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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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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着眼,用我从来不曾用过的轻软婉转的语气道:“陛下,本国民俗,长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终。小女乃家中长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于父亲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开恩,允许小女明日去刑场,目送家父最后一程!”

    萧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我只看得到他的衣摆和宫靴的一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从上方传了下来:“准了。”

    我磕头谢恩,萧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草儿过来把我扶起。

    我问她:“当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娘亲手缝的,我明日想穿。”

    草儿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来。衣服洗过又熨过,袖口的血迹已经没了。我仔细摩挲了一番,见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带上的盘扣也还在,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湿得滴得出水来。天空盖着一层半厚的云,太阳偶尔露出一个轮廓,又转眼被云遮盖了去。

    我换了衣服,仔细梳好头。

    廖致远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卫则做车夫,赶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帐小车。

    草儿半扶我,半挟持着我上了车。

    车走得慢,小半个时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后又走不动了。

    到处都是人,四面八方涌来的民众早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有城外农户,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贾。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媳妇和老妈子在旁边说笑着,就像是来赶集一般。

    赶集月月有,砍一个王爷的头,却不是每个月都能见着的。

    草儿在我头上披了一块纱巾,这才扶着我下了马车。

    侍卫带着我们从小路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正是已经清过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经立好,周围官兵把守,闲人无法靠近。

    廖致远扶我站在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说:“这里人少,看得也清楚。”

    说得好像我们是来看戏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里,听到旁边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议论纷纷。

    “魏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从魏王府里,抄出黄金万两,珠宝古玩无数。真乃国之巨贪啊。”

    “可怜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据说又生得闭月羞花。这下香消玉损,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叹息了。”

    “对了,听说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书于陛下,求陛下饶恕瑞云郡主的性命。”

    “可有这事?”

    “听说是郡主北上时,同他私定了终身,本想回来求魏王同意这门亲事的。没想亲事还没临门,祸事就已经进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经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隐隐感动。

    莫桑倒是讲信用之人。虽然我从来没把他儿戏般的许婚当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计是没缘分了。

    人群里突然沸腾起来。我抬起头,隔着白纱,见士兵远远地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几未见,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头发还算整齐。虽然士兵推搡着他,他又带着镣铐,可身躯依旧挺拔,步履从容不迫。虽是赴刑场,却犹如闲庭散步一般。

    我苦涩一笑,眼泪火辣辣地疼。

    又见一个小孩子被侍卫牵了出来。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不哭不闹,目光呆滞。

    旁人低声议论:“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怜。几岁的孩子”

    “只怪生错了人家。”

    侍卫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边。我呼吸一紧,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泪滚落了下来。

    弟弟幼小乖巧,家里谁不拿他当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这样推来扯去上断头台。

    “姑娘,还好吗?”草儿悄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把她推开。她闭嘴,安静地站在一边。

    礼号响起,皇帝驾到。众人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只见萧政带着文武官员,登上城墙看台。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他。不过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满的。

    底下看刑台,礼部尚书也已就坐。

    将近午时,天气越来越闷热,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围观的人都汗如雨下,叫骂之声却依旧一声高过一声。听下来,仿佛人人都与我们陆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只不幸,也尽可算在我爹头上。

    我望着邢台上我略显佝偻的爹,又看着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觉得一片苍凉。

    二十五年的繁华,换来的是我们陆家的断头台,和萧政的天下太平罢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儿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远说“走近点无妨。”

    我一步步向刑场边缘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极不客气,长枪一指,对准了我。

    廖致远向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那士兵认得他,赶紧收了抢,自动让出了个缺口。

    我从廖致远身后站出来,就听到午时鼓声大作。

    吏部尚书手执红签,微微一顿,然后将其抛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欢呼声中,我看到两个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远就在这瞬间将我抱进怀里,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纱,耳边万籁俱静,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我的身子软软倒下。

    廖致远抱着我,焦急地呼喊:“陆姑娘?陆姑娘!草儿,药呢?”

    “在车上。奴婢这就去拿!”草儿转身跑开。

    我眼角余光看她跑进人群,消失不见了。我骤然跳起来,猛地一把推开廖致远,越过卫兵,冲进了刑场里。

    脚还很虚软,可我憋着一股气,拼着微弱的力气,朝着邢台奔跑过去。

    身后传来呼喝之声,然后是士兵拔剑的铮铮声。我听到廖致远在大喊:“住手——”

    后心突然一凉,然后一股钻心剧痛席卷而来。那支箭似乎将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尘土之中。

    身下一片温热粘稠,那是我父亲和弟弟流出来的鲜血,混合着泥土,混合着我自己的血,沾满我的前胸。

    我喘息着,努力向前爬。

    爹的头颅就落在前方不远处,面容平静。

    有人冲到我身边。他们在大声喊着什么,慌张失措。

    我被抱了起来。后心的剧痛让我呻吟出声。

    “陆姑娘”廖致远焦急地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睁着眼,视线里的景物却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好痛,好累

    “别!陆姑娘,你坚持住!太医!太医——”

    “这,这瑞云郡主?”有老臣惊呼“廖侍郎,这你如何解释?”

    我苦笑,呛咳起来,人因痛到几乎麻木了。

    这还真不是廖致远的错。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远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不住说:“没事的。陆姑娘,你会没事的!”

    我心想他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以后再没机会和他相处了。

    身体愈发觉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终于发作了。我在廖致远的怀里抽搐着,腥浓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忽然觉得气息一空,我浑身放软了下来。

    “陆姑娘——”廖致远惊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视线里,见到那个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过来。

    我本想说一句:萧政,我绝不顺你的心。

    却再没了力气。

    有人轻轻拉我的手。那手长着老茧,十分亲切。

    我叫了一声,阿爹。

    随他朝着黑暗深渊沉去。

    第64章

    宸河以东有座山,叫玉龙山,山上有间道观,叫玉龙观。观里住着一个老道士,道号云虚子。

    玉龙山下呢,有条刘家河,是宸河的一条支流,由山里的溪水汇集而成。河边一面是青山,一面是良田。

    这里隶属于东齐长定州良禾县,民风淳朴,吏治清廉。乡亲们在山坳里种点玉米,在田里种些水稻,日子过得很是宁静清闲。

    正是春末,梅雨季节刚过,太阳热辣辣的大中午。河里七八个光屁股的孩童在戏水,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我坐在河边树阴下编草绳,一边看着孩子们游水,心里羡慕得紧,可惜自己不敢下去。

    孩子们水性都很好,在深水里拿着网子捞鱼。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哧溜一声从水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渔网,冲我高声欢呼:“小姑姑,小姑姑!我又捉到了!”

    我仔细一看,那渔网里果真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孩子兴奋地跑上岸来。我一手接过渔网,一手把巾子丢他头上。

    “好样的!你今天立功了。回去叫你娘给你做鱼汤!”

    小冬仰着被晒成麦色的小脸,稚声稚气道:“我想吃小姑姑做的粉丝鱼丸子。”

    “也行。”我把那条鲜活的大鱼丢进水罐子里,里面已经装着好几条小鱼了“快把头发擦干,穿好衣服。时辰不早了,你功课还没做。万一你爹提前回来了,肯定要打你板子。”

    小冬吐了吐舌头“我要挨爹爹的板子,那小姑姑也要挨爹爹训的。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蟥。”

    我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个爆栗“没大没小的。这话谁教你的?什么蚂蟥,是蚂蚱!我还蟋蟀呢”

    “是二师叔教的。”小冬揉了揉额头“他还说,站在高处尿尿,将来才长得高。小姑姑,这是不是真的啊?”

    我大笑“小姑姑是女孩子,怎么会知道?你回去问问你二师叔,他小时候是不是站在房顶上尿尿的?”

    “小冬,你要走了吗?”几个小孩子跑过来。

    小冬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我爹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做功课。”

    “那明天还能出来吗?大柱他们要去晒谷场烤红薯,春梅她们几个也会来。”

    小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笑道:“这我不管。你别让你爹知道就行。”

    小冬大喜,对小伙伴说:“那我明天尽量赶过来。”

    我提着水罐,牵着小侄子的手,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

    树阴浓郁茂密,阳光从枝叶间流泻下来,在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印下点点亮光。山林里清爽幽静,听不到人声,只有鸟在看不到的枝头鸣叫着。偶尔转弯,可以看到山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从石上流过。

    小冬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边,一边问:“小姑姑,我今天听说村里的王秀才要进京赶考了,说是一去就要半年才能回来呢。京城有那么远吗?”

    我说:“骑马不算远。书生只有走路,是需要多花点时间。”

    “那京城漂亮吗?”

    我笑,顺了顺他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京城又大又漂亮。楼都修得高高的,雕梁画栋,大街上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到处都是。你只要有钱,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到处还有穿着漂亮的人,骑着大马走来走去。”

    “那,京城那么好玩,为什么小姑姑不留在京城,却要住在这老山里?”

    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说:“京城虽好,却吃人呀”

    “吃人?京城里有妖怪吗?”

    我扑哧一声,干脆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是呀。京城里有个大妖怪,专门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娃娃。”

    不过男孩子不怕吓,反而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道:“我才不怕!我带上师公一起去,师公能捉妖怪!”

    我拍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师公年纪那么大了,你还忍心让他操劳呀?”

    “那”黑眼珠咕噜一转“那我就跟着师公学捉妖,将来去京城杀了那个大妖怪,为民除害!”

    “行,有志气!”我赞许道“你呀,先回家把今天的功课做完再说吧。”

    走了小半个时辰,钻过一道天然的石拱门,进了山谷里。只见山谷中央一汪浅浅碧潭,岸边一座白墙灰瓦的道观。

    一个穿着黄裙的秀丽少妇正倚门而望,见到我们回来了,把腰一叉,作河东狮吼状。

    “你们两个死人,还知道回来呀。我还当山里的老狼精把人叼走了呢。”

    我和小冬僵立原地,一二三,木头人。

    我干笑“呵呵,大嫂,我皮粗肉薄,狼不吃我。”

    小冬也干笑“嘿嘿,娘,我肉太少,狼也不吃我。”

    大嫂从身后摸出一根扫帚。我和小冬跳起来,我先一脚把他踢进了门,叫道:“冬子你赶快去做功课!”一边抱住大嫂抓着扫帚的手。

    “嫂夫人息怒!息怒呀!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冬一骨碌朝后院滚去。大嫂见追不上,丢了扫帚,低头看到地上的水罐,又怒“你们下河捉鱼去了?”

    我忙道:“是小冬捉的。我没下河,真没下河!”

    大嫂眼神如刀,瞅着我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这才姑且相信了。

    她数落道:“你也是,才发过病,就到处乱跑。回来这么迟,药熬好了也不见人。感情这身体不是你自己的?”

    我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厨房拉去。

    “大嫂辛苦啦。你瞧,小冬说你喜欢吃河里的莲花鱼,专程下山给你捉的。这孩子多有孝心啊。”

    大嫂哼了哼“不把我气死,他就算是孝顺了。”

    剩饭热在灶上的。大嫂给小冬送饭去了,我端着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土豆牛肉烧得十分入味,我吃完了干的,又拿汤泡了饭,吃了个干净。

    大嫂转了一圈回来,见我狼吞虎咽,忍不住说我:“身体不好,别吃那么急。真是的,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我抹干净嘴,端起药来,咕咚咕咚喝光,然后丢了碗抱着糖罐舀糖吃。

    “前辈子属耗子的吧。”大嫂一边埋怨,一边过来收拾碗筷。

    我笑道:“那嫂子您前辈子肯定属羊的,才能这么温柔贤惠。”

    “糖吃多了,光嘴甜。”大嫂笑嗔着,望了望外面的大太阳天“老天爷终于是放晴了。不然总是下雨,看你那么难受,也真作孽。你这药再吃几天就该换一副了,给你好好养养肺。”

    我说:“我真没你们想的那么虚。我今天从山下一口气走上来,气也不喘,头也不晕的。”

    大嫂瞪我一眼“之前下雨天像个从棺材里扒出来的人,是谁?”

    “是谁?”我嘿嘿傻笑“不认识呢。路过的吧?”

    大嫂赏了我一个白眼。她容貌秀丽,这个白眼,自然也是个漂亮的白眼了。

    我帮着大嫂收拾了厨房,然后把鱼拎出来杀了。这莲花鱼肉细刺少,我以前也很爱吃。不过现在身子不好,鱼又是腥荤之物,我是看得到却吃不到。

    正拿刀一点一点地刮鱼肉末,外面传来人声,想是大师兄回来了。

    我大师兄叶怀安是名门公子,生得如传奇小说里写的那些大侠一样,高大英俊,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威武不凡。除了人有点唠叨,就几乎没什么缺点了。当然我大嫂汪惠英也是江湖医仙之女,兄嫂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大师兄是师父的俗家弟子,早几年已经下山了。这次举家回来,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

    当年一箭差点穿心,体内又毒上加毒,我只差一点就真的呜呼了。师父和二师兄花了数日才抢回我一口气,可我依旧还是很凶险,师父只好去信将成家在外的大师兄夫妇叫了回来。

    大嫂一出手,救了我一条小命。从那以后,每隔几个月,他们全家就要进山来看我一回,给我看伤换药方。

    我就同大嫂说:“连累你们跑来跑去的,十分过意不去。”

    大嫂爽朗笑道:“家里人多事杂,特别是逢年过节,要送礼,要开宴,麻烦死了。我还巴不得远远躲开!你大师兄也不爱应酬,小冬又喜欢回山里玩。你也不要东想西想的了。”

    大师兄一进门就说:“这天,一会儿下雨阴冷得很,一会儿出太阳又热死人。”

    我把午饭端给他,问:“师父怎么样了?”

    “老样子,闭关没消息。我顺便去看了你三师兄一趟。你三嫂快要临盆了。”

    三师兄前年下山后就在隔壁大游镇开了个药铺,后来娶了当地一个布商之女。三师兄老实敦厚,三嫂倒十分泼辣,夫妻俩一个管店,一个抓药,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

    大嫂掐指头算了算“日子过得可真快,难怪人家说山中无年月。我这还得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能空手上门。”

    我问:“看得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不?”

    “只知道是双胞胎。我看不来这个,回头你和你大嫂上门去拜访,让你大嫂看看吧。”

    小冬抓着几张纸跑过来“爹!我功课做完了!”

    大师兄拿过来看。小冬已经拉着我的手要往外跑。

    “回来!”做爹的一声大喝“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

    我笑嘻嘻地把小冬往屋里推,趁大师兄忙着教训儿子,脚底抹油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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