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口的系马墙上,拴着四匹蒙古种的健骑。
客栈对街的廊檐下暗影里,抱着胳膊站着个中年汉子,看得见人,看不清楚脸。
四黑衣壮汉两前两后“押”着李燕月从客栈出来,拉过坐骑上马驰去。
那汉子顺对街廊檐下疾走,拐过一条胡同不见了。
李燕月一出客栈就看见了那汉子。
可是他装没看见。
五人四骑,在蹄声得得中,从正阳门进了内城。
李燕月高坐雕鞍,没事人儿似的边走边看。
内城跟外城不同,街道清静,房舍整齐,纵横一条条的石板大街上,很难看见一两个行人出现。
偶尔可以看见几个,不是穿号衣,佩腰刀的步军,就是打扮利落的便衣汉子,当然,那绝不是百姓。
就在“王府井”大街上,一座深宅大院,朱红两扇大门,铜环雪亮,一圈围墙丈余高,玉砌似的石阶十几级,上下站着八名挎刀士兵,由一名小武官带领着,宏伟的门头上,横额五个大字:“神力鹰王聆”
这就是镇慑当朝,威震天下的“蒙古神力鹰王府”
神力鹰王府前,谁敢骑马?
鹰王爷的贴身四护卫就有这个特权,五人四骑从侧门进了神力鹰王府。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侯门一入深似海”只一进这神力鹰王府的前院,马上就能体会出这两句话是事实了。
前院里,自有当值的卫兵接过四匹健骑去,四护卫则“押”
着李燕月直往后去。
转过几栋宏伟气派的建筑,进了一座敞厅,敝厅里的陈设不见华丽,却透着雅致,两边粉墙上还挂了不少名家字画。
一名黑衣壮汉道:“你在这儿等着。”
他走了,留下了另三个‘陪”着李燕月。
不一会儿,雄健步履响动,一个魁伟身影带着那名黑衣壮汉进来了,人未到,威势已先逼人,正是城外所遇大汉,神威震天下的蒙古神力鹰王。
厅里的三名黑衣壮汉恭道躬身:“爷!”
神力鹰王已经换了装束,海青色皮袍,卷着袖口,露出两段肌肉突起的小臂,豪迈之中带几分潇洒,他神光炯炯的环目盯住了李燕月,脸上没一点表情,道:“我就想到就是你,可没想到你这么不好请。”
李燕月淡然道:“要是我知道鹰王爷有个‘请’字,说什么我也不会那么不识抬举。’“你很会说话,我这四个护卫,一向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眼里。”
“江湖人不比王公大臣。”
神力鹰王浓眉一耸:“你要弄清楚,我这神力鹰王府,不是任何人显傲的地方。”
“鹰王爷也清明鉴,江湖人眼里敬的只是英雄,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地方。”
“那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要是不知道鹰王爷是什么样人,我不会有失之交臂之感,没有失之交臂之感,我不会到鹰王府来,还请王爷最好不要让一个江湖草民失望。”
神力鹰王摇摇头道:“我承认说不过你,可是你要知道,我找你来,并不是要你来卖弄口才的。”
“王爷明鉴,江湖草民并非卖弄口舌,所说的是实话,站在一个理字上说话而已。”
“既然你知道我是神力鹰王,你就该知道,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治你的罪。”
李燕月淡然道:“江湖草民不会屈于威武,倘若真如此,江湖草民愿意瞻仰瞻仰王爷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盖世神威,绝世身手。”
神力鹰王微一怔,环目炯炯,凝望李燕月,片刻,突然笑了:“你的确够做,我承认你有一身很不错的修为,但是一旦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你这脾气,倒是很对我的味,很投我的缘,更何况你救过我,我不能让人说铁海东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他走过去坐了下来,抬眼又瞪着李燕月:“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知道。”
“有人在我这儿告了你,我不得不管,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他们也未必敢找我,可是这一位,算我怕她,只好管了,你可知道,你这个祸惹大了。”
李燕月道:“王爷大概不知道详细情形?”
“怎么?”
“要是王爷知道详细情形,以蒙古神力鹰王的刚直公正,绝不会说我这个江湖草民的祸闯大了。”
神力鹰王铁海东深深地看了李燕月一眼,道:“用不着谁告诉我详细情形,她的脾气我最清楚,是怎么回事,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也能琢磨出个八分,但是你碰上的是她,满朝文武,王公大臣,甚至连宫里都得让她三分,你说该怎么办?”
以蒙古神力鹰王的显赫权势,他能跟李燕月这样闲聊般的说话,足证他没有一点官架子,的确是宦海中难得的奇英豪。
但是,这句话听进李燕月的耳朵里,却大大的不是味道。
李燕月微耸双眉,淡然一笑道:“自古以来,我以为天下讲的是理,朝廷有朝廷的王法,要是这两样都能不顾的话,我这个江湖草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王爷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鹰王脸色微变,一拍座椅扶手,抬手指李燕月道:“你要知道,江湖上的那一套,搬到这儿来没有用,只有吃亏的份儿。”
李燕月道:“就算是吃亏,江湖草民认了,何况——”
“何况怎么样?”
“何况我未必吃亏。”
铁王霍地站起,环目威棱暴射,直逼李燕月;“你怎么说了?”
“那就要看王爷打算怎么办?”
铁王沉声道:“你要知道,这是我,要是换个旁人,根本不容你站在这儿,嘴强牙硬的说这么多。”
李燕月淡然道:“恕我直说一句,要不是因为是神力鹰王,也请不动我,要不是因为是神力鹰王,江湖草民我也不容他站在这儿跟我说这么多。”
鹰王暴怒,沉喝道:“大胆,你想——”
李燕月截口道:“神力鹰王刚直公正,盖世虎将,朝廷柱石,普天下敬为宦海奇英豪,没想到处理事情的态度如此令人失望,真是官官相护,自古难免啊!”突然间,铁王的怒态减了三分:“毕竟她是个皇族亲贵,和硕格格的郡主。”
李燕月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族亲贵也是人,王子犯法尚已与庶民同罪,皇族亲贵不遵法,不讲理,何以御民?
紧接着,铁工的怒态完全收敛了:“你,你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会。但要看对什么人,什么事,更要看别人怎么对我?”
“阁下,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伸则伸,当屈则屈,王爷一付宁折不屈的刚直脾气,因何教人在威讲面前低头?”
铁王坐了下去,旋即又站了起来,走两步,停住,环目凝望李燕月,片刻才道:“这样好不好,她现在在我这儿,我把她请来,你当面给她赔个不是?”
李燕月双眉陡扬,要说话,但旋即他改口淡然说道:“那位尊贵郡主等不及,已经不请自来了。”
铁王微一怔,略一凝神,跟着说道:“好敏锐的听力,我不如你。”
这句话说完,长廊上传来了轻快的步履声,转眼之后,香风袭人,那位刁蛮美姑娘带着那四个黑衣姑娘出现在敞厅门口。
四护卫立即躬身:“郡主!”
刁蛮美姑娘微一怔,娇靥变色,随即一步跨进敞厅:“好哇,他怎么还——我让你把他抓了来,是让你陪着他在这儿聊天的呀!”
铁王道:“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你把他抓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把他当什么了.当你神力鹰王的客人啊?”
接下来是一阵连珠炮似的,绷着脸,瞪着眼,很生气,模样儿却也十分动人。
李燕月没动没说话,冷眼旁观,有点想笑。
铁王的脸色渐沉下来了,容得刁蛮美姑娘的话声一顿,他冷然截了口:“你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刁蛮美姑娘大声说道:“你不办他我来办他,来人!给我拿下!”
四护卫没动,因为他们四个看看铁王,铁王看也没看他们。
或许是因为羞怒,刁蛮美姑娘脸都涨红了,霍地转脸对四黑衣姑娘:“你们聋了呀,我支使不动人家神力鹰王府的人,难道也支使不动我自己的人。”
四黑衣姑娘忙施礼:“婢子们不知道郡主是——”
“现在知道了,还不给我动手?”
“是!”恭应声中,四黑衣姑娘就要动。
铁王淡喝道:“慢着!”
四黑衣姑娘立即停住。
刁蛮美姑娘叫道:“谁让你们停手了,我说话了吗?他的人不听我的,我的人为什么要听他的?”
李燕月想笑没笑。
铁王却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老跟小孩子似的?”
“我是小孩子,你是大人,我就是这脾气,改不了了”
“不管是什么脾气,总得讲理。”
“讲理?我怎么不讲理了,我受了欺负,受了委屈,还落个不讲理,我为什么找你来了,要为讲理,还用找你!”
铁王道:“听听你说的,分明就是理曲——”
“我怎么理曲,他动手把我扯下了马——”
“他动手拉你了?”
“他敢,他揪着我的鞭子——”
“那么老远,他怎么揪得着你的皮鞭?”
“你不用套我话,是我用鞭子抽他了,怎么样?”
“还是呀,是你先动手打人,还能叫受欺负,受委屈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我为什么拿鞭子抽他?”
铁王望李燕月,李燕月淡然道:“还是让郡主说吧,我这个江湖草民的话不可信。”
铁王转望刁蛮美姑娘;“听见了没有?”
刁蛮美姑娘只好说了,还好,她倒是每一句都是实话,既不少,也不多,不折不扣的一段实话。
静静听毕,铁王摇了头:“你自己听听,别说找谁评理了就是三岁小孩儿,也听得出谁直谁曲,谁是谁非。”
刁蛮美姑娘话说了一大段之后,气似乎也消了些,闻言道:“不管怎么说,我是个郡主,我打小就从没受过这个。”
铁王道:“这我知道,可是你也要明白一点,皇族亲贵只是这个圈子里的皇族亲贵,在人家江湖人眼里,没有咱们这些皇族亲贵。”
刁蛮美郡主道:“谁说的。我到哪儿还不是——”
“我也知道,皇族亲贵不管到哪儿都是皇族亲贵,可是谁叫你偏偏碰上了他。”
刁蛮美姑娘眼望李燕月,突然扬了眉:“他怎么样?我就不信这个,今儿个他要是不跟我低头,不让我出这口气,我跟他没完,跟你也没完。”
铁王皱了一双浓眉。
李燕月突然道:“都主阁下不要让王爷为难,江湖草民给郡主阁下赔个罪就是。”
话落,他抱了抱拳。
刁蛮美姑娘道:“不行,没这么便宜——”
铁王伸手拦住;“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非让他给我磕头不可——”
铁王脸色一整道:“要是你坚持非让他磕头不可,那是你自找没趣,如今你面子都有了,还要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别处或许可以,在我这儿办下到,你要是不听我的,你跟他别处了去,我下管了。”
刁变美姑娘脸色大变:“铁海东,你、你可恶,你居然帮个江湖狂徒欺负我,我进宫见老佛爷去。”
一跺脚,她扭身走了。
四黑衣姑娘跟了去。
李燕月道:“没想到倒给王爷惹了麻烦,我很不安。”
铁王一摆手道:“别听她的,她是自找台阶儿,其实她见谁去都是一样,老佛爷就是再护着她,拿我也没办法,倒是你”炯炯目光一凝,道:“你是我生平仅见的一个江湖人物,人品、武功、胆识,都是我生平仅见——”
“那是王爷夸奖,要是没有别的事——”
“不忙,我要多跟你聊聊。”
“王爷——”
“我不敢说纡尊降贵,折节下交,你也一定不爱听,可是我话出了口,你总得要给我一个面子。”
“不敢,那是江湖草民的荣宠,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王脸上有了笑容,一摆手道:“这才像话,坐!”
“谢谢王爷!”
分宾主落了座,铁王道:“人家是深夜客来,以茶当酒,我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以酒当茶,不过客人可以随自己的爱好,我有好茶,而且是贡品,你要酒还是要茶?”
李燕月道:“王爷,我是客随主便。”
“好一个客随主便。”铁王一招手道:“来酒、”
一名猛护卫应声而去,转眼工夫之后,端来了两个茶杯似的细瓷盖碗,式样像茶杯,恐怕别处没这么大的茶杯,只比头号的大海碗小了些。
李燕月看得一怔。
铁王笑道:“我是这么个人,小东小西的用着不趁手,喝酒嘛,一口就没了,老得倒,多麻烦。”
李燕月笑了。
铁王一手端起“杯”一手掀去盖,道:“跟那位姑娘说了半天废话口干舌燥,喉咙都要着火了,来;先喝一口解解渴。”
铁王一掀“杯”盖,李燕月就闻得酒香扑鼻,他也端起‘杯’,掀起盖,只觉酒香直往鼻子里钻。
四个猛汉护卫眼都瞪大了,喉头上下直动。
铁王看见了,笑道:“看你们那付馋相,今儿个例外,去吧,适可而止。”
四猛护卫大喜,急忙一礼,飞身而去。
铁王笑道:“别见笑,这四个跟我一样,爱喝,能喝,来!”
他居然真跟招待客人似的,谈谈笑笑,冲李燕月举了杯,一点也没有权势显赫的架子。
两个人对饮一口,李燕月含笑盖上盖,放了下去。
铁王可瞪大了一双环目:“这酒烈不烈?”
“烈。”李燕月道:“酒性之烈,是我生平所仅见。”
“你知道这是什么酒?”
“王爷指教。”
“这是我指定‘内务府’,专为我酿的,酒性之烈,遍数内城,没人敢沾唇,你居然一口下肚,面下改色——”
李燕月笑笑道:“江湖草民勉强撑得住。”
铁王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还能——”一拍座椅扶手,又说道:“你让我觉得越来越投缘了。”
“谢谢王爷!”
“来,再来一口。”
“王爷是存心让我出丑。”
话虽这么说,又一口下肚,李燕月仍然面不改色。
铁王一双环眼都瞪圆了:“你真是我生平仅见的一个,你——姓李?”
“想必郡主已经告诉王爷了,我叫李燕月。”
“江湖上有不少门派,你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我还没那么大造化,能名列几大门派之中。”
“你不是几个门派的人?”
“不是。”
铁王疑惑地望着李燕月:“几个门派的人,我都见过,他们的所学,比起你来差多了。”
李燕月笑笑道:“那是王爷夸奖,真正的高手,深藏不露,或许三爷没碰见真正的高手,再不就是他们慑于王爷虎威,不敢显露。”
铁王望着李燕月,摇头道:“别把我当宦海官场的庸才,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于武学一途,我也算得上个行家。”'210。29。4。4/波ok/club' >210。29。4。4/波ok/club李燕月道:“何止,在朝,王爷是当世虎将;在江湖,王爷是位一流高手。”
铁王道:“本朝这些武将,没一个比得上我,论马上,对谁我也不稍让,可是对卧虎藏龙的江湖,我可不敢说这种大话。”
话锋一顿,接问道:“你从哪儿来?”
“口外。”
“你的口音,不像是口外人。”
“本就不是,可是王爷问我从哪儿来,我确实是从口外来的。”
“到京里来干什么?”
李燕月笑道:“王爷这是盘查我”
“我应该有这个权,可是对你,我没这意思,你要认为是,你可以不说。
李燕月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想凭这身还过得去的本事,到京里来混日饭吃吃,王爷信不信?’铁王摇头道:“不信,照你这身本事,哪儿都能找到饭吃,而且人家还把你捧得高高的了必受窝囊气!”
李燕月道:“话是不错,可是那总只是一碗饭,永远是一碗。”
铁王环目一凝,看了李燕月片刻,一摇头道:“真怪,我羡慕你们江湖生涯,无拘无束,吧不得能挣脱束缚,丢下一切,而你们居然还有人愿意往这圈子里钻。”
李燕月道:“以王爷的声威权势,难道还会有什么拘束?”
“你不知道。”铁王摇头道:“拘束我的不是别的,我真要挣脱,连皇上的旨意、老佛爷的懿旨都拘束不了我,是一份情谊,一份情谊绑住了我,老佛爷,还有逊皇爷,他们视我如骨肉,待我太好了,就算我把命交给如今这位,也是应该的。”
李燕月故意地道:“呢,原来王爷是顾命大臣!”
铁王摇头道:“我不是顾命大臣,我这个神力鹰王虽然权势不算小,可是我从来不过问朝廷上的事,不过老佛爷把我当成大内的一根梁柱,我自己也知道我不能走,不能回蒙古去,至少目前不能——”
李燕月道:“为什么目前不能?”
铁王沉默了一下道:“阁下,说句实话,我不是有城府、工心计的人,但是缘仅两面,我跟你说太多,总是不应该,可是——就冲着我觉得你投缘了,我要是现在丢下京里的一切,回到蒙古去,只怕当今这位年轻的皇上,更要受人欺负了。”
李燕月目光一凝:“王爷,谁敢欺负皇上?”
铁王道:“你阁下是江湖人,不明白朝廷跟宫庭间的事,皇上也不好当呀!不要以为他事事能够独断独行,照样处处受牵制,就拿逊皇爷来说吧!他要是事事能够独断独行,当年也不会为个董小宛剃度出家了。”
李燕月道;“那应该只是受制于本朝的家法跟礼法,不是受任何人的欺负。”
铁王道:“不错,这是实情,可是当今这位不同,他太年轻,事事受命于顾命大臣,碰上公忠体国的顾命大臣还好,要是碰上私欲太重、有野心的,那么皇上就跟逊皇帝早年一样,事事得仰察摄政工多尔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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