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行李箱的底部把那个夹着一张地址条的小黑本子翻出来,娟秀的楷书写着:汉中路13号。拿捏在手里,我再次意犹未尽地想起童童,她不肯从我的世界里退让,即便是我收到了伊诺发来的e-mail,依旧如此。
窗外的褐海一片静默,我已经离开澹川很长很长时间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可那些过往依旧挥之不去,我不想回去。有时候,我在想,我在褐海如此这般地干耗下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为了遗忘还是为了等待甚至是找寻。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未曾真正放下,来到褐海恰恰是对原来姿态的一种恪守。
我是爱着的,从一开始,这种姿态就顽固地活着,未有一刻停止过呼吸。
周末,到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去选购一些日常杂物,在给商品打标价的小姐说她家住在汉中路。我的耳朵捕风捉影,灵敏异常。推着购物车停在她身后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卷大得让人有些瞠目结舌的纸巾,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汉中路13号吗?”
她不明就里地看我,心存警戒:“你要干什么?”
对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一时僵在那儿,是啊,我要干什么呢?这答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见我不说话,她“扑哧”一声笑了,忍俊不禁的模样煞是好看:“汉中路13号现在已经不存
在了。”
“不存在了?”
“年初那里准备兴建一所规模很大的保龄球馆,原来住在那里的人全部动迁,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住到哪儿去了?”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谁的私人侦探。”
我有些自讨没趣地走开。
她又开始工作,机械地在商品上打上标签。
记得一年以前——我的记忆依旧清晰有力,不曾暗淡泯灭——这时候,我的生活,打个比方,假如是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只的话,最初出现动荡就是在去年的此时,先是有一点小的征兆,比如天气啊什么的突然不好起来,再漏点水什么的,后来,这种动荡不安就变本加厉起来,终于有一天,我搁浅了,或者翻船了,总之我的生活很糟糕,一片不忍目睹的狼藉。对此,我除了扼腕,除了逃离,找不到对抗命运的手段和方式。
还是从头说起吧。
对于爱情,一直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地爱一个人,我像一个女人那样,即便是在这样纵欲的年代里,也觉得不该让身体背叛自己的爱人,可我却难以置信地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别人,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
这到底算什么?
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童童的生日那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就已经和那个叫曼娜的女人身体紧挨在一起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叶赫古城的断壁残垣下,她突然转向我,撅起嘴唇,而我立刻就凑了过去,紧贴在一起了,有微热的温度,她像一条蛇一样在我的怀抱里滑腻地扭曲,我承认她是一个富于情爱技巧的女人。事后,我总是把她想象为女特务、诲淫诲盗的女人,是她开启了我的身体之门,使我再也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欲,尽管之前我对性并非一无所知,但我还是乐于这样栽赃于她。
除了刺激,我多少还觉得有点羞耻。
那天,我可能真的是被童童气晕了,在电台前停下车,完全是一时兴起,忽然冒出来的想法而已——似乎除了找到曼娜,并且要和她做ài之外,我没有办法发泄我的愤怒。我坐在车里给曼娜打电话,似乎已经适应了她表达自己的方式,我也轻佻地说话:“亲爱的,我受伤了。”
她说:“谁伤你了?”
我说:“我女朋友啊,她没心没肺地和一个俄国男孩私奔了。不知道藏到哪个旮旯去了。”
她朗朗地笑,一针见血地戳穿我:“哦,原来你来找我,不过是想报复一下你的女朋友,对不对?”
她这么说,让我有点难受。
“就算你是我报复她的一个工具,你介意吗?”
她斩钉截铁:“我介意什么?我才不会那么小家子气!”
“那你就下楼吧。我在楼下等你呢。”
曼娜像花一样招展着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我才认识了数天的女人,她狐媚丛生地对着我笑,我把那些准备给童童的玫瑰一股脑儿地像清仓大甩卖一样全都拥给了曼娜。她受宠若惊,大呼“help!help!”
我说:“怎么了?”
她说:“我幸福得快要昏厥了。”
我们到达叶赫古城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出租车司机把我们两个孤男寡女扔在古城门前径自远去。太阳肆无忌惮地施展着它的热量,阳光干燥猛烈地刺向我们。我舔了舔舌头,一脸失望,甚至想童童没有来叶赫古城是正确的选择。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一无是处的废墟,没有任何价值和风景可言。真是想不到,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慈禧太后就诞生在这里,无论如何,与我想象中的都不能吻合。即使是繁华落尽,亦应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或残存之美,可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北纬四十五度干巴巴直射下来的阳光以及裸露的土城墙之外,就是有远处刚刚蹿出地面的玉米新苗,几个农民在远处铲地,埋头干上一大段时间之后,停下来,在那儿抽根旱烟,极目远眺,然后,继续劳作。
这种地方,我如何与我的童童许下爱情的诺言呢?
我把失望一览无余地挂在脸上,曼娜却不,她兴致高到不可抑制,把我送她的那一大捧玫瑰全部插在松软的土地上,插成一个偌大的圆圈,从远处看,大概像火,红彤彤的。她拉我坐在“火”中间,相互依偎。我的肩膀真就任由她依靠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
偌大的叶赫古城只有我们两个可笑的孤男寡女。
曼娜说:“有一种情人叫隔世情人。”
看着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她解释说:“我爱的人在前生或来世活着。如果我现在就匆匆地结束掉这一生赶赴来世的约会的话,我的情人他又会从来世走掉,到来来世去,我们之间永远有一道墙,这墙叫做生死墙。”
我看着忽然就沉静下来的曼娜,心疼地说:“你这是告诉我爱的绝望,爱的不可能。”
她也看我,不过目光很快就游离了,故作轻松地说:“我是说着玩的,怎么?触动作家的敏感神经了?”
我淡定地看着她,她幽幽的眼神里有我的淡定所不能抵触的内容,不是忧伤,也不是绝望。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从来不抱有什么幻想,也不会有什么绝望可言。
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说:“迟岛屿,我们来个约定好吗?”
我疑惑不解:“什么约定?”
她眨巴着眼睛,似乎是想了半天,才颇有点矜持地开口说:“sars来了,对吧。那就从sars来到澹川开始,我们做情人,一直到sars离开澹川,我们再划分界限。”
我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要这么限制呢?要是想做情人的话,关sars什么事?”
她说:“这就叫sars时期的爱情。sars一结束,他就会从外地回来,我就再也不能放浪形骸胡作非为了。”
“他?他是谁?”
她敲了我脑袋一下,嘻嘻哈哈地说:“真是笨蛋啊,我的bf啊!还能有谁?”
我恍然大悟般地看着她,也嘻嘻哈哈笑了几声。
我们互相对眼看了一会儿,我若有所思地问:“那我的童童呢?”
她又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没有说要你放弃童童啊!我们只是情人而已。怎么样?敢做这个游戏吗?”
我拍拍胸脯,趾高气扬:“有什么不敢?就怕你不敢!”
她拉起我,躲到比较隐蔽的城墙下面,突然转向我,撅起嘴巴,我凑了过去,紧贴在一起,有微热的温度,她像一条蛇在我的怀抱里滑腻地扭曲。两只手极不安分,已经伸进我的身体。我激动起来,狠狠勒住她,恨不得将她勒死,当我手足无措地进入她的时候,她肆无忌惮地叫起来,声音越叫越高,似乎她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叫来,看我们两个在近乎成为废墟的古城墙下疯狂地做ài。我被她夸张的叫声弄得手忙脚乱,一头大汗。我警告她别叫别叫,可她还是叫,而且越叫越来劲。我就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一直到结束才松开手,她有点气急败坏,愠怒着问我:“你想奸杀我吗?”我诚实地告诉她:“你的叫声太大了,我害怕。”
我对我的第一次充满了厌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野外,在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的女人的诞生地,我和一个陌生女人躺在一段古城墙下,手忙脚乱地做ài,沙砾灌满了身体,那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我对自己有性无爱的行为感到可耻,并为此深深自责。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欲念是强大的,所向披靡,锐不可当。在它面前,我的身体已经是万劫不复,每一次做ài之后,我都会想起童童,然后自责,可我仍会没心没肺的重蹈覆辙,贪恋着曼娜的身体,陷入欲望的海洋,就这样,我不断伤害着自己,向着空虚与绝望的欲望深渊滑翔,永无尽头。
我说:“曼娜”
她说:“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觉得自己对不起童童。”
她更加有力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叶赫古城黄昏的时候最美,让人想到颓废、坍塌与绝望。”
可我还是想童童,不可理喻地,发疟疾一般抽搐着想。
——这个女人真是叫人害怕,回来的路上,她立即翻脸不认人!我欲言又止地说:“曼娜”私底下的想法,其实我宁愿自己只是上了一次妓女而已,这样至少我的心灵会得到一点解脱。
她嘻嘻哈哈地说:“怎么了,害怕了?”
是的。她没有说错。我害怕了。我害怕童童知道这件事后会受不了,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会对我说:“岛屿,我们到此为止吧。”我真的怕。手心一片寒凉。
“那你就给我200块钱吧。这样你心理就会平衡了。”
我说:“好好好。”赶紧伸手去掏钱。
她说掉脸就掉脸,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操你妈!迟岛屿!你真他妈当我是‘鸡’呢?!”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承认我是一个贱人,是孬种,我发誓下辈子再他妈也不当人了,我去做一头猪好了,吃喝拉撒,最后免不了要挨上一刀。对了,似乎这话我和童童也说过。她就在一旁大呼小叫“那多恐怖哦!要我,我就做海底的一条鱼,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没有光亮,没有温度,只自己一个人”我纠正她说“是一条鱼。”“对,就自己一条鱼——咋这拌嘴呢——多好啊!要多自由有多自由!”我吓唬她说:“可是那有鲨鱼,会把你撕碎,嚼烂我看啊,你不如做天上最漂亮云彩,你这么漂亮、干净,做天边的云朵好了。”童童皱了一下眉头,说“不好啊,飘啊飘的,不知道最后要飘到哪里去。”我说“飘到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于是,她就笑了,幸福满满地笑——是的,一直是,我和童童,我们离不开,我们要不离不弃,我们只是两个惺惺相惜的孩子。
曼娜还在那儿生气,不肯理我。
我拉了拉她的手:“那不是你说的吗?你就当我傻还不可以吗?”
“你那不是傻!你那是贱!”
我说:“是的,我是贱还不成吗?”
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楼群和天空,半天叹了一口气说:“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
“什么?”
“这么会儿就忘了!你趴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忘记呢!——做我的情人,在sars来到澹川开始,你要是敢背叛我”
她戛然而止,不肯说下去了,似乎是故意捉弄我。
我说:“你要怎么样?”
她说:“行了行了,我要上节目去了。”
——离开了曼娜,我自己在海丰大路上转了一会儿,想着怎么为自己的放纵编织谎言和借口,怎么能不为童童发现破绽,想得我脑袋都疼。胸有成竹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去找童童。
我像一只麻雀四处乱飞,企图寻找到童童的踪影。可电话都快打烂了,她却一直关机。我不知道她是不想理我还是继续和那个俄国人在一起。我站在她宿舍的楼下耐心地等。抽烟,偶尔有一点烦躁。
晚饭之后,许多打水的女生提着热水瓶趿拉着拖鞋神态懒散地打我身边经过,让我有些许惴惴不安的是,似乎她们每个人都要看上我一眼。
我在那儿等了很久很久,简直快成了女生宿舍楼门前的看门人或者石头雕塑了。就在我的忍耐力快要抵达极限即将崩溃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生走过来问我:“你是迟岛屿吗?”
我说:“是。”
她说:“我读过你的小说,所以认识你,你可能并不认识我。”
事实上,我的确不认识她。这个女孩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脸上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我说:“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你在这里等你的女朋友吧?”
我说:“对。”
她说:“我猜你还不知道,所以才站在这里等的。她出事了。”
望着我因为吃惊而瞪圆的眼睛,面前的女孩显然是有点畏缩,吞吐着:“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出了一点事而已。”
我焦灼地等待着女孩的下文,我的心如同即将落幕的白昼,阴沉沉。
“她她下午回宿舍后,试图跳楼。”
“跳楼?”
“最后没跳成!”女孩赶紧补充道“只是跟赶来的救援人员相持时受了一点伤而已。”
揪紧的心被她的话松绑,嘴里念叨着“谢谢”掉头走掉,在我身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去医院找她吧。”
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在校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海丰大路两旁的路灯渐次点亮,大马路两侧的杏花悄然绽放,香气迷人。我摇下窗,让外面裹挟着花香的夜风灌进来,扑打在我流着泪的脸颊。司机开着广播,正是曼娜主持的那档音乐节目,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疲态,湿漉漉的,放的是leslie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地放,不厌其烦,中间,在放风继续吹的时候,她插了一句leslie电影里的念词:“我听到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我听了顿觉伤感,也说不出缘由,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下来。
司机通过反光镜奇怪地看着我,一脸无辜的茫然,却不敢张口询问。
有关我和童童的一切过往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浮在荡气回肠的音乐中潜到我的眼前,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我像一个失语者,窒息般地徒劳挣扎,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走近我,又远远地离开。
可是我一直在呼唤,声嘶力竭,胸膛中已淤积了血。
我和童童的一切来得艰难且曲折。在认识童童之前,我曾有过一个女朋友。那个时候,我刚刚抵达澹川,努力适应着这里的生活。记得当我们对这座城市的落后和破败怨天尤人的时候,校长对我们讲:“澹川这座城市多美好啊!有湛蓝的天,我们学校又地处城乡交接之处,登上五层楼的高度,就可以眺望风景秀美的乡村。况且空气好,这是任何一个地方比拟不了的,我就觉得这里比伦敦好!”刚从伦敦讲学归来的校长说这些话时,底下的学生哄然大笑。
可事实上,寂寞还是有的,寂寞像藤蔓一样纠缠着我,我觉得自己就是这座城市的心脏,寂寞得浑身都是伤口,熠熠闪光,却无药可救。
所以,寂寞成了我找女朋友最好的借口。可以无爱,可以没有激情,只要有个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那个女孩先是读了我的文字,之后不停地发e-mail给我,再后来,在qq上不分昼夜地聊天,就差一点死在了qq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提着一个保暖瓶,从足球场斜穿过来,走向站在图书馆门前的我。那是二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见网友,却神情懒散,提不起任何激情。我努力想让自己正式一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终究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的人。
她给我带来她亲手做的菠菜粉丝汤。
我贪恋着这个女孩带给我的温暖,甚至是些许依赖。我生活的大大小小事情全部由她包揽,之后去处理打点。在她面前,我一无是处,经常是她像我妈一样对我指指点点,说东说西,对她的这些,我欣然接受。
可她毕竟是女孩,在无人的时候,特别是那些意志力最薄弱的夜晚,她忽然成了夜来香,变得柔软温和起来,连声音也是缠绵的,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感觉得到她庞大壮烈的欲念,生机勃勃,可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的亲吻都显得麻木而僵硬。
二年圣诞夜。我对那个夜晚记忆犹新。我和她并拢着走在校园里,手里晃动着小小的烟花,很璀璨,很好看。空气中因此有了硫磺的味道,双脚踩进厚厚的积雪之中,忽然觉得硫磺的味道如此好闻,二食堂门前聚拢了好些人,他们都在那里燃放烟花。
她喊我的名字,我看着她,近在咫尺,我看清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者在措词,在想怎么样表达才好,其实她不说,她湿漉漉的眼睛已经泄露了秘密。
她说:“去我们宿舍吧。”
圣诞夜是狂欢的夜晚,我和她,都洞晓这句话下面的潜台词,这个晚上,宿舍里其他的女孩子都参加系里的通宵晚会去了。我在那儿犹豫,不是厌倦,而是无味、索然。
可我最后还是说:“好吧。”
去宿舍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在便利店门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真要做吗?要不我们就到咖啡屋去坐会儿,说说话。”她的脸立刻卷过红潮,转过身,不再看我。我硬着头皮折身走向一侧的药店,她就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我,出来时,我手上多了两个避孕套,紧紧地攥在掌心。
门卫的老大爷在打盹儿,我像一支箭,而她则像一张弓,铆足了劲头将我射出去,嗖的一声穿过宿舍楼的大厅,连跑带爬地上了五层,开锁进屋之后,我们俩立即将门反锁上,坐在床上相视而笑。
我四处找水喝,没完没了。
宿舍里的广播忽然响起来:“刚才上楼的那个男生,给你五分钟时间,快点下来,否则的话,就找学校的警卫队来搜,搜出来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广播里有些杂音,嘶嘶啦啦的,我有点害怕,起身欲走,她却拉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别怕,他们吓唬吓唬而已。”
她边说边抱住我,我紧张得像一节木头,硬邦邦的,毫无知觉。我说我渴,她松开我,拿了纸杯去接水。就在这时,广播又破锣嗓子一般响起来,门卫那个老头子怒不可遏,声音已经支离破碎了,似乎抓到我必定将我五马分尸一样。
“别给你脸不要!告诉你,今天我掘地三尺,也会把你翻出来!”
我垂着手干坐在那儿,她则像兔子一样灵敏地跳下床,从柜子里往外搬东西,边忙边招呼我:“别干瞅着啊,过来搭一下手。”
我迷惑不解:“你要干什么?”
“校警过来了,他们大概会搜查。我想把你藏起来。现在下楼肯定是下不去了,楼又这么高,你不可能跳下去。”她说得异常镇定,而我则方寸大乱,先是跑到窗子边,果真看见楼下停着校警的车,又跌跌撞撞地折回来,脸上全是疲态,她像一个姐姐一样,怜惜地看着我,依旧安慰我。
我安静下来,继续听着广播里肆意的辱骂和叫嚣。我想那个门卫老大爷一定是给气得蹦起来,我真担心他这么气下去,会得了脑溢血。后来,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平稳一些却更为严肃,无非是劝我自动出来,承认错误请求宽大处理,否则的话,我将被开除掉!
我用征询的口气问她:“要不要我出去?”
她不置可否:“出去白白送死啊!”我没了言语,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这样的格局中,我有丢掉了自己的感觉,自己仿佛在出演一部警匪片。我就是众矢之的的匪,所有人都试图对我绳之以法,可我究竟犯了什么法?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我有些恼怒:“狗操的!”
见我发脾气,她笑了:“难得。”
之后,她要我钻进柜子里,眼下我的确也没别的选择了。钻进去后,我蜷在那儿,意外的舒服,我冲她傻乎乎地笑,她把一只流氓兔扔进来,随手关上了门。“咔哒”一声,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了。
那些狗操的校警真的来敲门了,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了柜门上,倾听着外面细微的动静。她给他们开了门。他们似乎先是逡巡了一圈,之后开始盘东问西。很长时间,就是不肯离去。隔了一会儿开始乒乒乓乓地翻东西,甚至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用手捶了几下柜子,用无比阴险地口气对她说:“这里该不会有人吧!”
她的回答让人大跌眼镜:“那你就撬开瞧瞧啊!”他们的口气平和下来,开始拉拉杂杂地说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那些对话无聊至极,全部是鸡毛蒜皮,我藏在黑暗里,怀疑这些臭男人的动机,最后昏昏然竟自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没有了动静。
她打开了门,一丝光线泻了进来,再大一点“哗啦”一下,更多的光擦着她的身体边缘射进来,尽管房间的灯是关着的,但模糊暗淡的夜光还是有的。我蜷在柜里,一动不动。她捅了我一下:“好了,他们走了,没事了。”
我不响动。
她凑过来看我,怯怯地说:“你被憋死了吗?”
我依旧不响动。
她伸出一根手指横在我的鼻翼下,那一刻,我努力屏气,像死了一样,停止呼吸,她迅疾地把手抽开,跳到一边去,同时高声尖叫。
我再也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她气急败坏地把我从柜子里拉出来,在她的脸贴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发现她哭了,濡湿的她将我适才雀跃的心情弄得一下低落起来。
我不喜欢也不能想见这个女孩哭泣,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坚强的。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只能任由她哭,哭了很久,她小心谨慎地说:“我要。”
我傻乎乎地问:“你要什么?”
话一说完我就反应过来,身体忽地僵硬起来。校园里依旧喧嚣,从窗口望出去,夜的痕迹浅浅重重,极不均匀地涂抹在视线里,偶尔还会有烟花出其不意地冲上天空,炸开,再消逝。
一个男生的声音跌跌荡荡地传来:“童童,我喜欢你。”
听到这干净示爱的声音,她莞尔一笑,开始不动声色地背转身体脱衣服,一件一件。而我也因此记住了童童这个可爱的名字。我的身体仿佛被海水的浪涛击打着,极有节奏,张弛有度,一下一下
可是那一夜,我们相安无事地挨到了天亮。
任凭她在我的身上如何缱绻,我的身体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们嘴对着嘴,像是两条搁浅,即将干涸而死的鱼,紧紧地抱在一起。我满头大汗。她拍打着我的脊背,依旧轻轻安慰我。疲倦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掀过来,我伏在窄小的床上,甜蜜蜜地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们就分手了。
她提出来的。我没有问为什么。可她还是主动解释了原因。她说,岛屿,希望你不要误会,不是身体上的原因,我愿意相信你是太紧张了才会那样的。主要是我觉得我们在一起,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你总是封闭自己,不把你给我。我看你,永远隔着一层毛玻璃,不甚真切。我永远没有踏实落定的感觉,永远在想、在猜、在寻找。岛屿,原谅我放弃你。
我们沿着二操场的足球场外圈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若干圈之后,悲伤的夕阳惶惶然下坠,雪地上仍有男生在大呼小叫地踢球。看台的台阶上有稀拉的情侣,一起看冬天的落日,校园广播开始放齐秦的老歌大约在冬季。
我挖空心思在想:为什么同一个落日下,有人看它觉得幸福,而另外一些人看就觉得悲伤呢?这个问题看起来无比简单,其实不是。
她看上去有点疲惫。
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她说:“不必了,到此为止吧。”
话毕,折身从操场的侧门走掉,消失。
走了她,童童才开始徐徐向我靠近。结识童童以后,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若是那个女孩不从我身边离开,她则永远不会有勇气走向我。我搂着她说,你这不是来了嘛。她调皮地说,来了就赖在这儿,再也不走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文化活动中心跳舞的时候,我独自一人陷落在角落的沙发里,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像面部神经坏死一样,麻木不仁。
舞池里有跃动的人群与光影。
那一段时间,我真的状态低迷。像条受伤的狗,落魄不堪。
我在角落里抽烟,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升起的烟雾在灯光下的奇怪景象。我的样子在四遭的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这种无聊的举动大约会被人讥笑为神经病吧。
一个女孩,瘦骨伶仃的,两条笔直的细腿立在了我的眼前,像一朵莲花,她的面容是单薄的,眼睛、鼻翼、嘴唇,全部是单薄的,加之玲珑,这使她整个人有种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的错觉,仿佛一个女中学生。
我以为她会邀请我跳舞,至少会同我说一句话。可是,我错误地估计了我自己的魅力。她不过是在我的身边坐一会儿而已。一脸怅然。我不自觉地看了她一眼,恰巧她也在看我,目光对接的一刻,我恍然觉得什么东西在我的体内响了一下,咔的一声,类似冰被划破的声音。我若无其事地倾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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