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什么样的人?”
“亲戚,朋友,同学,什么样的人都有。最难过的是高中同学,很好的人,骑摩托车时撞在货车后面,几根钢管从前胸一直穿到后背。他女朋友还坐在后面,也一起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送他到的医院。其实见到他时就知道人已经死了,没救了,还是拼命往医院赶。”
“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我说“奶奶死时,我不在身边,爷爷也是。同学当中也没一个生病或者出意外的。算起来也二十多年了,居然没见过死人。挺奇怪的吧。”
“很正常啊。”他又扭过头来看我“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闭上眼睛,任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脸上。
“我要死了,徐退,”我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如果我第二天就会死去,那么,我要说,我死前最快乐的日子,是和徐退一起度过的。我将为此心怀感激,然后平静地死去。比如,有关那天最清晰的记忆,是徐退在耳边对我说的那句话。
“不要死,”他轻轻地说“你不要死。”
我闭着眼睛笑了。
“徐退,以前你在做些什么呢,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
“以前?”他咧着大大的嘴,笑着说“以前我在做你的邻居啊。”
突然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徐退说,也是那个下午的事。从丁小胭到王树,再到高览,刘小军,罗明,那张照片,我的1989年,1994年,昙华林的那个房间,我的2005年上半年,直到昨天为止。
全部听完以后,徐退只说了一句话。
“回武汉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嗯。”我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晚,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直站在门边看我忙碌。背包很快被打成一个,衣服都装了进去,手机钱包也一个不落。最后,我将背包放在门边,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母亲向前走了两步,在我身边坐下。
“别怪我们。”她将手放在我的手上,声音有些哽咽。
“不会的。”我也用手握住母亲的“我怎么会怪你们呢。这么多年,难为你们了。”
她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如果能忘了多好。”她说“如果能忘了多好。”
如果能忘了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能忘得掉吗?恐怕即使忘了,也总有一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以各种各样的面貌,再次冒出来,并且不断重复——
大概,就像我一样。就像,现在一样。
第二天清晨,父母送我到火车站。远远看见徐退背着一个背包,靠着站台上的电线杆正在抽烟。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父亲去买票的时候,徐退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从售票厅里出来。
七点零三分,我们上了火车。五分钟后,火车开动。父母的身影在窗外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之后,一直坐在对面默不做声的徐退,这才舒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爸妈看起来挺好的。那件事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我点点头,又说:“刚才我看见你跟在我爸后面进去买票了。”
“那当然,”他笑着说“不然我们俩怎么坐到一起啊。”
“那也不一定能这么巧买到这里的票吧?”
“还能有比上次我们俩在火车上碰见更巧的事吗?”
“是,的确没有比那更巧的事了。”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摇头“没有一点头绪。但要弄清楚,回去是肯定的。”
“我倒在想,今后我们怎么做邻居。”他又咧起了嘴。
“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说完,自己又觉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
“开个玩笑嘛,总比老绷着脸好。放轻松点,不会有事的。”
“嗯。”嘴上这么答应着,心里也突然变轻松起来。
在火车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回来了,明天到。罗明回,有什么收获了吗?我说,暂时没有,不过大概很快会有,回去以后再细谈。
之后,一路上,我和徐退都没有再谈起这件事。我们闲聊,打牌,吃东西,开玩笑,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火车在凌晨1点多到达武昌车站。我从来没见过凌晨时分的火车站,没想到居然像废旧工厂一般冷清。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往湖边村开去。车上,徐退突然说:“你没发现我今天也换了衣服吗?”
我笑了。“发现了。”我说。
下车后,我们在路边吃了点夜宵,然后一起回家。
“这种情况倒是挺有意思的。”在路上我说。
“和邻居一起回家?”
“是啊。”
“说到这个咱们来个约定可好?”
“什么?”
“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不去你家,你也不去我家。怎么样?”
“如果一直没弄清楚呢?”
“那就一直都不去对方家里。”
“算是激励?”
“算吧。”
“那好。”于是点头答应。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们在楼梯口就分了手。关好门后,还听得见他上楼的声音。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家里是一股许久没人居住的霉味。这屋子,看来无论住多久都无法习惯。
这晚我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个。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看看时间,上午十点多了。我打电话给徐退,一起在楼下吃了午饭。我对他说,下午我要去见见罗明。他理解地点点头,说一切小心。
于是从湖边村出来,我就往图书馆走去。路上给罗明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大概十多分钟后到。
在阅览室门口看见罗明的第一眼,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又瘦了。还很虚弱。
“没休息好吗?”我问他。
“没什么。”他摇头“说说吧,这次回家的事情。”
“其实,只有一个发现。”我说“我发现,我忘记了1994年的所有事情。”
“全部忘记?这是”
“但据小时候的同学说,我1994年的时候,是转学去了外地。她还给我看了那年的毕业照,上面的确没有我。我也问过父母,但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叹了口气“但可以肯定,那一年我一定在这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仅凭直觉是不行的。”
“也不仅仅是直觉。我想过,那时我年龄那么小,假如转学,而父母没有跟着的话,就肯定是委托亲戚照顾。我爸爸一家的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而妈妈的亲戚,舅舅和外公他们,当时全部都在这个城市。从便利的角度看,也应该是这儿。”
“有道理。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娟娟阿姨的死,很可能和我有关。”
罗明沉默了。
我又接着说“当然,我也想过,假如1994年,我就在这个城市,小姨为什么没有和你说,你又为什么没有在她家看见我没看见我,可能是因为我在其他的亲戚家里,但她没有和你说,想必有什么原因这个,我也不明白了。”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
“我想弄清楚。”我低下头去,眼前浮现出离开家前母亲的面容“这件事父母在心里隐瞒了多年,一直不想告诉我。这种情况让我很难受。”
罗明叹了口气。
“我能想象。”他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我想知道,1994年的时候,小姨是在哪个学校上学的。”
“江汉路中学。至于她家,原本是在民进路的,但后来搬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明白。有这个就足够了。”
“你怀疑自己当时在那里上学?”
“嗯,”我点头“只是怀疑。当然,也不一定是那里,但总是要去看看的。”
罗明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沉吟片刻,然后说“不用了,我帮你查,我有认识的朋友,在那里当教导主任,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那太好了。”我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真没想到居然这么”
“没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教育系统嘛,总有相通的地方。”
“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一个星期左右给你答复。”
从图书馆出来,我就急匆匆地赶回湖边村,告诉徐退这个好消息。
“那么,这一个星期做点什么好呢?”我说。
“当然是吃饭,睡觉,还有玩了。”他想了想,又说“会玩游戏吗?”
“以前刘小军也问过我,我说不会。再说,家里也没有电脑啊。”
说到刘小军,倒是有一两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然而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刘小军。当时,我和徐退正打算去磨山。“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有书桌的房子,还有浮着小女孩尸体的水潭。”他说。我们刚走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刘小军正拿着手机,边发短信,边从学校门口进来。他看见我,又看了看我旁边的徐退,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好长时间没见了。”我上前打招呼。“嗯。”他神色怪异地点了点头,又说“我正打算给你发短信。”
“有事?”
“没事算了就是问个好。”
“哦。你现在去哪儿?又到宿舍去推销?”
“我”他看看徐退“不是的,我到处走走。没事,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怎么这么奇怪?”我看着刘小军的背影,对徐退说。
徐退满含深意地笑了。
“不奇怪,不奇怪。”他说。
十多分钟后,在公共汽车上,我收到了刘小军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我恨你。
这是我和刘小军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恨我。出于直觉,我没有把短信给徐退看。大概,我不想听到这个聪明的人,说出那其中我并不愉快的含义。后来,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条短信。
然而这天,我们在磨山并没有找到那晚我去过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更奇怪的是,我发现,这森林远远没有几个月前我走进去时感觉到的那么大,也一点都不深。我们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走遍了整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明白,”我茫然地看着前方的一棵树“怎么会这样呢?当时我肯定不是在做梦,刘小军也能作证的。”
“我相信你。”徐退说“大概那个地方,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这句话有点熟。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那是罗明说的。
“那本书也是。”我小声说道,不知道徐退有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