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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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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我倒是疏忽了这一点,这么说,却是我失之鲁莽了,且将此事压在北征之后再说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从善如流,设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贫道粗知易理,善以观人,这朱高煦,今日气势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足以镇服,两相权衡自以保境安民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瑶仙由不住私下慨叹一声,暗自惭愧,海道人这番话,无异醍醐灌顶,发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凭直觉,其与善恶功过,亦只重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却未能顾及前后,盱衡大局,是以杀其恶,非真恶也,观其善,非真善也,这“善”、“恶”二字,细推起来,其义理亦大矣,当观其动机表里,分其狭广始未,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大错铸成,悔之莫及矣!这些道理,显然还是她第一次悟及,义母李无心却不曾与她说过。

    “那么,是我错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说:“这个朱高煦,我耳闻他做了许多坏事,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个人的所有作为,其为善恶,冥冥中皆有记数,当不会以私涉公,亦不会因公犯私。高煦轻趫善骑射,雄武神猛,能镇百万之师,故此能于历次战役屡建战功,确是事实,但为人反复,权利熏心,私德败坏,亦不可胜计,于此亦不能一笔抹煞。”

    说到这里,海道人冷笑一声,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权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谋孽东宫,力谋夺嫡,便是恶贯满盈,死期近矣。”

    长长叹息了一声,海道人又自喃喃说道:“天道之于人每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为,以至最终结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对他存有一份痴望,无非企冀人定胜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无非都皆在这个设想之中,以图最后努力,只怕”

    一阵风起,满地落叶萧萧。空中那一弯上弦月,却忽然给乌云遮住了。流水淙淙,树影幢幢,直似无限凄凉。

    “能与姑娘尽此一夕之谈,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后会之期,相与行善,自求多福吧!”话声一落,大袖挥处,宛若飞云一片,陡地腾空直起,已自落向高处丛林,再次闪动,已无踪影。

    “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这两句话,令她一时不解,久萦心中,不能释怀。

    她原来有很多话,还打算问问这个道人,诸如他与君无忌的交往进而揣摸出君无忌的出身来历,以为今后行事借鉴参考,想不到对方道人话声方顿,却自个儿走了。

    这个“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踪怪异,向是独来独往,绝少涉身中原,这一次破例入关,想来必非无因。奇怪的是,以他闲云野鹤的素行,竟然会介身汉王高煦事件,不惜与“雷门堡”之九幽居士为敌,却又对高煦其人,心存姑息,岂非大相悖谬?

    沈瑶仙虽然离山来此不久,可是连日来所见所闻,无一不奇,固然君无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无如附同在他身边左右的一干人等,诸如春若水、驼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离开的这个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掺入的雷门堡一干老少,却似乎与他或多或少均有关联,势将不能掉以轻心,一概忽视。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身其间,脱身不得,岂非有悖于此行宗旨?

    想来果也是麻烦之事。

    这么多奇异的人、纷乱的事,所显示的实在是一片错综复杂,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贵人独自做着针线。两盏银质“彩贝鸳鸯”对灯互映下,显出了她灵巧的手艺。那是一袭“玉蟒戏袍”的大件玩艺儿,金丝银线,间杂着细碎的珠宝片儿,缀落在鹅黄色闪闪有光的锦缎面上,确是具有气势,栩栩如生。

    那是一组十二大件的重头活计“季妃”手不停针地已经工作了个把月了。

    打从她跟了王爷,短短的几个月,屡蒙青睐,由一个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儿”摇身一变成为了今日的“贵人”身分,虽还不曾蒙圣上赐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称呼了。

    “季妃”多么美而充满了绮丽幻想的一个称呼!那是她往日简直难以想象的高贵身分,摸不着,看不见,简直一如天边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这里,季贵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所见的一切,长长地透上一口气儿,证实着一切所见,包括自己的这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梦。接下来,她便情发于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靥里涵盖了她的无边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对所拥有的一切,早就满意了。

    彩贝组灯摇曳着谜样的光,映衬着绷架上大幅的织锦锻光,所显示的那一条七彩巨蟒,更见生气,把一双红宝石嵌缀上去,点亮了巨蟒的一双眼睛,可就更见凌云跃海的气势,这般冲天直起、跃海升空的壮势,所隐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许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爷的眼里,却似别有会心,而深为嘉许。

    季贵人为此得到了两项意外的颁赏“明珠满戽”、“獭裘一袭”两样东西,她却都不占为己有,珠宝给了父亲,轻裘给了母亲,算是一份女儿的孝心,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爷的大寿之期,献上这一份纤手刺绣的寿礼,再有便是她“永爱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较之早先来时的夜夜专宠,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难得幸临一回,有时候就是想见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贵人不是没有烦恼,也有她的隐忧,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总能替对方着想,先人后己,只要王爷快乐、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别人一样的为他所抛弃,打入冷宫,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要求得极少。

    耳朵里像是也听见过一些儿风声,说是王爷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对方不是别人,竟是流花河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儿春小太岁。

    刚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使她吃惊不小,那是因为震撼于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

    “春小太岁”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外号,早先在一次庙会里,甚至于她还见过她一回,想到对方的那个俏模样可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给比过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纤毫毕陈,一丝儿也作不得假,就从那一次之后,春若水这位大小姐的绝世姿容,算是在她心里生了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运神略思,对方清丽的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不曾丝毫走失了样儿。

    她却也知道,这个流花河岸数第一的大美人儿,其实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动剑,最是野性不羁,一个不对碴儿,动辄拿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带刺玫瑰花。风闻她一身轻功极好,更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取人性命于顷刻之间,传说中的“春小太岁”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那是典型的“侠女”凤范。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与汉王高煦联扯到一块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这里,她都情不自禁地会摇摇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纯是无稽之言,想过几次也就算了。王爷这一阵子甚少来她这里走动倒是真的“八成是为了公事吧?”每天来来往往,进出这里的人极多,人头儿是那么的杂,他又都在忙些什么呢?

    抬起头,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灯,整个脑子里,满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让她领略到:原来一个人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滋味是这样的。

    灯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心这一霎仿佛也不再宁静,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情绪作祟。这几天由于王爷不传见,日子过得静极了,她却满怀信心,并不气馁,早起梳头,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见犹怜,只等着风流多情的王爷一声传见。再见面时,她可要好好地诉诉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着一颗“痴”心!

    灯芯越加摇晃得厉害了。纱幔轻启,打廊子那头飘过来阵阵清风,凉飕飕地怪冷得慌。

    搁下了手上的针,季贵人慢慢站起来,正待过去把窗户关上,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阵子嘈杂乱嚣之声,打侧院里传过来。紧接着门声轻叩,传来婢女“伶官”的声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来高煦后宫女眷甚多,许多皆无名号,是以府中皆习惯以“姨”相称,俟到正式封妃之后,称呼便自不同。

    聆听之下,季贵人过去开了门“伶官,有事?这么晚了。”

    伶官请了万福,站起来说:“王爷跟前的人来说,府里来了贼,现在正在到处搜查,季姨这边可有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来查一查?”

    季贵人怔了一下,惊道:“贼?什么样的贼?”

    “还摸不谁!”伶官说:“说是由前跨院那边过来的,地方不熟,瞎摸乱闯,被王爷的卫士追出来堵住,四下里乱窜。”

    “哟!”季贵人着实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别怕,这里来了人,四个门都有人严密地守着,这个贼就是有通天的胆子,瞧他也不敢往这里跑,没事儿,婢子只是提醒您一声,要是您觉得不对,只管招呼,我就在外头屋里守着。”

    这个伶官十五六岁了,模样儿透着机灵,她是专侍候季贵人的,说完就请安告退,到外院招呼来人去了。

    季贵人把门关好了,这会子就没有闲心再去刺绣。心里盘算着:这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居然连堂堂的王府行馆都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把灯光拔暗了,端起一盏来走向里屋。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却因为王爷过去的时常幸临,布置得甚是奢华,雕着空花图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罗帐双分,珠穗低垂。一丛纱幔为两只首尾毕现的整个白狐皮裘挽着,显示“狐眼”的部位却是四颗红亮的宝石,映以灯光,透剔玲珑,甚是可爱。几盆兰花,摆置适宜,芳蕊长吐,郁积着一室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间,打开了正面的一排活页镂花格扇,便可迎接东方旭日,一对黄雀,一只画眉,总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惊人的鸣叫声。黄雀的“打弹儿”画眉的“学舌”总能带来无限生气,为此“一日之计”的晨,注入了新的气氛,新的开始。

    然而这一霎间,在婆娑的灯光影里,却显示了它寂寞孤单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测呀!

    季贵人搁下了灯盏,或许是受了些惊,一颗心只是忐忑不定。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待将脱衣就寝的当儿,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恰于这时,打纱幔之后闪了出来。

    “啊!”简直还没分辨清楚了是怎么回事,那个影子已来到跟前,紧接着银光乍射,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贵人身子打了个闪,随着这人的一个进身势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扑通”坐在了床上。

    “不许吭气儿,出声我就杀了你!”

    这一出声,季贵人才听出来,对方敢情是个女人。

    “是”嘴里答应着,一连串地点着头,两只眼睛直直的向对方盯着,透过了一抹摇曳的灯光,总算把面前这个“女人”给打量清楚了。

    “老天会是她么?”

    季贵人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刚刚想到她,她就出现在眼前。如果她的记忆不差,面前这个身材颀长,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那位春小太岁——春若水。

    季贵人简直吓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样儿依然如旧,不是她是谁?正如前文所述,这个人不过与她只是一面之缘,却留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虽然事隔两年,却能在乍然相见的一刹那里,立刻就认出了她是谁来。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你是谁?”

    冷森森的剑锋,依然比着她,季贵人转动皆难,闭了一下眼睛,季贵人略为定神,再睁开眼睛,情绪略见缓和。

    “我姓季,叫穗儿姑娘你这是”

    对方少女微微惊了一惊,一双大眼睛,倏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啊,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高煦抢进府里、家里开米店的姑娘,可是?”

    “这”季贵人点点头,颇似不悦地说:“我家里是开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抢进来的。”

    “哼!”冷笑了一声,这个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剑。

    季贵人只见她剑势一扬,噌然作响声中,一口长剑,已插落肩后鞘内,虽是一个不显眼的小动作,细想起来也是颇惊人。

    长剑归鞘,这个被疑为春若水的长身姑娘,往后退了一步,就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狠狠盯着“你心里可放明白了,虽然没有宝剑,只要你一出声喊叫,我照样能要了你的命。”说时,她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觉皱了一下眉。

    季贵人敢情可也看见了,看见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伤了?血”

    “别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时,这个姑娘一连在自己肩侧,用手指点了几下,季贵人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满了血,一惊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少女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肩上的伤,这么多的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长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春?你见过我?”

    “见过一回。”季贵人怯生生地说:“两年前在一次庙会里见过,看见你在烧香”

    “哼,”她说:“你倒是好记性,不错,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岁,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别误会我只是”季贵人一面把面前的灯光拨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几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

    说时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对方的伤,却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干什么?”

    “我春小姐,让我给你瞧瞧,我会我这里有药。”

    听她这么一说,春若水才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只是瞧着她。

    季贵人定了定神儿,轻叹一声:“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会害你,你伤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流这么多血怕死人了。”

    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声,大方地让她察看肩上的伤。

    季贵人把灯移近,又拨亮了些,挽了挽一双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揭开了血衣一片,才发觉到整个上肩部位,都让血染满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来。

    “怎么啦?”

    “都是血!”季贵人强自镇定道:“要不我叫个人来,她不会”

    “不行!”春若水凌厉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说你会么?不许惊动别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贵人点点头说:“那就我一个人”

    一面说她站起来,找到了洗脸的盆,干净的布,暖瓶里多的是热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个王府急用的“急备千金箱”里面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春若水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如何医治。

    东西全了,季贵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干净瞧瞧,伤处是约有小指甲盖般大小的一个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继续流了。

    红血映衬下,越觉这位春小姐皮肤之细腻白洁,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仅见,不觉大为怜惜“你皮肤好白!好细!”

    对方没答碴儿,撩起来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厉,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季贵人自觉着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瞧瞧药箱子里面置有刀伤药,拿起来刚要打开。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这就上药?也不瞧瞧,里面有东西没有?”倒是疏忽了,别瞧她不吭一声,心眼儿还是真细,一点也不马虎。

    季贵人窘笑了一下,皱着眉再细瞧瞧,不觉失色道:“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抬头看着她直发愣:“那是什么?亮亮的。”

    春若水没好声地道:“暗器!你给拿出来,麻烦你!”

    总算见了句客气话儿,季贵人心里也好受一些,点点头说:“我拿只是你别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着她第一次现出了笑,可是那种苦涩的笑,她说:“我几时嫌疼来着?”

    忽然,春若水缩回了肩,睁大了眼道:“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来?”

    “放心吧!这是我的睡房!”季贵人笑着说:“我不招呼谁敢进来?”

    “哼,朱高煦呢!难道说他来也要你招呼?”

    季贵人怔了一下,一时还不大习惯人家直称王爷的本名,在她想来这是大不尊敬的。

    “你是说王爷?放心吧,他才不会来呢!”说着不觉地脸红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穗儿”

    “现在呢?”她的眼在“穗儿”身上转了一转,略似不屑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贵人的身分了吧!”

    “这”季贵人脸上又是一红:“我瞧瞧你的伤吧!”说时她把脸就近了,一只手端着灯,近到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对方的肉上“嗯,是有个东西,啧啧!”

    “拿出来吧!”说时春若水为她接过了灯,季贵人这才双手并用,用一个拔眉毛的小夹子,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对方深入肉里的那个暗器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呀?”在灯下,季贵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枚银光灿然的寸许钢钉。

    春若水忍着疼哼了一声。季贵人这才警觉,搁下了手上的夹子,用干净的棉布,把她伤处的瘀血擦干净了,春若水摇摇头,颤着声音说:“不行,要把里面的血挤出来才能上药。”

    季贵人见她脸都白了,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么疼了,她却硬是忍着,连一声疼都不说,可见这个姑娘禀赋有多要强好胜了。打量着她的脸,不过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佛,偏偏人家就有这么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还强,一时好不钦佩,由不住对她倾生出许多好感。

    两个女人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伤敷好了。包扎之后,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后靠了靠,仰起的颈项,那么细腻白皙,却被汗水沾透了,间以纷纷乱发,粘在一起,平生无限娇柔,让人怜惜、疼爱。

    季贵人取过一个绣有鸳鸯的枕头,要她靠着。春若水却似触了电似地直起腰道:“是谁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贵人说:“这是我自己的枕头,你放心吧!”不禁摇摇头自叹一声,虽然只是个小动作反应,却可以看出来这位春小太岁是如何守身如玉,爱惜自己的清白了,却令穗儿心里更生无限折服。

    短暂的和谐相处,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无形中把乍相见时的那种敌对气氛冲淡了。

    “我想喝口热水,有么?”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点点头又加了句:“麻烦你!”

    “别客气,现成的!”

    热热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却注视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蓝细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贵人笑叹一声说:“这是干净的,连我都没喝过。”

    春若水这才点点头呷了一口,接着连气儿把满满一碗热茶,喝了个干净。

    “还要不?”

    “不啦,够了!”一面说,向着季贵人笑笑,露出白细整齐的牙齿,这一霎,凌厉尽去,所剩下的只是无限妩媚与女子的娇柔。季贵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里喝了声彩,真个自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爷意欲征她为妃的流言,一时间神情恍然,心里酸不溜丢的,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春若水无精打彩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年岁像是比我还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

    季贵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说,不是朱高煦把你抢来的,难道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过来的?”

    “这”季贵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父母都答应的!”

    “那又为了什么?”春若水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身子,很奇怪地看着她。

    季贵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问呢!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个王爷,并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难道你没想到,他只是对你一时新鲜,有一天玩腻了,就把你扔了,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没有想过这些?”

    季贵人的脸,变得黯然了。“也不是没想到过。”颇似伤感的她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吧!”

    “命!什么意思?”春若水盯着她:“这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说是命呢!”

    “我喜欢他!”季贵人绷了一下脸,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儿:“在没过来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说了嘛”季贵人低下了头,脸上讪讪的:“我喜欢他。”抬起头,她看着春若水,脸上弥漫着甜甜的笑:“我觉得我很幸福,这就够了。今天我很快乐,我想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快乐就够了,明天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轻叹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临时吞在了肚里,想了想,她改变了一下话题“朱高煦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季贵人低下头嘤然作笑:“他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贵人笑咪咪地有些儿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对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对你不好了呢?”春若水声音里透着冷,就像她的脸一样,这一霎竟是不着丝毫笑容。

    “那”季贵人颇是诧异地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没什么,”春若水微笑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季贵人沉默着,摇了一下头,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许我会去死。不过”她却又摇头道:“不会的,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只要王爷他对我好,我能常在他身边服侍他,这就够了,身分不身分,什么‘常在’、‘答应’、‘贵人’甚至于‘嫔妃’!这些身分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不要抛弃我就够了!”

    (作者按:常在、答应、贵人、嫔妃皆为宫中女人封号,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只要得到宠幸,皆可任意施封,数量并无限制,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更有晋身正宫国母可能,故较慎重,以高煦言,便须请准父皇正式赐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

    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摇摇头道:“你真是太痴了,只怕”忽然她却又改口道:

    “算了,不谈这些了。”说时她站起来: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么时候了?”

    季贵人转过身向着“铜漏”看了一眼:“子时还不到。怎么,你想走?”

    春若水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犬咆哮之声。

    “啊!他们把狗撒出来了!”

    “哼!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

    “我的好小姐!”季贵人安慰她道:“你还是忍着点吧,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是西藏进贡来的獒犬,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听说比豹子还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来的那枚暗器“亮银钉”神色间不禁现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汉王高煦身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得到穗儿的掩护,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该不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死活更自难料了。

    犹记得方才仗剑交手之际,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像是一个首脑人物。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出手两招,自己已挡受不住,这才兴出了逃走之意,这一枚暗器“亮银钉”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这个人好厉害,再次见到他时,却要特别小心才是。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着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等天亮了再说,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

    春若水没有说话,方才一鼓作气,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分疼痛,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可真是万难了。她正为此费思,盘算着如何应对之策。

    “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告诉我!”季贵人呐呐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深更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冷冷地说:“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惊:“难道你”“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起码现在还不会!”说时她脸色深沉,像是很不高兴,眼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泄的忿怒。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汉王高煦。

    季贵人吓了一跳,一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杀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千万可别”一边说一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春若水着实有些不忍,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别瞎想,我已经说了,不会杀他的,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却为此,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春小姐,我听见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说:“这几天,有好些日子我没看见王爷了,一直也没机会问,这个府里,有人传说,王爷他”

    “他怎么样?”

    “他”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涩地嚅嚅道:“有人传说春小姐与我家王爷就快要结亲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听之下,一时面色苍白,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频频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一口剑,一囊暗器飞刀,独闯王邸,打算见着了高煦,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他若还有一分仁义,就当把父亲平安放回,观其人,当知其心,也让自个心里知道,即将委身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却又万万不作此想。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父母家人满门上下无数条性命,却不能不顾。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心里的那个滋味,可真比黄连还苦十分。

    倔强不逞,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断肠,到底是女孩儿家,又能强到哪里?

    季贵人的几句话,像是一口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到她的心里,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冷,无边愤恚、委屈,化作凄凄红泪,只是在眸子里打转,不经意夺眶直出,弄湿了脸。

    “呀!”季贵人吓了一跳:“你”春若水拧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春若水伫足深思,暂时不理会身后的季贵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动着。

    她有满腹辛酸、痛楚、忿恚却又不想在此时吐诉,季家姑娘已不再单纯,她已是今日高煦的小妾,犹自沉湎在宿命式的无边幻想里,无疑的,她纯洁、可爱却更是可怜。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数不清的无辜少女一样,一朝踏入君王家,便无异陷身于无边的洪流大海深渊,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幸福快乐的?这么想着,可真有些不寒而栗。

    “穗儿姑娘!”对着长窗,春若水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辈子?”

    “这”季贵人迷惑着道:“当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春若水冷冷说道:“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忙逃出去,从此海阔天空,找个知心的人嫁了,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你有这个胆子没有?”

    季贵人吓了一跳:“不”连连地摇着头向后面退着,也难怪,这个念头,她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你不敢?还是”

    “不”季贵人说:“我不想走为什么你要带我走?我不走,再说我也走不了”

    春若水看着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样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来你也只好认命吧!”

    季贵人见她无意强迫自己离开,这才略微释怀。只是她心里仍然还拴着老大的一个疙瘩,那就是有关王爷与眼前春若水的婚事传说,刚才自己问了,却没有得到对方一字答复,可见并非全是无稽之言,定属有几分可以征信。

    “难道会是真的?”

    “果真这位春小姐成了王爷的新宠,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脑子里想着这些,季贵人的心乱极了。

    像是各怀心事,四只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块,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她是个可怜的小女人,但她却深深地爱着朱高煦,眼前更无反悔,看来她全系心甘情愿,我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爱朱高煦,纯系发自内心,却非全为一份荣华富贵,朱高煦尽管多行不义,却能赢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属难能的了。只看他暗中对自己的卑鄙图谋,当知其心怀叵测。可怜的小女人,你固痴心万缕,终难免秋扇见捐,惨被遗弃了!”

    这是春若水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触及的这个女人,更见楚楚可怜,对于她,春若水由衷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是“火烧眉睫”第一个应拯救的是自己,却来关心顾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对于自己尚能兼及的这一份仁心义气,春若水诚然也难以自释。却是无可奈何,心里深深叹息一声,便把一双眸子改向悬有纱幔一排长窗看去。

    四周环境,仿佛一下子俱都静了下来。偶尔兴起的夜风,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带来的“沙沙”声息发自树帽、竹梢“夜”是宁静的,此时此刻,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只是在宁静的外表之内,却包涵着许多凶险,以及看不见的无限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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