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困扰。被迫与邝一起长大可能是我从来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想长成什么人的原因之一:她是个多重人格的角色模特儿。
我给凯文打电话,征求他对我新名字的意见。“我从未喜欢过伊这个名字。”他坦白说“小孩子过去常叫:‘嘿,伊!呀,你,伊儿伊儿哦。”
“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我说“不同种族也是种时髦。”
“但是带着块中国人的标志并不真的能够让你得到奖分。”凯文说“人们正在把亚洲人取而代之,不给他们更多的空间。你最好还是用拉贾尼的姓。”他笑了起来“见鬼,有的人认为拉贾尼是墨西哥人。妈妈就是这样。”
“拉贾尼对于我不合适,我们并不真的属于拉贾尼的血统。”
“没有人是拉贾尼的血统,”凯文说“那是个孤儿的名字。”
“你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几年以前当我在意大利时,我试图查找一些姓拉贾尼的人,却发现这只是个僧侣们给孤儿生造的名字。拉贾尼,就像‘拉固’——环礁湖——一样,与世界的其余部分互不相干。鲍伯的祖父是个孤儿,所以我们是与意大利的一大批孤儿有着亲戚关系。”
“为什么你以前从不曾把这告诉我们?”
“我告诉了汤米和妈妈。我猜我忘了告诉你是因为——喔,我觉得你已不再是个拉贾尼了。不管怎么说,你和鲍伯并没有共同生活多长时间,而对于我来说,鲍伯是我所了解的唯一的父亲。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们真正的父亲了,你还记得吗?”
我确实还记得他:飞扑进他的怀抱,观看他喀喀地咬开螃蟹的大螯,骑在他肩膀上穿过人群。难道那还不够使我称赞他的名字吗?那还不能使我感到该是与某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了吗?
中午时分,我去了药店接邝。我们首先消磨的二十分钟,是她向在店里的每一个人——药剂师、其他职员、她的顾客,所有这些刚好都是她“最喜爱的人”——介绍我。我选择了位于卡斯特罗街的一个泰国餐馆,在那儿我能够从一张傍窗的桌子观看街上的车水马龙,与此同时邝则在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谈话。今天,我把她的谈话视如一项美好的消道:她能够谈论中国、离婚、我的吸烟太多等不管是什么她想谈的话题;今天是我给邝的礼物。
我戴上我的阅读眼镜浏览着菜谱,邝则在细细地审视着餐馆的环境、曼谷的招贴画、墙上紫金色的扇子。“不错,漂亮,”她说,仿佛我带她到了城里最好的地方。她给我们俩倒了茶“是这样!”她声明说“今天你并不太忙。”
“只是处理些个人事务。”
“什么样的个人事务?”
“你知道,更新我的住宅停车准许证呵,改换我的名字呵,就那类事情。”
“改换名字?改什么名字?”她打开她的餐巾铺在膝盖上。
“我不得不做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以把我的姓改成伊。这是场混乱:去银行、市政大厅你怎么啦?”
邝正在使劲地摇着她的脑袋,脸孔紧缩起来。她是呛着了吗?
“你没事吧?”
她拍着她的手,无法说话,一副疯狂的神色。
“哦我的上帝!”我试图记起该如何急救的法子。
但是邙在示意我坐下来了。她咽下茶水,然后呻吟着说:“哎呀,哎呀,利比—阿,我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一些事。不要把名字改成伊。”
我使自己铁下心来,毫无疑问她将要再一次争辩说西蒙和我不该离婚。
她就像个间谍似地俯身向前“伊,”她悄声说“那并不真的是爸的姓名。”
我坐回身去,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你说什么?”
“夫人们,”侍者说“选好了吗?”
邝指着菜谱上的一个菜,第一次询问怎么发音。“新鲜?”她问道。侍者点点头,但是没有邝所需要的那种热情。她指着另一个菜:“软吗?”
侍者点着头。
“哪个更好些?”
他耸耸肩膀“所有的菜都不错。”他说。邝怀疑地看看他,然后要了一碗泰国面条。
当侍者离开后,我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有时菜谱上说新鲜——就是不新鲜!”她抱怨说“你不问,或许他们会把昨天剩下的给端上来。”
“不,不,不是食物。你说爹的姓名是怎么回事?”
“哦!是的是的,”她缩起肩膀,再次坐成她那副间谍的样子“爸的姓名,伊不是他的姓,不是,这是真的,利比—阿!我只是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用错误的姓名度过一生了。为什么要使祖宗高兴而不是我们自己高兴呢?”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伊不是他的姓名呢?”
邝从一边看到另一边,好像她正准备揭示毒品大王的身份似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啊,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利比—阿?”
我点点头,虽说不情愿,但是早已被吸引住了。接着邝就开始用中文——我们童年时代的鬼的语言——说了起来。
我告诉你的事千真万确,利比—阿。爸用了别人的姓名,他偷了一个幸运者的命运。
在战争期间——那是这事发生的时代——当时爸在国立广西大学——位于靠近桂林的梁枫——学习物理。爸是个穷苦家庭的孩子,但是他的父亲在他还很小时就把他送到一所教会寄宿学校去了。在那儿你不用交纳任何费用,只要答应爱耶稣就行了。那就是为什么爸的英语那么棒的原因。
我一点也不记得这些了,我告诉你的只是我的婶婶李彬彬所说的内容。那时,我的母亲、爸以及我住在梁枫的一个靠近大学的小房子里。在早晨,爸去上课,到了下午,他去一个工厂做工:把收音机零件组装起来。工厂按他所完成的产品数量付报酬,所以他并没能挣多少钱。我的婶婶说爸是心灵要远胜于他的手巧。到了晚上,爸和他的同学凑钱去买共用的煤油灯所需的煤油。在满月之夜,他们就不需点灯了,他们能够坐在露天里一直学习到黎明。那也是我在逐渐长大时所做的事。你知道这种事吗?你能够明白在中国满月既是一种自然的美景,又是一种廉价物品吗?
有一天晚上,当爸从他的学习场所回家时,一个酒鬼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手上挥舞着一件大衣“这件大衣,”他说“在我家里已经传了好多代了,但是现在我必须卖了它。看看我的脸,我只是众多普普通通的人中间的一个,拥有一件如此高级的衣服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爸瞧瞧那件大衣。它的布料质地精良,缝纫与制作风格现代。你必须记住,利比—阿,那时是一九四八年,共产党和国民党正在中国各地打仗。谁能够有钱买这样一件大衣?只有重要人物、一个大官、一个靠从吓坏了的人那儿收取贿赂敛钱的危险人物。我们的爸脑子里装的可不是棉花胎。哼!他知道这个酒鬼的这件大衣是偷来的,他们两个人都会因买卖这样一件商品而掉脑袋。但是爸一旦把手指放到大衣上,他就像一只撞在一个大蜘蛛网上的小飞虫,再也无法释手了。他的全身涌过一阵新的感觉。啊!触摸一个富人的大衣线缝——你想想这可是他有生以来与美好生活的最密切的接触呵。接着这个危险的感觉导向了一个危险的欲望,而这个危险的欲望又引向了一个危险的主意。
他向着这个酒鬼叫道:“我知道这件大衣是偷来的,因为我知道它的主人。快!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搞来的,否则我叫警察了!”那个负罪的小偷扔下大衣就跑了。
回到我们的小房间以后,爸给我的母亲看了那件大衣。她后来告诉我他是如何把手臂伸进袖子,想象着那件大衣的前主人的力量现在奔流在他自己的身体内。在一个口袋里,他找到了一副厚厚的眼镜。他戴上眼镜,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心里,已有一百个人立即立正并向他鞠躬;他轻轻地拍了下手,在他的梦幻中,十几个仆人就急忙给他送上来食物;他抚摩着自己的胃部,满是他那虚幻的美餐。那也是爸感到另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的时候。
哦,这是什么?在大衣的衬料里他摸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我的母亲用她的小剪刀拆开了缝线。利比—阿,他们所发现的东西必定使得他们的心就像风暴中的云朵一样地旋转起来。从衬料里掉出来一叠文件——移民到美国的官方文件!在第一页上,有个用中文写着的名字:伊俊。在它的下面,是英语名字:杰克伊。
你必须想象一下,利比—阿,在内战时期,像这些文件可是要值许多人的生命和财富的呵。在我们爸颤抖的手里,有验证过的大学成绩单、一份卫生检疫证明、一本学生护照、一封去旧金山林肯大学注册的信——一年的学费早已付过了。他再看看信封里面,还有一张美国总统轮船公司的单程船票和两百美元;另外还有一张通过登陆移民考试的学习成绩单。
哦,利比—阿,这是件极大的坏事。你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在那些日子里,中国的钱可是一文不值。事情必定是那个姓伊的男人用很多的金子和坏事买来了这些文件:他是不是向国民党人出卖了机密?他是不是出卖了人民解放军领导人的名字?
我的母亲吓坏了,她告诉爸把这件大衣扔进河里去。但是爸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狗的神色。他说:“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我可以成为一个富人。”他告诉我的母亲住到她在长鸣的姐妹那儿去等着。“一旦我到了美国,我将派人来接你和我们的女儿,我保证。”
我的母亲看着那个男人——爸不久就会变成的伊俊,杰克伊——在护照上的照片。他是个瘦削的男人,脸上毫无笑容,只比爸大两岁。他不漂亮,不像爸。这个姓伊的男人留着短短的头发,长着一张平庸的脸,冷冰冰的眼睛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你可以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一个人的心,我的母亲说这个姓伊的男人看上去就像那一类人:他会说“不要挡路,你们这些无用的蛆虫”!
那天晚上,我们的母亲观察着爸把自己变成那个姓伊的男人:穿上他的衣服,剪成他的头发,戴上那副厚厚的眼镜。当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时,她发现他的小眼睛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对于我的母亲来说,他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感觉了。她说仿佛他已经变成了那个姓伊的男人,那个照片上的男人,一个傲慢和强有力的男人——渴望着摆脱他的过去,急于开始他的新生活。
那就是爸怎么偷了那个人名字的经过。至于爸的真实姓名,我并不知道,那时我是那么的年幼无知。然后,就如你早已知道的,我的母亲死了。你很幸运没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你的身上。后来我的婶婶拒绝告诉我爸的真实姓名,因为他遗弃了她的姐姐,那就是我的婶婶的报复。我的母亲也不会告诉我的,甚至在她死后也一样。但是我经常在猜测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有几次,我邀请爸从阴间来访问我,但是别的阴间的朋友告诉我他正呆在别的什么地方——一个云遮雾绕、人们相信自己的谎言是真话的地方。这是不是令人悲哀,利比—阿?如果我能够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我就会告诉他。然后他就能去阴间,向我的母亲道歉——非常地抱歉,并与我们的祖先和平地相处。
那就是你为什么必须去中国的原因,利比—阿。当我昨天看到那封信以后,我对自己说:这是你等着发生的命运!在长鸣的人们可能仍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我的婶婶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我是确信的。变成伊的男人,大妈,我的大婶婶,总是那样叫他的。当你去时你问我的大妈,问她我们的爸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啊!我说的是什么呵!你不会知道怎么问的。她不说北京话。她太老了,所以从未去学校学过人民的普通语言。她说的是长鸣的方言,不是客家话,不是北京话,而是处在两者中间的一种语言,只有来自于这村子的人那样说。而且,你在问她有关过去的问题时也必须非常地聪明,否则她会像赶一只在你脚下啄来啄去的疯鸭子那样地赶走你。我知道她的癖性,她的脾气可大啦!
虽说是这样,可也别急,我和你一起去。我早已答应了的。我从未忘掉过我的诺言。你和我,我们两个,我们能够把我们父亲的名字改回成他的真正的名字,我们可以共同把他最终地送到阴间去了。
还有西蒙!他也必须一起去。那样的话,你们仍然可以撰写那份杂志的文章,搞一些去的钱。而我们也需要他携带箱子。我不得不带很多礼物,我不能够空着双手回家。弗杰可以为乔治烧饭,她的菜做得不坏。而乔治能够照看你的狗,不需再出什么钱。
是呵,是呵,我们三个一起,西蒙、你、我。我觉得这是最实事求是的,也是改换你的名字的最佳途径。
嘿,利比—阿,你认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