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本是在自家府里佛堂拜过祖母,方往正院里看望史氏,正看着史氏虽说不很丰腴、却很有精神的模样,虽说因着大腹便便行动间再如何尽力优雅也有几分笨拙,看在王子腾眼里却是越看越看,他自鸾姐儿之后就未曾再有子息,年初更是因感念史氏孝顺之意,趁着祖母丧期连通房都打发了,越发期待起史氏腹中孩儿来――若能一举添丁,得子如仁哥儿自是好的,若是不能,让鸾姐儿多个伴儿一道儿绣花也是好的。
因鸾姐儿还要学些女儿家的功课,王子腾温言和她说了一会子话,也没耽搁她,就让她如常和女夫子学着去了,自己左右看看,因实在手痒,少不得又挥退了丫鬟婆子们,才拿手轻轻放在史氏肚子上,不等那腹中孩儿如往日一般和他打个招呼,就忽听外头婆子回报,说是东府里头二太太使人过来要些豆腐皮包子五色素羹之类费工夫的点心,要招待仁哥儿的小朋友,史氏一听也觉稀奇,仁哥儿居然也到会友的年纪了?不过她也知道仁哥儿素来常往外头行走,或许是那等当日疗伤棚子里结识的小友也未可知,因她孕中胃口奇特,厨下常备了些花功夫的点心,仁哥儿往日也常来帮她消耗,此时只看仁哥儿份上,也不觉得张氏巴巴儿打发人来要点心去招呼些个平民孩童有甚不对,只心里也不很在意,不过是打发了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送去,又另带了几分寻常表礼给仁哥儿长脸罢了。
王子腾却多留了一个心,于史氏跟前只推脱说又想出一个好名字、务必要立刻写下来,就出了正院往外头书房去了,行走间却换来小厮打听了,果然不是什么平民小儿,乃是当日那自称姓穆排行第七的少年,王子腾心下当即就是一咯噔,他原就看出张侍郎神色不对,那穆姓父子只怕有些来历,但一时也未多想,直到那日三舅兄趁着述职的空挡来府里说起,他才恍惚听出其言外之意,再仔细一思量,虽说太子在兄弟中自是排行局长、在所有宗亲里头的排行也和第七挂不上边儿,但若是只从先帝嫡出的孙儿辈里头排,连先太子不足两岁就去了的那个嫡长子一道儿算上,可不就是该排第七么?就是那位穆老爷,王子腾因年纪小又未出仕,与原先常年在边关的燕王不曾见过,可那形容,与传说中当今的模样很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行事温和了不少……
王子腾不敢再打听,但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不与弟弟说,不过是觉得他实在于世事俗务上头无法来得,又不知道皇帝父子在余震诸事过后还找到王家家庙里头去,太子间或来接仁哥儿,又素来轻车简从,王子腾又因守孝,除非也去家庙外,轻易不出大门,而门外的小厮就是见着了太子的车马也未曾多想,也没特意和主子回报……
如此一来二去的,王子腾还只当皇帝父子终于玩够了白龙鱼服的游戏,又细想自己兄弟伯侄三个,也没做什么给人印象不好的事儿,也就不很往心里去,谁知道,太子今儿居然不忌讳他们居丧之家的,就特特上门了呢?
还说什么要给张氏请安!依时下规矩,这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子侄之礼了!
就是老伯爷葬在先帝陵寝之中,享受穆家后代帝皇香火,王子腾也不敢真拿自己当盘菜,和太子述什么世交长辈的情分,现听了这事儿,哪里坐得住?到底是三两步从两府之间的角门私巷过去了。
东西府原就还是一家,连着私巷的角门虽有婆子看着,但也不过是管着不让些小丫头小小子乱跑冲撞了主子罢了,张氏派来要点心的大丫鬟扫雪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也就是和看门的几个婆子打声招呼就来去了,王子腾这两府里头的大老爷更是连话都不消多说,他还没走到角门那儿婆子就已经将门大大打开了,又殷勤目送他直走到拐弯处看不见了才关起门来,全不需费一丝口舌。
王子腾脚下如风,不一会就到了正院,略打听了王子胜也在正房里头,便也顾不上这大伯子不好擅入弟妹正房的琐碎规矩,也不等人通报,径直疾步迈了进去,可惜他虽尽力赶了,到底没赶得及,到的时候,穆小七正从软垫上头起身,堂上张氏笑吟吟伸出手来虚扶他――这,这头竟是已经磕下去了!
以太子之尊,当今天下,除了九重宫门里头的帝后受得他屈膝一跪之外,也就只得太庙之中先祖陵寝之前了,余者,无论是先帝太妃还是当今妃嫔,又或者是那几位长公主大长公主,也不过得他一揖半礼罢了,现在居然……
王子腾正迈过一道门槛儿,见此一头撞在门柱上,一声闷响引得连正起身的穆小七都看过来,仁哥儿更是直接撒开胖腿儿,几步就跑到王子腾身边,忙忙伸手去扶他,王子腾也不嫌他人矮手低,伸手在那摊开了的胖爪子上撑了一下,又握住了,感觉到手心里头暖暖满满的,王子腾才勉强将心神定了下来,就看到穆小七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竟也是笑着要扶他的姿势,王子腾心头剧烈跳动了几下,却再不敢去想有的没的,脸上更是半点都不敢带出来,当然,伸手让太子扶也是不敢的,只好顺势收回握住仁哥儿的那只手,在额前拍了拍,对着王子胜歉然一笑:“我听说你回来了,急着来见,倒没想到弟妹也在这儿,真是失礼了。”
这么一说,倒把他方才的失态遮掩过去,王子胜倒没将他看得亲近到丝毫心声不需听的地步,自然也知道事实为的是什么,只不过王子腾再怎么不如仁哥儿亲近,也比穆小七亲近千万倍,是以王子胜也不去揭穿他,只说:“她原是在佛堂那儿住着的,不过今儿仁哥儿带了玩伴来,执意要见她,也就出来见一下。”又说:“一家子骨肉,见见也没什么,大哥也不必太拘礼了。”
王子腾只是笑了笑,一般大伯子见弟妹,哪怕是再年轻的弟妹,只要弟弟在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今日到底是情急,竟是连通报一声都没有就闯了进来,又失态到碰了头,恰好两下圆过去也不错,并不消再多说。倒是听王子胜将太子浑不以为意,王子腾却真有些忐忑,只是他之前瞒下了,现在也不是说的好时候,又见太子只在一边捧着仁哥儿的手看,并不将王子胜的态度放在心上,王子腾也略放了心,见张氏福了福身往后头去了,也不在意,只讪讪走到仁哥儿边上,看了一眼他红起来一圈的小手,王子腾也有些心疼了,倒是仁哥儿不以为意:“不就一点子红?也没觉得疼,总比伯父惊得跌倒的好些。”
小家伙自觉是他伸出的那一爪子让王子腾及时稳住了身子,才避免了大惊之下摔出个好歹来,还颇为得意,方才和太子不说,不过是稀罕媳妇儿捧着自己手儿心疼的小模样,此时见王子腾都大惊小怪的,他却反不好意思起来,忙忙将手从穆小七手里挪了出来,又是举又是伸,掌劈拳挥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王子腾一看也知道果然没事了,眉头方松了开来,又赞他:“果然是我王家子,端的舞得好架势!”
小家伙一听越发得意了,太子却仍有些担忧,对王子腾那般轻描淡写也有些不得劲儿,不过是因着好歹是小家伙的伯父,说来不从国礼论的话,也算得是他的长辈,况且天眷王家又与别个不同,哪怕是从国礼论,也不同于一般臣下奴才,因此也不好斥骂瞪得,只好自己在身上一寻摸,也亏得小家伙好动,偶尔不免磕磕碰碰的,太子身上也常备了一点子药膏,此时取出来给他揉揉也不费事儿。
小家伙原不觉得自己受了伤,不过太子保养得好,就是日日弓马不辍,那手也嫩得和梨花瓣儿似的,且那颜色白中带粉、肌肤润泽,竟是最好的玉石也雕琢不出的美好,再衬着那简简单单的青瓷瓶子,小家伙就是再看多少次,那眼睛都是一黏上去就转不动,少不得咧着嘴伸出手去,由着他上药揉捏。
王子腾看着穆小七这般熟稔的动作,和仁哥儿理所当然的举动,心里又是慌又是喜,喜的自然是仁哥儿竟得储君这般青眼,就是他自己小时候和胜哥儿最亲昵时,也不过如此了;慌的是也是仁哥儿竟得储君这般相待,储君自然也是君,可惜却是“储”君,在臣下面前他是君,在九五皇座之下却还是臣!别看只离九五皇座就那一步,可古往今来,多少储君就折在那一步上?远者有秦扶苏、有汉戾太子,近的……先帝那位太子爷,不也没能熬到九五称朕么?
王子腾虽说更擅长兵事,却也是熟读史书,哪里能看不清这些?他原还庆幸自家虽没赶得上当今拥立之功,却也好歹置身事外,不求贵极人臣,起码安享富贵,却不想,下一局中,自家竟也入局得这般早!
以太子此时待仁哥儿的情分,哪怕日后再是淡了,可若是他能登基,仁哥儿只要不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一世安稳富贵总是跑不了的,说不定还能恩荫子孙;可就正是因为太子此时待仁哥儿的情分,若是他不能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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