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一切。
“那天晚上,你到底作了什么梦?”
就是这句话,让他爱抚她脸颊的手倏然僵住,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没作什么梦,你已经问过了。”他勉强收回手,翻过身躺好,郝蔓荻好生气。
“你又要隐瞒我了吗?”她问他。“你自己才说过,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隐瞒我任何事,结果才不到几个小时,你就忘了。”在身心灵合一的时候,他曾在她耳边反复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对她隐瞒心事,谁知道一切只是谎言。
“我没有忘记。”韦皓天伸手想将她拉回怀中,但她不屈服,像只小猫挣扎个不停。
“好吧,我认输。”韦皓天栽了,反正都说要诚实了,再遮遮掩掩,确实也不象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被唬咔太多次,不怎么相信他在床上所说的话。
“意思就是我告诉你。”他叹气,彻底投降。“我会将过去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你,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可以!”郝蔓荻给他的回答是主动回到他的怀中,热情不已的吻他,算是给他奖赏。
“真受不了你。”他摸摸她的头,觉得这个时候的她好可爱,也好漂亮。
“我才受不了你呢,吞吞吐吐。”她顽皮反驳。
韦皓天搂紧她的肩膀,清清喉咙开始诉说往事,那是一段她无法想象的艰苦岁月,每一幕往事、每一句话都能教人痛彻心扉,使得郝蔓荻不自觉地将他拥紧,为他及他的家人感到悲伤。
他说,他出生在苏州河南岸的葯水弄棚户区其中一间滚地龙里,出生的时候,家里穷到一根蜡烛都买不起,狭小的窝棚开不了窗,进出都得弯腰,当然也透不进阳光,他们也没钱点蜡烛,注定了他穷困的前半生。
他父亲为他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皓天。可是老天并没有因为他的好名字而帮他,反而加强了对他的折磨。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棚户区发生了大火,他们全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流离失所了好几个月。直到他父亲不要命似地到处奔波拉黄包车,才挣够了钱,重新盖了一间滚地龙,他们才得以再次安身立命过日子。
葯水弄棚户区的生活环境很糟,虽然位于公共租界,但其实是个三不管地带。上海就流传着这么一句民谣:“宁坐三年牢,不住石灰窑。”葯水弄的前身是石灰窑区,后来才改名为葯水弄,但名字改来改去,那儿的居民生活还是一样苦,没有丝毫改进。
住在那儿的居民,不是工厂的工人,就是些苦力或是黄包车夫。他们是上海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在和郝蔓荻完全相反的环境,每天三餐不继,老是要担心什么时候发生火灾或是染上瘟疫病死。这些都是郝蔓荻无法想象的事,韦皓天却在那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直到一把无名火把他全家烧死,他才离开那块伤心地。
“我恨那个地方。”韦皓天茫然地回忆道。“每当我赤脚走在那片泥泞的土地,都会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那个地区、那个家庭,我甚至成天诅咒。”
幼年时的阴影,非但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转淡,反而在韦皓天的内心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所以他才会经常半夜惊醒,只因为他忘不了自己对出生地的恨,忘不了他年少时愤怒的诅咒,这些都使他愧疚。
“结果,我的诅咒应验了,我的父母和妹妹都因为我而死,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这成了他日后最大的恶梦,也造成他始终没有办法敞开心胸、对人坦白的个性。只因为过去他对老天爷过于坦白,老天才会点燃了一把火,将他丑陋的过去烧个精光。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说真话,再也不敢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一直责怪自己!”郝蔓荻紧紧抱住韦皓天,不愿他把所有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那太沉重,也太残忍,任何人都背不起。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他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知道他这种想法很荒谬,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皓天!”她希望自己能为他分忧解劳,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紧紧抱住他,这令她十分泄气。
“但是至少我还保有梦想,这证明了老天对我还不算太坏。”当一个人失去一切,能支持他继续往下走的,只有作梦而已,她就是他最美的梦境,所以不必泄气。
“啊?”郝蔓荻不知道他指什么,韦皓天笑着支起身,打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绿色丝绒小包包,由他的表情研判,那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打开来看。”他将丝绒包包交给郝蔓荻,要她亲自开启记亿。
郝蔓荻打开绿色丝绒包,里面装着一元袁大头,她不明就里的看着他,不知道韦皓天为何给她这个东西。
“这是你给我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呆掉,像个傻子似地反复翻弄手上的银元。
“我给你一元袁大头?”她怎么也记不得有这回事,怀疑是他弄错人。
“正确来说应该是两元。”他微笑,将时光倒回到好久以前。“你总共给了我两枚袁大头,其中一枚被我爹抢去,我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块钱。”是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用掉的珍宝。
“可是、可是我完全不记得了!”何时遇见他,又在何时给他两枚银元。
“不怪你,那时候你还小。”他对她总是那么宽大,永远不会怪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才七、八岁,不记得也是自然的事。”
“莉塔娜也这么说。”她记起莉塔娜的话。“她说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才七、八岁,身穿一件白色洋装,手里捏着同颜色的蕾丝袋,是不是如此?”她没记忆,只能照着莉塔娜的话转述,韦皓天愉快地点头。
“没错,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把你当成我的梦想,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得到你。”结果他得到了,虽然过程不甚满意,但至少结局是美好的,他没有太多怨言。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你两元袁大头?”实在没有道理,郝蔓荻百思莫解。
“严格说起来,你不是给我两元袁大头,而是丢给我两元袁大头。”只是对他来说都一样,他都一样珍惜。
“我居然用丢的?”郝蔓荻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觉得自己好没礼貌。
“而且还丢得满准的。”刚好丢在他身上。“你气我和我爹挡住了你的路,因为你还要赶去牧师家学钢琴。而我则是看你和你家的车子看呆了,压根儿忘了让路,你一生气,就骂我是臭拉车的,是个没水准的阿木林,接下来就丢了两块银元给我,但其实我并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想要看你。”
少年十五二十时,韦皓天遇见郝蔓荻那一年,他正好十五。
十五岁的少年,脑子里本来就装满了很多幻想,特别是他的家境如此困窘,她又如此美丽,这巧妙的相遇,就成了他人生最美的梦境,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相对于韦皓天宽大的执着,郝蔓荻却是很难相信自己如此残忍。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她一向就是个骄纵任性,又不懂体恤别人的自私鬼,会做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
“对不起,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做过如此残忍的事。”她跟韦皓天道歉,保证自己从此以后一定会完全不一样,请他不要记恨。
“我从来不曾怪你。”他打趣地看着郝蔓荻,她好像真心悔过。“如果没有你的激励,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你是我的梦想,为了达成拥有你的梦想,我做了很多努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是我的原动力,倘若你没有瞧不起我、侮辱我,或许至今我仍在上海的某个角落拉黄包车,也不可能拥有这一切。”
天时、地利、人和,这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条件,缺一不可。他掌握了上海奋起的最佳时机,也占了有商老爷子当靠山的地利之便,但其中最重要的人和,却是她。是她给他动力,没有她当年的刺激,他根本不会成功。
“你的逻辑好奇怪,但我还是很高兴你成功了。”也许她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完成梦想,谁晓得呢?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或许他们生来就要相遇。
“没有成功,我根本不敢来找你。”他说出内心最深的恐惧。“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完成不了梦想,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你。直到你答应我的求婚,我都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就要完成我的梦想了。”
也就是得到她。
“会不会你只是爱你的梦想,其实并不是爱我?”说她小器也好,说她多心也罢,她真的担心事情会是这样。
“这是不可能的事。”韦皓天坚定地摇头。“我不可能只爱梦想,却不爱梦想本身。”他要她相信他。“你就是我的梦想,不管你再任性、再骄纵,我对你的爱始终不变,也永远不会变。”
这已是最严厉的保证,就算把他押到教堂发誓,他也不可能讲出更动听的话了,郝蔓荻感动到都哭出来。
“我一定会继续任性、骄纵,考验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又哭又笑,同时搂住韦皓天的脖子,他真是她见过最性感的男人。
“就怕你不试呢!”他支起郝蔓荻的下巴吻她,两人十指交握,再次跌入醉人的性爱之中,跟随着它的旋律起伏。
而那枚韦皓天保存了十六年的银元,也在同一个时间落地,发出美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