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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姨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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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两个姨,大姨和小姨。大姨七十八,小姨四十八。

    一条河,大寨河。农业学大寨,人人去挖河,挖出一条大寨河,从东流到西。

    大姨在河的上游,小姨在河的下游。

    大姨

    大姨出嫁的时候,娘出生才三天。大姨比娘整整大了二十岁。

    大姨出嫁的时候,天上舞着雪。几个人抬了一顶轿,轿里坐着大姨。大姨望着纷扬的雪花,叫大家把轿停了。轿停了,大姨的新鞋粘在泥里,拔不出来,只好叹口气,又进了轿子。一顶轿顶着雪,走了一天,走到了大寨河的二码头。二码头是后来才有的,大姨出嫁时,大寨河还没修。

    我和爹坐上村里二狗叔的手扶拖拉机到四码头去看大姨时,大姨已做了三十年的王家媳妇。那年,我六岁,站在大姨家门外,我一下子晕了。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气派的房子了。砖是土砖,底下却砌了齐我头顶的红砖,屋顶铺了红通通的瓦,黄澄澄的大门照得见我的鼻屎,门槛那个高,我试了几次,过不去。我突然就要哭了,我想起了我的家,我那个北风一起就要往墙上抹厚厚的牛屎的家,我那个秋天还没完就要掀掉屋顶换新草的家。我忍住了没有哭,我抬头看了一眼爹。爹正发呆呢。爹也晕了吧。

    大姨从地里回来了。隔着几条巷子,我就知道大姨回来了,大姨的笑和娘的笑一模一样。大姨手里的泥还没洗干净呢,欢笑着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差点旋下一块肉。我的眼泪一下子涨满眼眶,我没让它们掉下来,可我心里恨死爹了。爹说大姨家有油花花的肥肉吃,肥肉还没见着,我自己的肉差点掉了一块。

    大姨父回来时,我和爹正在大姨家的蘑菇棚里看蘑菇。一个个又白又胖的蘑菇花一样开放着,大姨一边领我们看,一边把最胖的采在篮子里,说中午要做蘑菇炖肉汤。因为有蘑菇炖肉汤,我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了,可是,大姨父回来了。

    大姨父很高很壮,爹在他面前又矮又瘦。爹叫了姐夫,姨父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皮舍不得似的往下搭拉了一下,然后把目光从爹身上迅速转移到大姨身上。

    我去强子家了。

    吃完饭再去吧。

    你们吃吧。

    大姨还想说什么,嘴皮动了动停住了,大姨父已经出了蘑菇棚,把身子移出了我们的视线。

    爹愣了一会,大姨就扯着爹去另外一个棚。

    这时候,我就原谅爹了。

    我上了爹的当,爹上了娘的当。

    娘说,他大姨说了几次了,盖了新房,旧桌子旧板凳旧碗橱都不要了,一直给我们留着呢。

    娘说,再不去拿,日晒雨淋,都要坏了。

    吃饭时,我的心情好了。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大姨一个劲地给我舀,还把白花花的肉片尽往我嘴里塞。我敞开肚子又喝又吃,把肚皮撑得溜圆,眼泪都撑出来了。大姨拍拍我的脸,用毛巾擦去我嘴角的油和眼角的泪,把我抱到了床上。

    再去四码头,我已经十六岁了,考上了重点高中。我是不想去的,六岁的记忆像刀子刻在心里,崭新气派的房子,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满满一拖拉机的旧桌子旧凳子旧柜子,什么时候想起都是一种疼痛。爹其实也不想去。爹对娘说,要去你自己去。娘说,我去,没人喂猪,你喂吗。爹说,我崽去读书,又不是去讨饭,找他干什么。娘说,离家七八十里的,一个月还回不了一次,有个什么事,她大姨还不是可以照应着点。爹就不说话了。

    到了学校,手续都办好了,爹就扯着我去学校后边不远的大姨家。

    周末没事就到大姨家看看。爹说。

    嘴上热闹点,别像个闷葫芦。爹说。

    眼睛活泛点,有什么事帮大姨干一干。爹说。

    我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盯着大寨河的河水。水上有一群群鸭子在撒欢。

    爹不再说了。

    我看见了大姨父。我是先看到了大寨河里的那群水牛,然后听到了大姨父的声音,最后才看到了大姨父。十几头水牛把大寨河搅活了,黑丫丫的牛背时隐时现,弯弯的牛角在河水里缓缓移动。因为上学,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群牛戏水了,我看得有些呆。

    哦喝。一声长长的吆喝从天而降。

    大姨父。我只是从身高上判断那是大姨父,因为我很少见过那么高的男人。大姨父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河边,面向河流。

    爹也停住了脚步。爹盯着那个又高又壮却有些佝偻的背影。

    姐夫。爹叫了一声。

    大姨父回过头来,笑了。大姨父竟然笑了,笑得有些勉强,笑得我和爹来不及反应。

    后来,爹也笑。一边笑,一边叫我脱鞋。

    快下水帮姨父赶牛去。爹说着,自己也把鞋脱了,把长裤也脱了,只穿条大头裤在身上。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在家里有娘管着,每次下水都跟做贼样,逮着空子急忙忙扑腾两下,赶紧上岸。今天可是机会来了。我也只穿条大裤衩,向着河里纵身一跃。一口气,我就游到了河的对岸,捡起河边一根杨树枝,我朝着水牛们又游回去。爹这时也下水了,堵在水牛们往下游的方向,大姨父在岸边挥舞着手里的长竹杆。水牛们终于收起撒野的心,排成队游向河岸。

    夕阳铺洒在大寨河上,炊烟在河两岸的村庄袅袅升起。我和爹陪着大姨父把一群水牛赶到了大姨村里的牛圈里。一路上,大姨父都没有说话。爹也沉默着,不知想些什么。

    再次站在大姨家的门前,房子还是那时的房子,我却已觉不出它的气派了。在我眼里,它比我们家新盖的瓦房寒碜多了,底下几排布满灰尘的红砖像缀在墙上的补丁,那么扎眼那么别扭,屋顶的瓦片都结上了厚厚的黑苔,整座房子就像我们村里得了肺结核,整天佝着背坐在太阳底下的周满爷。

    大姨从房子最西头的灶房里迎了出来,招呼爹和我坐到堂屋,就又闪身进了灶房。

    大表姐也来了,爹让我叫表姐,我却叫不出口,大表姐只比我娘小一岁呢。大表姐陪着我们爷俩干坐了一会也进了灶房。

    大表哥也来了,爹让我叫福秋哥。我叫了,福秋哥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我觉得有些无聊,就起身出来了。站在禾场里,我看见福秋哥在挑水。福秋哥挑着水并没有进灶房,却进了房子最东头的那间。我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倚在那间房的门框上,四只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奇地盯着我。一个女人从房里闪出来,把两个孩子拖了进去。福秋哥进门时眼睛瞟了我一下,迅速进去了。我站在那里,脑子有些发木。

    再进到堂屋时,我听见灶房里传来低低的哭泣。我看了一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眼大姨父,大姨父脸色阴沉,不发一言。

    吃饭时,大表姐却走了。大姨和大姨父都没留。爹张了张嘴,准备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大姨做了一桌子的菜,把鸡呀鱼的尽往我碗里夹。我却想起了十年前那顿又香又酽的蘑菇炖肉汤,那才是天底下最美的美味呢。

    吃完饭,爹送我回学校。一路上,爹总在叹气。爹说,你大姨不知造了什么孽呢。

    知道你大表姐为什么哭吗。爹问。

    我摇摇头。

    强子又嫖上了。

    强子就是大表姐的男人,我在外婆家见过。娘和爹说起强子哥时,语气里总是羡慕,夹着些不满。

    不就是有几个钱吗,吃饭请都请不动。爹说这话时,我就想起了那次外婆八十大寿时的事。强子和舅舅家的几个表哥躲在一间屋子里玩牌,酒席摆好了,所有人都上了桌,强子哥和其他几个表哥却迟迟不出来。大姨去叫,强子哥理都不理。外婆说,等等吧。大家就都坐在桌边饿着肚子等。爹有些火,要去叫强子,让娘给拖住了。大姨向大家陪着笑,说,强子就是这个脾气。外婆和几个舅舅也笑,没事,还早。

    菜都凉了,强子出来了,伸个懒腰,坐到饭桌上,谁都不搭理,埋头吃饭。我们刚动筷子,他就吃完了,吃完了又进了房间,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强子,大表姐的男人。

    听爹说,那时候强子是县里一家水泥厂的厂长,赚的钱数都数不清。

    现在不行了,水泥厂倒闭了,农活又不会干,就只会打牌,嫖女人,女人都带到自己家里了。大表姐不干,就打,就要把大表姐赶出去。你大表姐今天来,就是告状来了。有什么用呢,你大姨只会陪着你大表姐哭。

    你姨父也没用呢,瞧他那时候那个样,在水泥厂里看个门,好象水泥厂就是他的。现在不行了吧,连儿子都不理他了。

    爹说到这里,就开始骂福秋哥。

    福秋哥不理大姨和大姨父是在前妻死了后妻进门后的事。前妻生儿子时难产去世,后妻带了一双儿女进了大姨家的门,福秋哥就变了。

    你福秋哥给你大姨挑担水,她都跳起来骂呢。四间房,她要三间,你大姨喝了农药,她才没闹,留了两间给你大姨。王健她也不养,扔给你大姨。

    王健是福秋哥前妻留下的孩子,后来我见了,一直跟着大姨过。

    爹说着,我听着。我十六岁的心灵还不能理解这些人,这些生活,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十年,仅仅只是十年,日子就倒了个了。大姨是如何熬过这十年,又将如何熬过这余下的十年二十年呢。大姨头上的白发就是这十年倒了个的日子的见证么。

    听娘说,自从包产到户,大姨的幸福生活就结束了。这让我一直困惑。几乎所有的人,尤其在农村,幸福的帷幕刚刚开启,久已不见笑脸的父老乡亲正攒足了劲儿要和时间赛跑的时候,大姨,大姨父,大表姐,强子,福秋哥一大家子,突然刹车了。新开凿的大寨河,春风荡漾,浪花欢腾,向着远方日夜不息。大姨家的日子,却被生生掐断。

    我的大姨,她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听了爹的嘱咐,学习不太紧张的时候,我总要到大姨家看看。逢上农活多的时候,我还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帮大姨干一干。大姨真是老了,插秧时总落在我们后边好远好远,听娘说,放在十年前,我们谁也别想赶上大姨。要知道,大姨那时就是因为插秧速度无人能及,才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

    大姨家有五亩多稻田,却只靠她和十三岁的孙子王健。福秋哥是别想有一点指望。大姨父看着村里的十几头牛,田里的活从来不插手。娘说,他是不会。爹总是撇撇嘴,他是不会吗,是水泥厂把他养懒了。

    小表姐死了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小表姐是大姨的满女,聪明、漂亮,最和我说得来。

    放暑假前,我见着小表姐。要分科了,问我选文科还是理科。我说,读理科吧,理科能考好学校。小表姐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自己喜欢就行。又问我打算报什么学校。我说,你替我拿主意吧,考试我考,学校你选。小表姐说,那好啊,我选清华北大,你能考上吗。我当时轻狂得很,没问题,你敢选这两个学校,我就一定超过这两个学校的录取线。

    暑假结束了,小表姐没有了。小表姐带着她的漂亮和聪明投进了大寨河。

    去到大姨家,大姨对着小表姐的像正发呆。见了我,眼泪瞬间滚落。

    后来我知道,是小表姐的男人和公公、婆婆一步步,把她推进了大寨河。

    小表姐的男人是市里日报社的一位记者,夫妻俩本是极好的,郎才女貌,羡煞了许多人。结婚三年,小表姐的肚子却总没有生儿育女的迹象。就都开始恼了。公公、婆婆话里话外针针刺刺,眼里白的多黑的少,锅碗瓢盆时时到了地上,撞出声声巨响。

    记者也不干了,夜夜不归,问他,脸冷得像冰样。后来,就说要离,说人家已经怀了他的小孩了。小表姐就哭,也闹,只是不离,说拖也要拖死他。

    公公、婆婆有办法。小表姐洗澡时,公公进了小表姐的房。婆婆把门从外面锁了,大门也锁了,自己坐在外面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有人到河边洗衣服,看到了小表姐。小表姐躺在大寨河的河底。清澈见底的大寨河里,躺着聪明漂亮的小表姐。小表姐不愿意离开大寨河,几个小伙子费了老劲,才把小表姐抬出河面。

    小表姐的袖管、裤腿、口袋,全都塞满了沙石。

    大姨让我写状子。我写了,强子托人递到了市法院。没有回音。

    大姨说,用我的血写。大姨把手指割破,血滴在碗里。

    我写了,用手指醮着大姨的血。

    法院来了人,说要证据。大姨找到了,说死的前一天晚上听见小表姐喊救命。到了法院,改了口,说好像不是喊救命,是在笑。

    记者的父母在路上截住大姨,说,一万块。大姨把一万块砸在他们脸上,晕倒了。

    后来,大姨死了心。对方放出话来,告吧,八辈子你也告不赢。大姨就对着小表姐的像骂,骂得天昏地暗,骂得泪水流成了河。

    大姨让我陪着,到了大寨河边小表姐的坟头。划了火柴,小表姐的像在小表姐的坟头成了灰,成了烟。

    大姨父的眼里只有那些牛。强子还是赌,还是嫖,时不时地还要把大表姐拖到床上弄一些青红紫绿。福秋哥和他的女人以及女人的孩子过着自己的日子。小表姐睡在大寨河边,安静而忧郁。

    我的大姨,白发越来越多,眼泪越来越少。

    高考前一个月,大姨每天中午都到学校找我。天已经有些编者按 一条河,维系着许多的故事,看过之后,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热了,大姨走了那么远的路,衣服总是湿的。大姨总是站在学校的铁门边,用眼睛寻找我。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大姨,那满头的白发在太阳下似乎闪着光,刺得我的眼睛又酸又胀。我总是走得很慢,越走近大姨,我越走得慢,而大姨,我到了她跟前,叫了她,她才揉揉眼,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是我每天的中餐。猪肉炖粉丝,或者韭菜煎鸡蛋,还有火焙鱼,或者鸡汤。大姨总要看着我吃完,才往回走。我常常站在学校门口,长久地望着大姨的背影。大姨沿着大寨河,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土砖瓦房。有时候,我看见大姨停下来,面朝大寨河,呆呆地站上很久很久,我就一直远远地看着大姨。我在远处陪着大姨。

    后来,我上了南方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又到了北京。

    回家时见过一次大姨。六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看到一身戎装的王健,我怀疑时间是否停止。一切都没变,房子,和房子里的人。让我惊喜的是,大姨的身体还像六年前那样好,见到我,脸上有了笑,虽然只是浅浅的,短暂的笑,于我,已经欣喜满怀了。我还敢奢望六岁那年第一次到大姨家隔着几个巷子就能听到的笑么,我还敢奢望那狠掐我的脸差点旋下一块肉时的笑么。

    又是六年了。大表姐打来电话。大姨再也不能笑了。

    大表姐说,大姨父去世了。

    大表姐说,大姨摔了一跤,中了风,话都不能说了,只怕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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