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逆着人流出现,张卓群一眼就看到了他,撑着伞,背着一个黑色的医药箱,步伐有些滞重。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掐灭了烟头,装模作样地拧开了台灯,坐到书桌前面,眼睛却盯在墙上she的宣传画,以及绯村剑心的招贴画。他是喜欢剑心这个人的,常在学校和同学手舞足蹈地讲述、争论。说来说去,他还是最喜欢故事里的剑心。从书桌旁绕开,找到了一本新一期的新干线,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要不是爸爸回来,他就会打开电脑,去看动画片了。
妈妈照例问爸爸:“怎么这么晚回来?”
爸爸无精打采地说:“加班。”
在张卓群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男人,他有着大多数中年人的容貌,成熟,又有几分沧桑的优雅。不同之处在于,爸爸的手更精致一点,修长,白皙,好看得不得了,很像一个钢琴家或者画家的手,散发着松节油的香气。
“你能不能在乎我一点?”
“你别这样了。”
“我打你手机,你不接,后来你又关机。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纠缠,好不好?”
“你没良心!”
“够了!”
客厅里突然静了下去,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只有电视机的沙沙声。张卓群屏气凝息,竖起耳朵等待寂静之后的尖锐爆发。果然,不一会儿,妈妈就开始砸东西,开始呼天抢地号叫。他想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蓬头垢面的。她就像一个火球碰不得一样,沾火就会爆炸。不爆炸的时候就是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张卓群突然觉得有了这样的妈妈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外面爸爸的声音低下来,他叫着她的名字,他哄她说:“好了,别哭了。”
她还是没完没了,似乎把一个玻璃器皿砸碎了。张卓群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鱼缸里面有他养的金鱼。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踢开门,大声而委屈地冲妈妈喊着:“你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搞呀!”
妈妈安静下来,陌生且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从她身边风一样穿过,蹲在地上,把那两条在地板上挣扎的金鱼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妈妈抓住了张卓群的衣服领子,从他手里抢掉一条金鱼,猛力摔在地上,又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将金鱼踩烂,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望着地板上让人恶心的金鱼尸体,张卓群一阵阵作呕,反胃,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疯掉的母亲,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妖魔,面目可憎。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都是畜生,都给我滚。”
张卓群看了一眼爸爸,他无力地陷到沙发里。忽然之间,苍老得不堪一击。光影流转之间,他忽然发现,爸爸真的老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打开门,夺路而逃。
身后是妈妈破了嗓子的声音:“张建国,你看看你的好儿子!”
其实张卓群也知道妈妈自从下岗赋闲在家开始,就整天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她总是担心爸爸会背叛她。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张卓群没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荡来荡去。
最先见到那个男人,就是在那个雨天,我和张卓群在高架上分道扬镳之后,浑身立刻火烧火燎起来。我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一定是沸腾了,路过中心医院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探了一眼——一个女人狠狠地搧了那个男人一个巴掌,众目睽睽之下,她起手,飞快而有力地搧了他一巴掌,隔着一条马路以及旋转的玻璃门,我似乎听到了响亮的耳光声。一辆公交车疯了一样从我的眼前飞过去之后,那个打人的女人走了出来,就站在马路对面,似乎看了我一眼,也或者左右张望了一番,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忽然反应过来,其实我停下来并非因为我的身体发烧,而是消失在马路对面的女人,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熟稔。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滤自己经历过的女人,幻灯片一样,一个一个晃过去之后,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苏?我不信任地摇摇头。
我横穿马路,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他在大厅一侧的绿色塑料椅上坐了下来。眼神僵滞。我走过去,俯身问他:“我发烧了,我想我需要打针。”
他推了推眼镜,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手,异常突兀地苍白,五指修长,女人般光滑妩媚。他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至少是儒雅的。我的大脑在三十八度的高烧状态下飞速旋转。我在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到底又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十分友好且耐心地抬起胳膊,指指大厅的里侧,告诉我先挂内科号,然后开药,再到一楼左侧走廊倒数第二个房间的处置室就可以了。我说谢谢。之后安静地走开,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我忽然之间又觉得这张男人的脸孔似曾相识,恰巧他正望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匆促般走开。
点滴的时候,我听见护士们议论纷纷。大抵上是一段婚外恋的事情。她们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逐渐变大,成为一种聒噪,一个女人大张旗鼓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她说,总之,一句话,人真是不可貌相,平时老实巴交彬彬有礼的,谁能想到,你们谁能想得到?像张建国这样的男人也会搞破鞋,要说这男人就是没有好东西,是酒精,是石头,见了女人就骨头酥,就走不动道!另外一个女人声音洪亮地补充道:男人就是用jī巴思考问题的动物。原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来,幸灾乐祸。我无力地挥动着没有扎针的左手,企图拨开这些尖锐刺耳的笑声。一个护士看见了我,她问我:“喂,你在那干什么呢?”
我说:“我在游泳!”
“游泳?”她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一头恐龙或者一个疯子。
我说:“对,游泳。我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我努力想忘记的一些事情又从记忆的水面之下浮上来,我的左手现在按在覆盖着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上,外面有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司机在骂娘,野蛮得像个法西斯。我强行扭过身体,把脑袋探到窗子上往外看。
——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仿佛一只红辣椒或者火鸡一样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方,四顾张望,脸上似乎有尚未退去的惊恐,杏目圆睁地望着从驾驶座位上跳出来的司机。
曼娜?!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被高烧烧糊涂了吗?
我飞快地揭下右手手背上的胶布,在两个护士的尖叫声中自己拔掉了针头,像如临大敌的兔子一样跳着跑出了处置室。走廊上,许多人晃来晃去。我努力地拨开他们,像鱼一样游弋于人群的缝隙之间,我注意到大厅的绿色塑料椅子上的男人不见了。他去哪里了呢?这念头电光火石一般,闪了一下,就沉到水面以下了。燃眉之急,是我要确认马路上的那个红衣女孩是不是曼娜。
可是,等我跑出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过是一场小小的交通纠纷而已。我扯住路边的一个女人问刚才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哪里去了。她说她坐上了那辆差点撞上她的轿车,走了。之后,她又心有不甘地补充一句,她大约是只“鸡”!
我摇摇头,这世界是怎么了?
莫名其妙。
回到宿舍,我筋疲力尽地躺到床上去,这一天过得多少有些恍惚。深夜就像浩淼的大海,无边无际,我无可挽救地沉了下去,试图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来褐海?
我为什么要来褐海?
我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记的,所以我才选择了距离澹川最远的一所学校来实习,而没有留在澹川。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褐海是一座太过神秘的城市,我在这个城市的腹脏中荡来荡去,总会意外地发现这个城市和我,我的生活,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不断擦肩而过的人群都在提示着我的记忆,在我自以为忘记的时候,暗示像一盏十字路口的红灯一样准时地亮了起来。
冲了个澡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入睡了。倚靠在床头开始翻看一本小书:让——菲利普图森的浴室先生照相机。这个小说似乎可以从任何一个部分读起,因为试图从中寻找故事以及叙事的线索毫无意义。可我仍然津津有味地读了下去。
但是我想我还是需要线索。
我沉在夜的深处,处心积虑抑或平静如水地等待着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线索。大半夜的时候,我打开了电脑,连上internet,进了几个文学网站,胡乱地浏览了一通,除了无聊之外,依旧是颗粒无收。bbs上,一个人在我的小说后面写了一句话,我觉得无比温暖:“北方干燥的天空下,你,一个少年,在龟裂的土地上翘首企盼雪花的温润。”
这是不是一种线索呢?我在想。
凌晨的时候,又去上qq,除了一个绿色的大青蛙在上面之外,其他的人,全部离线。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网吧。之后,他向我发送了视频请求,我看到他已经布满了血红的眼睛以及苍白的脸颊,神情委顿疲倦,几乎要睡着了。他还在敲字,告诉我他的父母吵架了。
我说:“他们吵架了,你就更不该半夜溜出来。你这样,他们会担心。你应该留下来安慰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说:“我厌恶死我妈!她简直像个问题少女。”
“这是怎么说呢?”
“最毒不过妇人心。女人心狠手辣。谁说她们心地温存,善良?那是扯谎。她居然摔死了我的金鱼。”
“不过是金鱼,又不是人,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吗?”
“你不知道,她疯了!狠巴巴地将金鱼踩个稀巴烂,比杀人还恐惧,我一想到那些金鱼绝望的大眼睛,就恶心。”
“总之,那不过是金鱼而已。”
“可那是榛榛送给我的。”
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潮湿的东西了。他浅浅地笑着,探过身体来的瞬间,无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很温顺地滑了出来。也许他不自知。他擅自切断了视频连接。
我看不到他了。
我给他发消息说:“你别泡网吧了,到我这来吧。”
他说:“我不去。”还加了一个怒气冲冲的表情。
我说:“来吧,你坐出租车过来,我到门口去接你。”
他说:“我没钱打车。”
我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他说:“你别管我了。我要离家出走!”
之后,他迅速下线,我的好友栏里所有人都处于离线状态了。
那天晚上,是我来褐海之后第一次登陆自己的信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了。堆积了一些垃圾邮件,很多都是出版社和杂志编辑发来的。还有一封,我不情愿说,可我又不得不说,是伊诺发来的。这封邮件是在我离开澹川前往褐海的那天晚上发出来的,信件进行了定时处理,最大限度推迟了发信时间,我的手有点抖,点开它。
那个晚上,我再也睡不着觉了!
我一度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眼前似乎飘过一些棉絮状的浮云,可外面是黑夜,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红起来。破晓,我随手又翻开那本小书,小声地读了起来:“早上,当我半夜醒来时,在我紧闭的双眼后面,我看到即将来临的白天像一个阴沉沉的大海,大海无边无际,不可挽救地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