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走出训导处,走廊很单调地延伸着,冬天的太阳和煦但没有温度,冷风迎面的感觉比太阳照在脸上的感觉更强烈。
很巧的,下课钟声响起,学生像勤奋的工蜂一样,一群一群地跑出教室,原本宁静的校园顿时像一座大型的菜市场。
我们走在蒯爸蒯妈后面,他们紧紧搂着小蒯。阿居跟皓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天气冷的关系,阿居冰冷的手碰触到我的脸,感觉像冰刃一样,割过每一个毛细孔。
“希望小蒯到了新学校之后,会有新生活、新气象。”阿居说着,他乐于助人的个性让他的脸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善良。
“我也希望,不过,我更希望他到了新学校之后,也要有个新成绩。”我语重心长地说着。身为我的第一个家教学生,小蒯着实让我吃了好大一碗挫折羹汤。
走着走着,经过了福利社,曾经也经历过在福利社里抢买新鲜面包的日子,现在看来却像是百货公司在跳楼大拍卖。
福利社里跑出几个小男生,那是小蒯的同学,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小蒯的情况,比较调皮的还脱下他的帽子摸摸他的光头。他的人缘其实很好,每个同学都很关心他。
只是这一个转学的决定,或许是这一段缘分的结束吧。
皓廷却不这么想,他觉得好同学好朋友可以永远,这一段时间的分离,说不定可以更拉紧他们彼此的距离。
可是,永远不是很远吗?拉紧彼此的距离有这么容易吗?
这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最近越来越会乱想。
那天之后,紧接着就是寒假及新年。
二一年的开始,因为小蒯的事情,我对许多事情开始有了许多不一样的看法,我把这样的心情告诉我爸,他说:“这是好现象,这表示会独立思考的你,会有与众不同的成长。”
但我需要的不是与众不同,我只需要我所有的看法或问题,可以很快得到一个答案。
那年的一月十二号,星期五,小蒯打电话给我,跟我要了我的地址,他说要寄给我一个礼物,还明言不让我当面去拿。
一月十二号既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他的生日,离农历新年也还有十一天,我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给我。
后来,我在十七号那天下午,收到一封快递信,里面歪七扭八的字体写着:
国文:六十六英文:六十一数学:六十(其它都不及格)
老师,这是我上国中以来第一次有三科及格的成绩,我才苦读五天就考这样了喔,下次我一定会考更好的。
小蒯
啊好大的一碗挫折羹汤,好大又好甜的一碗挫折羹汤。
付出的时候不需要想着收获,因为在收获的同时,会有更大的感动。
“子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念法律?”
这已经是我第三万七千五百四十六次被别人问到这个问题了。
二一年的一开始,还是冷飕飕的冬天,我莫名其妙地起了个大早,揉揉眼睛往窗外看出去,高雄的清晨竟然是白色的。
“啊如果高雄会下雪,那会怎么样呢?”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那一天是一月二十三号,我家里来了一大群人。
除了远在亚特兰大念研究所,忙到没能赶回来的表姐之外,北中南东各处亲戚,整个家族的人全都到齐了。从早到晚,就听见我家的门铃声不停响,就看我妈我爸客厅院子大门的来回跑,门一开就是“恭喜!恭喜!”的互相拜年,亲戚们的车子停满了我家门前。
我对这一年的印象很深刻,这一年的农历年来得特别早,一月二十三号就是除夕了。因为前一年的新年已经耍过一次任性,坚持要待在台北过年的关系,所以今年我特别早回到高雄的老家。
刚处理完小蒯的事情,我心里面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虽然感慨着部分家庭教育的失败,但小蒯的成绩好转对我来说,就像是领到一个大红包。
说到红包,我就会想到这一年吃团圆饭的时候,可能是亲友们有整整两年没见到我的关系吧,所以对我的关心特别多,饭桌上大家讨论的都是我。
我的身高、我的体重、我的发型,甚至我的近视深度,等到这些问题都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也经过一番比较跟讨论之后,就开始问到我的生活、我的学校、我的感情,甚至我的零用钱。
到后来,每个长辈都一副“这孩子一个人在台北生活,真可怜”的表情,好像中学老师在洗脑似地教导我们大陆同胞有多么水深火热一样。
(10)
“子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念法律?”
问这个问题的,是爸爸的三哥,我的三伯。
这已经是我第三万七千五百四十六次被别人问到这个问题了,而这一次似乎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其实这个问题有一个很官方的答案:“我妈说的”只要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我通常都只回答这四个字“我妈说的”
所以这一次的答案没有例外的必要,我依然是回答“我妈说的”在说的同时,我还刻意把眼神飘向我妈,请她给我一点附和。
我爸跟我妈只是笑一笑。
“那我这么问好了,子学,你现在就快进入大二下学期,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法律对你来说是什么?或是,你认为什么是法律?”
三伯很正经地问出这个问题,饭桌上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等待我的答案,除了那几个拚命玩电动玩具的表堂弟妹之外。
“就是秩序。一代法学大师古斯塔夫.拉德布鲁赫在法学导论这一本书里面提到:所有的秩序,无论是从生命的多样性里发现的,还是我们即将努力建立的,都可以说是一种法律。也就是说,为求每一个生命体系,不管是人类、生物、企业、宗教等等,在某个特定区域里公平存在,也就是在法制地区里公平存在而订定了一些法则以遵守或是惩戒。”说完这一段,我喝了一口我妈最拿手的鸡汤。“但这些已经成文的法则,在我们法律系学生来说叫做法条,其实都是人规范的,所以三伯,你问我什么是法律,我只能跟你说,你所存在的世界就是法律,否则它不会有秩序。我不知道学校里或社会上的教授专家怎么想,可是我认为,法律就是人,人就是法律。”
说完,我的鸡汤也见底了。我妈拿过我的碗,帮我又盛了满,好像在奖励我刚刚的那一番解说。
听完我的回答,三伯很开心地笑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不过,团圆饭过后发红包的时间,他给我的红包是最大包的。
其实,要一个才接触法律一年半的学生来回答什么是法律这个问题,就像是要一个刚学会开车不久的人参加比赛一样,或许他在场上不会有太糟糕的表现,但我想结果绝对不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不过,当初妈妈坚持要我念法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任何的反抗,联考结束之后,看着志愿卡上前十个志愿满满的都是法律系,我就知道我跟法律已经脱不了关系。“你为什么要念法律?”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阿居跟皓廷,甚至也问过班上其它的同学,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家人”而选择了法律,真正因为兴趣而进法律系念书的人少之又少。
这或许是教育体制错误及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遗毒吧,学生念书只为了考试,根本忘了学习永远是为了自己,家长则把“老师、医生、律师”当作是永远的金饭碗,为了不让孩子将来饿着肚子,他们便规定孩子要念什么科系。像高速公路交流道规定车辆要从哪里上去一样,你可以选择叛离的逆向,但会不会收到生命的红单,就必须看运气了。
阿居因为不知道要填什么系,又不喜欢地理历史那些较死板的科系,所以填了法律。皓廷则是跟我一样上了交流道,因为没有逆向,所以进了法律系。
进法律系那一天,我对法律系还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开始背法条那一天,我突然很羡慕阿居当时可以自由选择系所,因为背法条很痛苦。阿居则开始后悔他填了法律系。
“其实,我应该去念中文的,我多么倾慕中文系女孩的气质啊!”手里拿着刑法分则,阿居朝着窗外喊着:“我宁愿去背左传跟文心雕龙,我宁愿去了解李商隐的忧郁、陶渊明的神经病,我也不要看见刑法,不要看见民法,不要走进满是法律味道的教室。”
阿居几乎要崩溃,面对着刑法分则,我想每个人都会崩溃。
“等等,陶渊明什么时候患了神经病?”我很好奇地问着。
“桃花源记不是写,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吗?怎么可能躲秦政躲到问出今是何世?这句话,他是躲了多久?活了几百岁吗?还不知有汉耶,太扯了啦!陶渊明太会幻想了,所以我认为他有神经病。”
阿居很认真地向我跟皓廷解释着他对陶渊明的看法,我跟皓廷则听得有点雾煞煞。
因为我们三人都了解念法律的痛苦,所以当时同寝室的亚勋便成了我们拿来消遣、安慰自己的对象。因为我们都觉得,比起法律,哲学系实在是好念多了。但直到有一天,亚勋以一个问题扎扎实实地暗示了我们哲学系的痛苦时,我们总算愿意承认,其实每个系都有其痛苦之处。
“子学,我问你,你是谁?”亚勋转着原子笔,浅笑着问我。
“我?我是林子学啊。”
“你真的是林子学吗?林子学就是你吗?”
“我当然是啊。”
“为什么你是林子学?”
“我”
“为什么林子学就是你?你如何确定你是林子学?”
“我我有身分证啊!”“如果没有身分证这种东西,你还是林子学吗?”
“我”
“林子学要用身分证来解释吗?你刚刚不是确定你是林子学?”
亚勋这么一问之后,我开始知道哲学系不但不好念,而且念久了有发疯之虞。
红包发完之后,我回到自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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