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仲思涩然一笑:"会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罢了。等他告诉皇上你坚持好女不嫁二夫,要守节到底,然后皇上赐你'贞烈可风'的贞节牌坊,你就真正知道厉害了。"
"你是说他要害我嫁不出去?"
"即使你想嫁,也未必有人敢娶。所以"他停住,"所以"
"所以什么?"绿儿屏息期待地望着他。
"所以"他吞咽了一下,想不顾一切求她跟他走。可是太,太傻了。早上他满怀希望去找桓冲求亲时,温和的质问声言犹在耳:"你想娶她?"语气中的讶异不悦令人尴尬,片刻的沉默后,桓冲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奴仆成群,绿儿从小被娇宠服侍惯了,恐怕什么也不会干。当然啦,你家里没有直系长辈,不需她每天奉茶倒水,否则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可是没有奴仆服侍,别说要她洗手做羹汤伺候丈夫,便是她自己的日常起居只怕也有问题。而且象我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亲戚朋友往来很多,绿儿又爱热闹,如果没有日常的交际往来,只怕她会不习惯呢。而她作了殷家的媳妇,我死后,不知还有多少亲戚会跟你们夫妇保持往来。她向来要什么有什么,没有钱财的观念。怎么样安排好你小小的积蓄而不至于入不敷出,她千金小姐的教育里恐怕也没学过。还是先生你有先见之明,预先教导过她如何节衣缩食?她现在还小,一时冲动也不奇怪,等她以后长大了,看到原本远不如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富贵荣华,生活舒适,你确定她不会后悔年幼无知时的选择?当然,如果你父未遭贬谪,或家有恒产,能保证她嫁你后衣食丰足、所需无缺。那我赞成还来不及。可是我们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女儿嫁一个好丈夫,希望她婚姻美满幸福,不会试凄。这是我们父母爱女儿的一点私心。殷先生,你是个明理人,应该可以理解为父母者的苦心罢。"
殷仲思自始至终没能说得上一句话。退下后更是羞愧难当,知道自己终究年轻,还是太天真。桓冲一番话里,几乎没有发怒斥责,然而轻微讽刺似乎更加难当。他通篇爱女的苦衷,担心他女儿娇养惯了无法持家,却堵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满心的苦涩在她盈盈期盼的大眼注视下益发沉重。这秀丽娇媚的小人儿终究不会是他的。他要不起。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是什么促使他以为一切会不同,而去做出求亲这样的傻事、自取其辱呢?现在在她爱慕期盼的眼神下又要迷茫,差点冲动地说出不合宜的话。他能给她什么?她有说过愿意嫁给他吗?即使她愿意,他又怎忍心拖累她试凄。他也承受不起以后她后悔厌弃的表情。
他别开眼,轻叹道:"没什么。"
绿儿有些失望。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以为他就要开口求婚了。不过在人家的灵堂里---特别是她已故未婚夫的灵堂里,谈这种事未免奇怪。
他为什么还不开口讨她的终身?现在她没有未婚夫了,一切阻碍都没有了,他还在等什么。这种事,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先开口罢。也许他也觉得这样的情形下谈这个太古怪。也许等回去后他就会说了。可是他都没有跟她说过他喜欢她呢。就在她表白的时候他也没开口说过,只是一径微笑而已。那他,他到底喜欢她吗?
一路胡思乱想已到了灵前。绿儿行礼如仪,仍然不能专心。翩翩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按常理,这时候你应该哭才是。"
绿儿不以为然,压低了嗓子道:"感到难过了自然会哭,哭还有什么常理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识,又难过什么。我来这里就很对得住他了,还敢挑剔?!其实他早死了更好,免得姑娘我不爽,嫁过来以后不烦死他也累死他。"还不是因为他,让她在殷仲思面前觉得没立场;害她就算他迟迟不来求婚也不敢怪他;害她心情这样郁闷不痛快。
"小姐!"翩翩拼命拉她。拜托,大庭广众的,又在人家的地盘上,她居然还敢胡说八道一气。要是给卫家的人听到了,乱棒打死倒有份。她翩翩花样年华,还未出嫁,可不想早死,更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含冤带屈,不想死得很难看防碍她转世投胎。
可是一个惹祸精刚刚给她劝走安分下来,另一个又粉墨登场,吓得她心脏无力。
桓蟠未到灵前就放声大哭,哭声响彻房梁,别人听了也觉心酸。有几个卫朗的生前友好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桓蟠边哭边对着灵床道:"你平时最喜欢听我学驴叫,现在我为你再学一次。"说完就叫了起来。他也实在学得太象,叫得太响,声音里又带了哭腔。众人愣了片刻,"哄"地大笑起来。灵堂肃穆悲痛的气氛被搞得一团糟。
天哪,他们桓家的人到底是来吊丧的,还是来闹事砸场子的?!翩翩无助得想尖叫。看来她今天能活着回去已是梦想。她,她死得最怨了,什么荒唐事也没干,为什么会有这样凄惨的下场。想到这儿翩翩忍不住也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旁人见了还以为她在哭卫朗,感叹卫朗总算有幸,死后有为他痛哭的红颜知己。
桓蟠学完了驴叫,抬头见众宾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恨道:"让你们这些废物活着,却让这个人死。你们便是十个百个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只有这个人是芝兰玉树。可叹天不假年,灵气逼天,被造物所嫉。卫老弟,你怎么就此舍愚兄而去了?"说着又痛哭了起来。
众人见他如此放诞不羁,无不惊愕。卫家的人虽然听了高兴,别人听他这样说就很不爽了。有人骂道:"喂,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啊,简直岂有此理!"
桓玄不知何时走到殷仲思身边。这时不怀好意地大声道:"殷兄,此人也算是你的徒弟,怎么,你就是这样教导的?你就任着他在人前发疯出丑丢桓家的脸,也不想想法子劝他下来?"
殷仲思淡然道:"桓二公子不是发疯,他只是真情流露。何况比起我们师徒之情,你与他更是手足情深,劝他下来的事就拜托给你怎么样?"
桓玄哼道:"他出言不逊辱骂众宾客的本事也是殷先生你教的?"
殷仲思不动声色:"桓二公子说话整天不同凡响。他赞卫洗马芝兰玉树,比喻很贴切呀,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他骂旁人行尸走肉呢?"
殷仲思闲闲道:"伤痛之下难免言辞欠妥。但是他又未指名道姓。劝各位也不必抢着对号入座。"
桓玄讨不到便宜,恨恨地道:"有这样惫懒的师傅才会有这样惫懒的徒弟,这也不奇怪!"一挥手,一票手下和朋友都跟着他哗啦啦离开灵堂。
殷仲思苦笑:看来桓玄也不打算放过他,逮着机会就来找他的碴儿。不知还有什么阴狠的险招在后面等着他。望向卫朗的牌位灵床,现在又换另一个人哭他了。正是闹哄哄你方哭罢我登场。这场吊唁纯然象一场闹剧。他眼光转向窗外,长叹一声,只觉人世间一切都是索然无味。
*****
桓冲的奏折受到了皇上的赏识,赞他有忧国忧民心,给他加封太子太保。
这一天桓府大宴宾客以示庆祝。只有殷仲思一人闷闷不乐,心知被赞扬的是他的文章,被传颂的是他的佳句,是他三天不眠的呕心力作。如今尊荣却归桓冲一人所有,想来怎不叫人郁闷,胸中不平之气难申。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在人背后捉刀,替他人作嫁衣?
酒入愁肠易醉,不久便有了三分醉意。他和其他幕僚同坐一桌,这时离席来到花园,吹吹冷风以醒醒神。
坐在园中石凳上,不远处是东书房,桓伊兄弟及友人在此开了一桌以求无拘束。笑闹声劝酒声阵阵传来,热闹非凡。
殷仲思老实对自己说:你其实羡慕他们,巴不得能成为其中一员。多可悲!他把脸埋在手心里,暗自伤神。
忽然一个人道:"才思通达,完全可以和雄才大略的羊牯相比。"殷仲思认得是王徽之的声音。
"你在夸谁?"桓蛎问。
"自然是写这篇文章的人。"
"那是家父写的。"
"是吗?"王徽之不置可否。"'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桓公只怕还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桓蛎怒道:"父亲今日受到封拜,王徽之你说这样的话可太不恭敬了。"
桓伊笑道:"小弟,这句话是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人家把你父亲比作诸葛武侯,还有什么可说的!子酋,最近在忙什么?还是无为而治吗?"
"能够这样倒是我的福气了。"王徽之牢騒满腹,"就说骠骑咨议王素罢,这人实在是个好事的家伙,拉住我问东问西,没完没了,我实在不耐烦。后来又问起马匹的价钱高低。我告诉他:'有诚意的人买马,看中的,甚至要十万钱;不想买只问价的人,只要几千钱而已。'"
桓伊笑骂:"你这家伙。他是否当场气得脸色铁青?"
"那还用说。这家伙太烦人。谁不好问,偏偏要来跟我罗嗦。"
"他也是职责所在。你若不是骑兵参军,他又何至于要问你。"
"唉,由此更让人感到有所求的世俗生活实在叫人心烦!"王徽之连连哀叹。
谢玄道:"这篇文章确实针砭时弊,极是精彩。既然不是桓公所作,那是出于何人之手?"
桓蟠道:"是殷先生。现在他是家父的记室。"
谢玄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确是气宇不凡。"
王徽之道:"那人表面看上去好像清虚近道,可是气概太出众。"
谢玄笑道:"确实不如你洒脱端庄。"
桓伊道:"殷君是位大才。"
桓玄哼道:"就好比是未琢之玉未炼之金,人们都佩服他的宝贵,却没人知道到底能做什么用。"
桓伊道:"有言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时辰未到罢了。"
桓玄讥讽道:"那敢情好。最好中原大乱,可以让他一展长才,做个乱世的英雄。"
谢玄道:"看他的文章,也可谓皮里春秋,表面上诸事无所臧否,可是内心实有裁断的见识、褒贬的主张。"
桓玄追问:"比起我如何?"
谢玄笑笑:"山楂李子,各有味道。"
桓玄又问:"他父亲与我父亲比呢?"
桓伊接口道:"成王霸栖,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玄忍不住问:"殷侯议论中所表现出来的见识究竟怎样?他这个人又究竟怎样?"
桓伊道:"没有多少过人的地方,但还算能使大多数人满意。他儿子倒或许能凌驾其上。"
谢玄道:"听说殷侯之子谈锋甚健,不知是否属实?"
桓玄嗤之以鼻:"不过徒逞口舌之能。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巧言令色之辈,难成大事。他仍不免是个二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又是谁?"
桓玄笑道:"正是我们这些人呀。"
"听说殷侯之子不独文才颇佳,武艺也很出众?"
王徽之咯咯笑道:"怪不得他体魄强健。既然有利于行的好身体,去从军也很好啊,何必坏了文人弱不胜衣的美名。性情是否高雅倒在其次。谢家小弟,你说是不是?"时人推崇柔弱美,魁梧壮汉,观其形便知是粗人,惹人笑也惹人厌。
谢琰碰到这样的当众调侃总是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王徽之好心提醒道:"只是太瘦弱了也需小心。合时宜是合时宜了,美也美了,旁人赞也赞了,可别自己也就此完了。当年卫阶体弱貌美,受人围观,劳累至死。时人戏称:看死了卫阶;现在他孙子也空负当今第一美男子之称,英年早逝,天不假年。卫朗一死,接下去就是你谢小弟了。"
谢玄恼道:"胡言乱语的,又来欺负我小弟。照打!"
王徽之忙不迭地闪避,笑道:"我又没说接下去就轮到你小弟要死。谢琰与卫朗一时瑜亮,卫朗一死,就只剩下你小弟一枝独秀了。我是这个意思。啊哟,别打。你们做武将的到底粗鲁,我也不过开开玩笑。"
谢玄骂道:"生死的玩笑也是随便开得的?你开这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无聊玩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见王徽之抱头鼠窜的狼狈样,无不哈哈大笑。
桓伊问顾恺之:"长康,众人谈得这么热闹,你怎么倒一言不发,躲在一边啃甘蔗?"
彼恺之道:"要炫耀牙齿不必张大了嘴侃侃而谈,啃甘蔗咬胡桃最有成效。人家见了,自会称赞你牙齿了得。"
桓伊笑道:"甘蔗头部多汁而甜,你怎么先吃尾部?颠倒了。"
彼恺之笑道:"这样才渐入佳境。"
那边桓玄和桓蟠差点又要吵起来。桓伊知道自己兄弟近来心情不佳,吵劲很大;桓玄又素来不肯让人。桓蟠言辞刻薄,桓玄渐渐不是对手,恼将起来,发狠道:"当心我告到朝廷将你流放发配。"
桓蟠斜睨着他,问道:"告我什么?"
"告你狂妄叛逆。"
桓蟠哼道:"叛逆应当杀头,狂妄发配什么!"
殷仲思耳中众人的喧闹声越发厉害,双手遮耳亦不能掩。怔了片刻,突然发足狂奔,往园子深处奔去,逃离这凄清无助之感---孤独感常常在喧闹处突显。奔跑得太剧烈,殷仲思扶住一棵树停下喘息。
忽然背后一个清灵灵的声音在说:"啊,原来你在这儿。我一直在找你,可是都找不到。"娇嗔委屈之情立现。
殷仲思一回头,绿儿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嫣然一笑:"怎么啦?干吗这样看着我?不认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