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府的牢狱,见了韩非。
韩非依旧是枯槁的,见了他凄凉一笑,他是垂死的蝶,还在挣扎着羽翅。
“王上,知道,了。”
阿政冷笑起来,“韩非只是韩国的韩非,他做不了天下的韩非子。”
韩非苦笑起来,点了头,“我做不了,天下的,韩非子。王上,抬举,我了。”
韩国已亡,他却还让他韩氏子弟过得好些,妄图复国。他甚至利用了他的师弟张苍那个没心眼的小孩帮他递消息。
他不是个大丈夫
天下一国,中央集权的理念由他提出,他却自己开了倒车。阿政他要的不是这个韩非。
他的眼眸深沉似海,“孤可以理解你的血海深仇,可你竟然真的愚蠢到以为杀了孤就可以杀了秦吗”
韩非哈哈大笑,他好像觉得这个问题愚蠢,笑出了眼泪,“秦王政,你不,知道,吗,你死,了,琇莹也,就死了。秦国,没有再,能震得,住群臣,的人,就,死了。豺狼,会吞,下你,的国,裂土,分地,天下会重回,战乱。”
阿政摇了摇头,“你错了,孤若现在死,孤的大业未成,琇莹不会随孤去的。”
他理了自己的白玉戒指,勾起唇角,似是璨阳照彻这个牢房。
“你不知孤与他。秦国在私情之上。他会随孤,但秦国有难,他必不随。况且那日孤与他同在,他便是拼尽一身骨血,也会送孤离开。”
孤信他,有他在,任何刺客不会进孤三步之内。
他说完自己的弟弟,周身气质和缓了些,又忍不住讥讽道,“韩非,你费尽苦心传递消息,可是那天杀我的人是赵人,没有一个是韩人。”
韩非闻言攥紧自己的衣领,泪流满面,锤地哀切道,“国何不,亡国人,如此,国之,必,亡”
阿政顺了气,这才拂袖而去。
我养的琇莹跟你家那些卖消息给赵人,就是自己不敢出面的怂货能一样吗而且刺杀多了去了,孤不还活到现在。
孤与琇莹长命百岁。
秦人的效率惊人,加之燕丹的相貌通缉贴在了整个秦国,所以在抓人方面也是很快。三天后,就有了燕太子丹的行踪。
他跑了三天,刚出咸阳一天,就被城郊的人给逮到了,但不放弃,又跑了,目前还在渭水边跑,听闻昨天坠河了。
阿政看了毅给的他的消息,没说话。只与李斯轻声道。
“通令燕王,这个废了,让他再送一个过来吧。”
他倒是要看看燕王喜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斯一脸的圆滑狐狸样,“我王圣明。”
王上的意思他懂了,若是不恭,以兵击之,若是恭敬,他便得好好想些措辞,刮燕人一笔了。
满堂华光,玻璃窗外的青色蔷薇花摇摇晃晃,忽撞进阿政眼中。
阿政泄了两分笑意,“丞相见了这章台宫中的蔷薇了吗”
李斯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
,那花开得盛极,随风舞动,扬扬洒洒,它长在这儿,似乎已经很多年了。
“甚是娇美,王上所喜之物俱非凡品。”
阿政轻笑,“这是琇莹手植的,那年亦是与丞相初相识,一算快有十个年头了。”
李斯也随之笑起来,他也想起了那年的王上和琇莹公子,不知不觉数年已过了。
当时他是一个落魄小吏,王上还是个心有大志的少年郎,而今他们己经荡平了三国,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斯还愿助我王得此天下。”
阿政轻摇头,他已非昨日少年,他是明堂高殿的王。
“丞相,天下要入孤怀了。”
他掷地有声,“李斯,你要助孤圆这个天下一国的梦了。”
他未叫他丞相,丞相有很多人,但李斯只是李斯。
李斯那颗黑心肝此时也有点颤动,他拜在地上,“臣九死不悔矣。”
王上是与他一起缔造理想的同行者,是知遇他的明主。
他甘愿为王上担下骂名。
韩非是不能留了。他还得带上张苍那小傻子,不能让他心生对王的怨恨。
阿政让毅折了枝蔷薇,递给李斯,轻道,“花开得好,你拿着吧。”
李斯看着那个花开得完满,稍碰一下便可花瓣尽落的蔷薇,垂眸跪下谢了恩。
先生,斯不能再护着韩非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琇莹接到韩非的死讯是在阿兄给的书信里,夹杂在阿兄的漫长的心绪中。
阿兄说蔷薇花败了,一吹,便是一地的残花,不好看。他还说他给李斯折了一只好的,刚出门,李斯就抱着花枝子在外面发抖。
阿兄说了好多事,阿兄说他杀了韩非,但不可惜。
可琇莹仍在字里行间品出了点遗憾,他摩挲着纸张上熟悉的字迹,圆滚的秦篆,厚重有力,藏锋与心。
琇莹不知这封信发出时阿兄会否已经埋葬了韩非,他隔的太远,他不知晓,那对他来说,并不需要。
只是他在看信霎时也有了遗憾,遗憾他未有陪在他身旁。
于是他只能叹气,或是替他阿兄流下眼泪。
阿兄,曾经真的很喜欢韩非啊,像他喜欢张良一样。
他写了很久,最终只写了一个墨点,穿透纸背,渲染开一片墨色。
他最后很坦率地写,怜兄已甚,不能下笔。
他画了一幅很大的青蔷薇图,劈了竹枝,一点一点绕着线,又涂了楚地的桐油,失败了好多次,为他阿兄做了把油纸伞。
“秋日已至,丝雨繁多,琇莹不在身边,兄长记得,夜凉添衣,雨时执伞。”
阿政收到伞时,正值九月初,下了雨,丝丝缕缕的,他依着琇莹的话添了衣,摸了摸那把伞,伞上蔷薇如火如荼,似乎恒久。
他忽然笑了。
琇莹与孤便是琇莹与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