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瀚夫瑞栽培的闺秀残余。她的刀叉也是雅静地动,闪出瀚夫瑞的理想。晚江从她身边走过,看见灯光在她面颊上勾了一层浮影,很淡的金色。那是苏过长的鬓角,也可以说,苏是暗暗生着络腮胡的女子,只是那髯须颜色浅淡,得一定的灯光角度才使它显现,苏很少接受邀请参加家庭晚餐,她想什么时候晚餐就什么时候晚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厨房一股稠酽的血腥。瀚夫瑞一时想不起这股气味是怎么回事,便在心里蹊跷一会儿。这时他一眼看见,正要溜出厨房后门的苏。她打算从后院楼梯进入地下室。
“苏。”瀚夫瑞叫道。
苏茹毛饮血地一笑。如穿一件宽大的t恤衫,上面印着“变形金刚”几年前它大概穿在一个大个头男孩身上,下面是件大短裤,打两只赤脚。这幢豪华宅子里一旦出现垃圾:带窟窿的线袜,九角九分的口红、发夹,或霉气烘烘的二手货毛衣,牛仔裤、t恤,一定是苏的。
“你有一会儿工夫吗?”瀚夫瑞问道“我可不可以同你聊两句?”他看着这个女子。她是他白种前妻的女儿,多年前一个天使模样的拖油瓶。瀚夫瑞一年见不了苏几次,见到她他总会有些创伤感:白种前妻情欲所驱,跟一个年纪小她十岁的男人跑了,把六岁的苏剩给了他。前妻偏爱路易,同他打官司争夺两岁的路易,但她官司输掉了,把路易输给了瀚夫瑞。就是说瀚夫瑞生活中有一片创伤,以苏为形状,同苏一样静默的创伤。
苏说:“当然,当然。我没事。”她知道瀚夫瑞怕看她的头发,赶忙用一只手做梳子把长发往后拢了拢。其实从路易扔掉了她的梳子,她迄今没梳过头。
晚江心里一紧张,一只不锈钢勺子从她捧的那摞盘子里落出来,敲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瀚夫瑞问道。
“在宠物商店啊。”苏说。
瀚夫瑞看着她喝酒喝变了色的鼻头。这鼻头更使苏有一副流浪人模样。这时仁仁走出餐室,晃晃悠悠提一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和细亚麻盘垫,见瀚夫瑞和苏的局势,向晚江做个鬼脸。
“哪一家宠物商店?”瀚夫瑞问。
“就是原来那一家。”苏答道。
瀚夫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片,朝苏亮了一下。
“这是一家宠物医院。那位女兽医说,你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他把那张小纸片往苏面前一推。
苏的脸飞快地红起来。红的深度依然不及鼻子。
晚江轻手轻脚地冲洗盘子。仁仁轻手轻脚地将一只只盘子搁入洗碗机。
“事实是,你早就不在原先那家宠物商店工作了。对不对?”瀚夫瑞说。“我并不想知道他们解雇你的原因。因为原因只会有一个。”
苏慌乱地佝着头,两只赤脚悬在凳子与地面之间。人在局促不安时不应该坐在高脚凳上。像苏这样上不挨天下不沾地,更显得被动和孤立。晚江涮着一只炒菜锅,仁仁已张开毛巾等着擦干它。两人都在走神。或说两人听酒吧这边的谈话正听得入神。
“那么你在这家宠物医院,每天工作几小时?”
“我根据他们的需要出勤。得看寄宿的宠物多不多。有时三个狗员都忙不过来。”苏说“比如上个星期,我上了六十几个小时的班。”
瀚夫瑞不做声。他一不做声,你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想辩白。她说她对不住瀚夫瑞,但她不是有意要瞒他的。她每天都想告诉他,但每天都错过了同他的碰面。她说她感谢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瀚夫瑞仍不做声。他的沉默进一步刺激了她,使她更加饶舌,也就使她的饶舌更显得多余和愚蠢。她说其实她并不在意失去宠物商店的固定工作,因为她更喜欢狗员的差事,前者她更多地同人打交道,而后者她只需和动物们打交道。和动物们打交道时你会意识到世界是多么省事。动物让你感到人是多么冷血多么虚伪多么可憎。瀚夫瑞就那样静静的,脸上有点被逗乐的神情。她终于意识到这样说下去会收不了场,便神经质地一下子停顿下来。之后,她又说:“希望你能原谅我,瀚夫瑞。”
“原谅你什么?”瀚夫瑞怔怔的,似乎不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权威去原谅谁。
“原谅我撒谎。”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