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殷氏兄弟最为尴尬。弟弟殷仲文想到刚才在饭厅里嫌他身份卑下,不愿与他同桌进食,态度上也颇不客气。哥哥殷仲堪却想:殷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叔叔纵然被贬为庶人了,但他儿子落得在人家府里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实在是有辱先人,丢脸之至。
桓玄讥笑道:"难道是那个一辈子跟我父亲斗却斗不过,最后身败名裂的殷浩?怪不得他儿子没出息到来人家家里做食客。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哥,府里可要小心些,莫养虎遗患。人家可能不甘心,妄想着报仇雪恨,要我们桓家好看哪。"
殷仲思低着头不敢看他,怕看到他这付张狂的样子会忍不住冲上去揍死他。他的脾气已收敛了许多,跟刚下山时的毛头小伙子已不可同日而语。有时候他想这该归功于绿儿。和她相处过以后,似乎世上没什么事是无法忍耐的。不过他的定力终究不足。看到趾高气扬、张狂跋扈的桓玄,突然心底的厌恶藏也藏不住,忍不住要向他的权威挑战。
忽然一团绿影冲了过去,"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拍击声,桓玄措手不及地被绿儿重重甩了一个耳光。绿儿俏生生立在他跟前,怒道:"谁许你这么说他的?!"桓玄一时没明白,怔了半晌。等明白过来,突然怒发如狂,拔出剑来就要砍下去。
桓伊眼明手快,拉住绿儿往旁边一带,轻轻推入殷仲思怀中,再一把抱住狂怒中的桓玄,叫道:"小妹伤心过度,一时发狂。兄弟你别跟她计较。看我们的面子上,原谅她一次。"
桓玄狂叫:"不行!我非杀了她不可。"
"灵宝,别冲动!"桓伊叹口气:这大哥真不是好当的。这两位的脾气都那么冲,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而且俱是骄纵惯了,没一点自制力。不过他虽不大管家中事,小妹与先生结仇结怨的事倒也是听说过的。这次小妹发那么大的火儿上前维护他,倒有些意外。"灵宝,"桓伊劝道:"你要是错了手,我爹面前你可怎么交代。你也知道,爹是最疼小妹的。"
殷仲思也不明白,只知道这个小丫头还不肯罢休。若不是自己牢牢圈住她,她这只初生牛犊不顾对方正持着明晃晃的长剑,还非要上前去辨个明白。唉,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叫他要怎么教才好呢?道理讲得他子诩干了,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听进去。殷仲思恼怒地想。
桓玄又叫骂了几声,被桓伊推走了。桓伊说到就要做到,吩咐下人套马备车,去城外的普渡寺。
绿儿安静下来。殷仲思搂着她,说道:"我们不要去了罢。"
"为什么?"
"刚刚争执过,还怎么在一起玩?玩也玩得不痛快。何必装样子给别人看。"
"不要!"绿儿噘嘴,"我非去不可。难道怕他不成?难道以后他在的地方我还得躲着他了?"
殷仲思叹息一声:"怕了你!要去就去罢。"
绿儿咯咯笑道:"你也有怕了我的一天了?那好,认不认输?"
殷仲思瞪她一眼:"你慢慢做梦罢。"
绿儿嗔道:"死脑筋!认输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斗了有四年多了,难道你不累么?"
殷仲思哼道:"那你认输好了。"犹疑了一下,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去打他一巴掌?"
绿儿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奇道:"他骂你,骂你爹你不生气么?"
"生气自然是生的。不过我怎么能象你那么莽撞。"
绿儿叫了起来:"什么莽撞!那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怎么会变得那么胆小?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你打我的时候有多神勇。是不是你专爱欺凌弱小,欺善怕恶?"
这丫头!说不了两句火气就会被她撩起来。"你有没有脑子!"他大吼,"你刚才差点没命你知不知道?"
绿儿被他吼得缩头缩脑,嗔怒道:"就会吼我。我才不信他敢杀了我呢。我爹会找他算帐的。"
殷仲思欲说乏力,心余力绌,不知道该如何往她脑袋里装些理智。"你懂不懂有种情绪叫一时冲动?有种人叫骄横任性。比如象你。哎,你先别说,让我说完。"殷仲思阻止她的试图辩解。"等你阿爹找他理论的时候,说不定你墓门已拱,坟头草木已青。就算杀了他为你偿命,你也活不转来了。你想想,这么做是否值得?我只拜托你以后要冲动行事的时候,先用脑子想一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还是有脑子的是吧?"
绿儿怒瞪着他:这男人除了惹她生气难道没别的事好做了吗!她挖苦地道:"我不知道。也许脑子都给你长掉了,别人哪还有得剩。"
殷仲思决定她是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反正他是教训过她了,他责任已了,对得住天地良心。以后她再要去找死,那是她自己的事,是活该!他不必伤心也不必可怜。只当四季运作自有其规律。只当是老天爷终于想到要为民除害了。
绿儿见他闷闷不乐,自己也不高兴。他生哪门子的气呀。她都是为他,他居然还不领情,居然还好意思扯着喉咙吼她!她才是有资格生气的那个。
两人赶出去的时候,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绿儿抱怨:"说好一起去的,怎么都不等我们。"忙和殷仲思驾车追上去。
来到普渡寺,只见众位公子被拦在门口,吵吵嚷嚷的。绿儿极爱热闹,见到这般景象,不由精神一振。忙不迭地跳下车跑上前去凑热闹,嘴里嚷嚷:"什么事?什么事?"
这小妮子!殷仲思叹气摇头。从行驶着的车上往下跳。她嫌命太长是不是?害他喊"当心"也来不及。
寺院门口一个小沙弥个头虽小,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殷仲文道:"喂,小和尚,我们好说歹说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开窍。喏,这位是南郡公桓玄大人,这位是西中郎将桓伊大人,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小沙弥瞄了一眼,弓身合十,还是那句话:"今日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师父说了,咱寺中众师兄弟都要静坐请佛祖教诲,是以一律不接外客。"
桓伊道:"咱们听说普渡寺景致极佳,趁着今日阳光明媚来观赏游玩一番,也不需寺中师傅们作陪。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小沙弥苦着脸摇头:"师父说了,今日"
"今日四月初八佛祖生日是不是?"桓玄火大,"这句话你说了很多遍了。让开,老子管你师父说什么,今天咱们一定要进去!"
"可是"小沙弥碰到恶客,不知该如何是好,快要哭出来了。"师父说了,"
谢玄也忍不住好笑:"小师傅,看来你也做不得主,何不进去请教一下你师父,看他怎么说。也许他肯行个方便,让我们这些俗人进寺去瞻仰佛祖的庄严宝相,聆听佛祖的教诲呢。"
小沙弥还是摇头:"师父说了,要我守在门口,不可放人进来。师父没说要我进去通报。"
王徽之哈哈大笑:"谢兄,你这是在对牛弹琴,可惜牛不入耳。人家小和尚只听师父说的话,哪管你在放什么屁。"
谢玄怒道:"那么你来试试看。"
王徽之忙摇手:"我不去碰这个钉子。我也没多大兴趣去瞻仰佛祖的庄严宝相,聆听佛祖的教诲。"
桓玄看见殷仲思慢慢走近来,一挑眉道:"殷先生不是有很多高见。不知对我们不得其门而入有什么意见良策?"
殷仲思淡淡道:"无可无不可。能进则进,不能进就回去。"
桓玄哼道:"好超然啊。听说你父亲殷侯好言老庄,尤善清谈玄言。你倒真不愧是殷侯的儿子。说的话没一句管用。"
殷仲思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桓玄吃不准他看他这一眼是算怕了他,还是看他不起,不屑理会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时绿儿朗声道:"有什么难的。看我来问他。"
众人回头看她,意存不信,但也两边分开,为她让道。绿儿走到小沙弥面前,娇声问道:"喂,小师傅,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听佛祖的话?"
小沙弥嗫嚅道:"自然是有的。"
"那么你师父大还是佛祖大?"
"自然是佛祖大。"
"也就是说,佛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师父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是不是?"
小沙弥被她绕得有点头晕。"佛祖怎么会说话。我师父说的才是对的。"
绿儿盯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佛祖是泥塑木雕,根本不会讲话。你们和尚借他之名胡言乱语,欺骗世人?"
小沙弥大惊:"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女施主不可以乱说话。"
"那么佛祖到底会不会说话?"绿儿紧盯不放。
"那就那就会罢。"小沙弥不敢再说不。
"既然佛祖比你师父大,那佛祖的话就比你师父的话有用是不是?"
小沙弥无可奈何,苦着脸点头。
绿儿得意洋洋。"那好,昨晚佛祖托梦给我,告诉我今天他生日,要我多带点人来给他庆生。快让开,让我们进去。"
小沙弥不信:"女施主又不是佛门弟子,佛祖怎会托梦给你。除非生来就有慧根。"他一付我看你不象有的样子。
绿儿气道:"你是佛祖么?你有通天眼么?你怎么断定我有没有慧根能不能听得见佛祖说话。"
小沙弥不服气:"我是不知道。可是这些施主怎么一上来不说佛祖托梦的事?"当他是傻瓜吗?明明是这小姑娘胡诌,胡说八道。
绿儿骂道:"蠢材!这是我跟佛祖的秘密,哪能随随便便告诉不相干的人。"瞧了瞧比她大不了一两岁的小沙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好办,我们进去问问佛祖本人不就知道了。看我桓绿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小沙弥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是可是"
绿儿紧盯住他:"你是在怀疑佛祖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小沙弥忙道:"不是的。"
"那还犹豫什么。我们一起去问个清楚。去啊。快点啦。"
众人皆会心微笑。这小和尚如此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也就得象绿儿那样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才能对付得了他。
小沙弥被推着往里走,一脸尴尬,又不敢再跟她理论下去,免得她把更多对佛祖不敬的话安到他身上。
来到大殿上,小沙弥忙奔到师父旁边,把前因后果诉说了一遍,尤其不忘辩白自己是寡不敌众,无可奈何。
老禅师走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老纳玄度,有礼了。小徒不懂事,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桓伊道:"无妨。令徒尽忠职守,那很好啊。只因今日佛祖生日,某偕弟妹友人同来聆听教诲,参拜随喜。"
小沙弥叫道:"师父,那位女施主还说什么佛祖托梦给她,要她今天来呢。"
玄度看了绿儿一眼,她一脸局促的样子,笑道:"是吗?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女施主真是有缘人,老纳平生仅见。"
桓伊有些尴尬:听他这话分明不信,当着众僧的面又不好明说小妹胡言乱语,拿佛祖消遣。何况若当众让小妹下不来台,回去不知要闹成怎样,也许这么大了还得被父亲责备回护不力。谁都知道他老爹是偏心偏到家了,碰到小妹的事就不讲道理。唉,宠女儿也不是这么个宠法!
小沙弥道:"师父,徒儿不信,她还说要让佛祖亲口告诉咱们呢。徒儿长那么大了,还没见佛祖开过口,今日倒想见见。"
玄度皱眉:这个徒弟直肚直肠得不懂圆转。想也知道这女孩儿一派胡言,他却非要辨个明白。这些二世祖霸道惯了,岂是好惹的。随他们的意就是了,何必去得罪。只是话已说出了口,收也收不回去,要怎么打圆场才好?
绿儿见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僵在那里,脸上挂不住,走到佛祖面前跪下,大声问道:"佛祖佛祖,是你托梦给我要我来给你庆生的是不是?"
佛祖默然。众人也默然。气氛有些尴尬。
"佛祖佛祖,我带了那么多人来你不会怪罪的是不是?"绿儿决定就这么问下去。不管了。可恶!全是靠她大家才能进来,关键时刻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帮她。她就跪死在这里好了。叫他们都去死!眼角瞥到小沙弥幸灾乐祸的神情,更是气恼。"佛祖佛祖,你闷声不响是什么意思?再装聋作哑,我揍你哦。"
众僧大惊,齐声念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不可妄语!"玄度眉头皱得更紧。
忽然一个声音说道:"佛祖默然,便是应允了。"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殷仲思。他又道:"无声便是默许,不是吗?"
玄度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请随老纳去后殿随喜。"当先领路,众人哗啦啦随后跟去。
绿儿眉开眼笑,站起来拉住殷仲思的手臂道:"谢谢啦!扮哥们好差劲,只会杵在那里发愣。还是你最好了。"
殷仲思面无表情:"我只是还你一个人情罢了。"他师父是佛门弟子,在剡山上已习惯见了菩萨便要跪拜。于是在莆团上跪下,合十祝祷。绿儿在他身边也跟着跪下,看着他有棱有角的侧面,心中忽然有些异样的感受。四年来已习惯了有他,见到他这付样貌倒也不再觉得难看,反而觉得纤秀的男子不够孔武有力,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味道。"我们这样跪着拜菩萨,倒象是在拜堂。"想到这儿,不由脸红了。
桓玄去而复返,见殷仲思在跪拜礼佛,冷笑道:"没想到殷先生的志向比天还高。"
殷仲思没有理睬。绿儿见他似乎不怀好意,忍不住道:"你想干什么?"
桓玄道:"只会躲在女人裙子后面,你要不要脸?"
殷仲思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尘,依然默不作声。绿儿跟着站起,嗔道:"你怎么这么无聊。我原来还在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夸奖起别人来了。其实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
桓玄怒道:"你别太放肆了!别以为四叔疼你,我就拿你没辙了。真惹恼了我,天王老子我也照打。而且我哪里是夸他了,我是在笑他癞蛤蟆想吃逃陟肉。就凭他,想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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