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的黑。
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议,好像用快刀将并不具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地忽远忽近。街边的建筑越走越少,后来只剩下低矮绝不超过五层的建筑,也有两层的。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着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敛气。
我没有做声,只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前面的车尾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膝盖,并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跳下去走掉。
本来是不用去的。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不过是为了好奇心罢了,想起来的确有些荒唐。
尽管如此,昙华林的旧房子仍不停地呼唤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那时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湿的,带着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地挖着,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对自己说。
车停下的地方是离昙华林入口五百米开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三十二块。我付了钱,推开车门,脚实实在在地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没有来过了。我看着几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个深呼吸。
抬眼看去,没有一点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块景物。想必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大半,这里大概在将来是作为旅游点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时,站在路口也望不见什么灯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狭窄,和气窗差不多,白天也要开灯,至于楼梯,如果不带手电筒,或者极为熟悉的话,是经常会摔跤的。
只有味道还是1989年的。潮湿,像是要从肺腔里带走点什么。我站在路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建筑。每一座都好像是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树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墙壁一点生气也没有。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浮上心头,于是我从入口走了进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见一个路人。然而正是吃饭或者饭后时间,未到夏天,夜晚还有点凉,不会有人出来。老房子墙壁很厚,又错综复杂,传不出一点说话声。我逐一辨认着它们。但只有仁济医院我还认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彻底拆除,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是后来从报纸上得知的。1989年我还没到注意门牌号的年龄。那么,昙华林31号,就是它对面了。
我默想着,转过身去。里面漆黑一片,不见灯光,更没有一点声音。窗户紧闭着,门口放着一把竹椅。但我还是上前敲了敲门。木门有些破旧了,上面涂着一层已经斑驳不堪的白漆。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
自然没有人应门。我在门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尽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砂感说明,那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拍了拍手,有点失望。但话说回来,我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的呢?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我转身向四周看去,四下里昏黑阴暗,好不容易在斜对面院落的门前阴影下,发现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有点矮。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不清脸部,因而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阵,直到那身影微微颤动,说了一句话。
“你找谁?”声音略显苍老,有点嘶哑,想来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找过去住在这里的亲戚。”
“那个房子十多年都没人住了。”
“是吗,”我说“那这里是不是昙华林31号?”
对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昙华林31号?这里没有昙华林31号。”
“怎么会没有呢?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里应该是昙华林31号才对。”
“没有31号。”她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早拆了。有32号,也有30号,就是没有31号。”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里也没有被拆除后的空地。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
“可能我找错地方了吧,”我说“谢谢。”
我朝道路深处走了两步,突然间心有所动。回头时看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问一下,”我提高了声音“这附近是不是有一户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个?”
我想了想。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他们的女儿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车轧死了。”
对方沉默一阵。
“他们去年搬走了。”她说。
竟然是去年吗?我忽然一阵难过。假如去年我到这里来,是不是还能见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们搬走前住在哪里?”我又问。
“你往前走。门前有棵白杨树的,就是他们家。”
说完,那身影就转身推门进去。门嘭地关上了。半晌,再无一点动静。
白杨树?长成什么样子的才叫白杨树呢?我一边茫然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一边抬头仰望着街道两旁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还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着。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的昏黄的灯光,老房子潮湿而阴郁的气息。忽远忽近的说话声,亮着灯的窗户和没亮灯的窗户。一切在此刻看起来都与1989年无异。突然便有一种感觉。不管我认不认识白杨树,我大概都能找到那个地方。我4岁时来过的那个地方。我边走边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长而匀称的十个手指,握着小铲,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地挖着。
两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随后又离远。光线也在逐渐地减弱,我渐渐来到了巷子的深处,这里的路灯光比刚才更加昏暗,亮着灯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树,我确定它们都不是白杨树。我在寻找记忆中的那一棵。
而现在,我找到它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确就在那里。它周围的花坛,在它旁边被长着青苔的圆石围成一圈的,高于地面五六公分的积土,它背后西式二层楼,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厉害。除了做梦,我从未想过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娟娟阿姨死了以后,这里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联系了。它只属于遥远的1989年,属于我记忆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恍若梦中。有好一会儿,脑子里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视二楼的阳台。有点像,又不太像。也许是光线和时间的原因。无论是我,还是昙华林,毕竟都与1989年不同了。阳台很小,比起城市里最常见的阳台来,更像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装饰。阳台围栏的立柱上,还可以看出旧时西式建筑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砾。阳台后是一扇小门,门旁边是更小一点的窗户。当我把目光移向窗户旁的另一扇窗户时,不由得愣住了。
这窗户我见过。
而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这种“见过”和1989年的回忆并无关系。我应该是在现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幅图景。甚至这里的光线,这个角度,都与我“见过”时达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里呢?我在脑中快速搜索着,直到终于想起来——王树的照片。
就是那张照片!我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就是那张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摄的照片。那扇窗户与眼前的这扇,几乎完全一样,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简直是天翻地覆的打击。绕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几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接连闪过。认识王树,发现照片,王树消失。再认识高览,发现箱子里的刘小军。最后,来到昙华林。
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
我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手脚都在微微颤抖。不管是什么,我想,原来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关的。
它们在哪里连成一线。
离开时,开始下起了细雨。我已经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碑一般静寂的楼群。凌晨两点的城区看起来是那么寒碜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到处都是。我本身也在这其中,就像印在墙壁上的黑影。我缓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经被我误认为昙华林31号的房子时,没有再次停留。
现在我明白了,昙华林31号的确不存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理由只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我恨不得将王树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挖出来,一口气问个究竟。是的,王树,又或者是我,正位于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觉得,王树并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也许他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并向我传递某种讯息。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
目前为止,这仅仅是直觉而已。毕竟,我没有办法找到王树。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这话,丁小胭也说过。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静静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或者有什么降临,只要屏住呼吸,凝视着微弱光亮之中的动静即可。
好,那就静等。
这以后的几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和高览约会。和他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们没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不再过问,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览之间究竟为什么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爱他的,见到他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他。那种感觉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确定,往后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可终究还是这样了。高览不在的时候,若是出于习惯拿起电话,手腕处就传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进而遍布全身。到了后来,就连打电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想高览也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准确点说是十五天。那天热得几乎和夏天差不多。我们从街上的饮食店回到家里。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说太热了,要换薄被了。于是两个人又默默地把被子从被套里拿出来,换上新的。他拉着被子的一角,我拉着被子的另一角。装进被套里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之后,我们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一直在看表。
我决定到了九点,就对他说。
这半个多小时过得如此漫长而寂静。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八点五十九分,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我对高览说,高览,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静静地,躺在床的左边和右边。天一亮,高览就起来,刷牙,洗脸。我躺在床上,看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问了一句,高览,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经站在窗户边,向我挥手来着?
但他还是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