已显出心事重重。他随意指了一个凳子请山牧仁坐,自己也坐在他的对面说:“要说牧师送我奶羊,这本是件喜出望外的事,可看见奶羊我的心情就格外沉重。为什么?我猜这是你最后一次来主日学校上课吧?不知我的判断对不对。”

    山牧仁说:“你把主日学校的桌椅板凳擦得如此干净,就是已经作出了判断,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的沉重并不只是担心主日学校还能否存在,我心情沉重,是想到中国的处境和我所在的华北地区的处境将更加困难。日本人在兆州注意的绝不是一个由瑞典人开办的小小教堂,因为我和我的教堂不会对他们形成威胁。今后他们注意的是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他们预感到,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将是前所未有的汉语应该怎么说?”

    向文成说:“应该说坚强或者坚决。”

    山牧仁说:“我的汉语有时仍然太不够用。对,应该叫坚决。可,我在等待着。以前我曾把希望寄托于中国军队的正面抵抗,谁知”

    向文成接过山牧仁的话说:“中国人都曾把希望寄托于正面战场,然而,中国人又一次次地失望。可中国人也决不会因此而消沉下去。你所说的主张抵抗的大有人在。这股力量眼下看似无形,但是终将有一天会成为抵抗运动的中坚力量。”

    山牧仁细心听向文成说话,听完之后说:“我知道你还有位大公子,我也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向文成说:“那里才是中国人的希望所在。可,本地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只等着胜利。现在日本人占领兆州正按兵不动,城外呢你看。”向文成又指了指眼前的桌椅“城外尚是桌明几净,可”他没有说下去。

    山牧仁说:“我预祝中国人和我的教徒早一天在自己的土地上获得自由。我将永远为中国祈祷。”

    取灯给山牧仁提来开水,她把一壶沏好的茶和两只茶碗摆在山牧仁和向文成面前,又把茶碗斟满,主日学校的学生涌进来。

    这所主日学校教室,实际没有什么布置,只零散摆着几张方桌和条凳,倒像是一个私塾。学生们上课任意坐在桌前,扭着身子听山牧仁讲金句。

    学生们拥进来,把一张张方桌围住,山牧仁站在一张作为讲台用的桌前。他举出上周的金句,问谁能自告奋勇站起来背诵。经过一阵冷场后,站起来的竟又是小袄子。小袄子把手里的金句往身后一背说:“还是叫我吧。”

    山牧仁一看还是这位时常自告奋勇的闺女,就说:“好,甘圣心小姐,就请背诵吧。”

    前不久小袄子请山牧仁为她起了一个大名叫甘圣心。小袄子姓甘,甘在笨花村是大姓。

    小袄子清清嗓子,张口就背:“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小袄子背完,不错眼珠地看着山牧仁,希望得到山牧仁的肯定。

    山牧仁脸上漾出笑容,他肯定了小袄子的背诵,又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最好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意思讲出来。”

    小袄子想了想说:“这就是说,人哪,要是眼前有苦有难也不要紧,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好事哩。”

    小袄子的话引起人们一阵大笑,有一个闺女在远处喊:“甘圣心小姐,你眼前有什么苦难,说出来也叫俺们听听!”有一个男人便接茬儿说:“准是嫌挣的花少吧。日本人来了,搭窝棚看花的也少了。”人们又是一阵大笑。在笑声中又有人问:“哎,小袄子甘圣心,你今后还有什么好事也递说俺一下。”又有人替小袄子回答说:“等着有人来娶她呗!”主日学校里“乱了营”

    山牧仁制止不住眼前的局面,坐在后面的取灯就小声对向文成说:“不能这样闹,大哥,你快说说他们吧。”

    向文成在吵闹声中站起来说:“可不能这样闹了,今天的课不同于往常,都坐下,安生听讲吧。”

    有备就坐在小袄子旁边,拿眼白着小袄子说:“都是叫你给搅的,你知道个什么。”

    小袄子看看有备,低了头,不吭声也不敢看人了。课堂安静下来。

    山牧仁说:“刚才甘圣心小姐的解释也有一定的道理。今后即使有人解释有不完全的地方,大家也不要笑,你们坐在这里都是上帝的儿女,听上帝的话,就要平等待人。说到这段金句,那是我特意为大家选出的,因为你们的国家正经受着一个特殊的时期。我作为一个外国传教士,深为你们的苦处而忧虑。但荣耀将属于你们,这是临别前我对你们的祝福。现在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告诉你们,今天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了。我郑重宣布:笨花村主日学校无休止下课。请大家跟我做最后一次祷告吧。”

    学生们跟着山牧仁做最后一次祷告。

    下课之后,学生们在院里的枣树下和山牧仁告别。山牧仁送走学生,走近站在院里的向文成说:“文成,我知道今天你会为我准备一些礼物的。那我就先开口吧:让摩西上树给我摘一些枣吧,要挑上好的。”

    有备听说山牧仁要枣,就爬上枣树去摘枣。这时秀芝也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拿来。那也是一个大荆篮,荆篮里有新鲜的黄花菜和用新鲜大麦轧制的麦片。向家种大麦,秀芝听向文成说过“山家”这个习惯:山牧仁和山师娘早餐时要吃麦片。先前秀芝一个人想轧轧不成,后来取灯来了,取灯说她在保定同仁中学看见过美国人轧麦片,她和秀芝两个人商量着用世安堂的药碾子试着轧,终于轧成了。

    受过洗的西贝梅阁不再上主日学校,她知道山牧仁正在和向文成告别,便也来向家送山牧仁。

    向文成、梅阁和取灯送山牧仁出村,取灯为山牧仁推着车。他们走出后街,走过苇坑,一路无话地又走了一程,取灯才把自行车交给山牧仁。

    向文成一行三人回村时,在村口遇到甘子明。

    1。刘海粟:刘海粟时任上海艺专校长。

    2。张作霖:奉系首领。1928年在皇姑屯车站被日军埋设的地雷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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