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流尽最后一滴血

晃去。

    打开抽屉，拿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那是阿超的遗物，我定了定神，再度翻开那本我早已看得烂熟的日记。

    x月x日

    没有任何的回音，连退稿信也都没有一封。

    我不服气。

    我不是那种绣花枕头，我是有诗歌细胞的人，我没有理由闯不出名堂来。

    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不相信我辛苦的耕耘会没有收获。

    不信命，只信双手去苦拼。

    远志又在嘲笑，他说编辑部的编辑根本看都不会看寄来的作品，我不相信，他说你搞文学不知道吗？好多名作都是编辑偶尔从废纸堆里找出来的，那没有发现的该有多少？他说的总象是有道理似的，我说不过他。

    今日我鼓起勇气到诗编辑部去，在二楼，我徘徊着不敢进去，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在楼梯间摔了一跤。麻袋里的废纸全部落了出来，我看见大堆大堆的完整无缺的信件，它们根本就没有拆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仍无法不敢相信。

    我宁可没有看见，我想如果以后远志再同我争论，我更没有话可说。

    我走了，没有进去。

    x月x日晴

    今日纯子告诉我，她已找了一份工作，为一家著名化妆品工司作化妆品推销员，她的销售成绩很好，老板很器重她，纯子那么漂亮，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广告，当然成绩会好，我为她高兴。但同时心里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没有成功，甚至可以说我失败了，因为我的预期落了空，我没能够发表一篇诗作，也许我还需要时间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诗发表了”她偏偏问我。

    我好尴尬，只是胡乱地应道“快了吧”

    “你会成功的。”她说：“我相信你。”

    不知怎么回事，我自我评价自己时总是那么自信，可是当别人说我可以的时候，我却仿佛很紧张，不那么自信似的，这是为什么呢？

    x月x日

    收到什么全国大学生诗歌精选委员会的通知单，说我的诗已入选，奇怪，我从来也不曾向这个委员会投过什么诗啊，信里还要求我买下二十本，让我寄两百元钱，真可笑，这种骗钱的把戏报上已不知登了多少，想不到会让我碰上，我把信撕了。

    我没有告诉志远，他听了以后也许又会嘲笑我，文学沾满了铜臭气啊，诗歌死亡了啊！

    我不会认输。

    我不可以向他认输，我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x月x日

    今日读到一篇著名作家的文章，方才知道为什么我的作品总是发表不了。

    这篇文章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如今回过头来认真想想和看看就不难认定，自己的许多作品并不是充分体现自己意志或艺术水准的产物，而是夹杂了许多文学期刊编辑意志和艺术追求的汇合物。有些是自己按文学期刊编辑意图修改的，有些则是文学期刊编辑亲自动手自作主张动笔添改的。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面对文学期刊，你得把小说写得更象小说，把散文写得更象散文，把诗歌弄得更象诗歌。作者也好，编者也罢，都在作这样的努力。许多文学期刊编辑，总是抱着美好的愿望将自己认可、认同、指导、倡导的文学作品形式强塞给读者。至于读者是否认同或反应如何却没有过多关注。这不能不说给文学期刊的生存前景带来了诸多难题。有些文学期刊，说白了是办给编辑和作者看到的，而不是办给读者看的。

    难怪文学越来越没有市场，特别是诗歌刊物更是在苦苦挣扎，这一切都是文学界自己造成的，自废武功，然而，文学界却依然不思进取，我行我素。

    看来我真的没有什么机会发表作品，我不会按照编辑要求的模式去写诗，绝不会。

    x月x日

    今日纯子来找我，她穿着一套新衣，漂亮得象仙女，她给我带了一双靴子“我这个月赚了一千多块呢。我就给你买了一双靴子。”我知道这双靴子很贵，我还穿着球鞋，这几天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脚冻满了疮，我没钱买靴子也不好意思开口找家里要钱，我知道家里供我念书已很不容易，怪只怪自己没本事。

    我从来没给纯子买过什么，可她却用自己赚的钱给我买东西，想想有时候，我真的很任性，很伤她，但她却从来不曾怪过我，依然对我百依百顺，哦，到哪里才能找那么好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不对她发脾气，我不应将我的失意转嫁到她的头上。

    她打来开水，轻轻地将我的脚泡在水里，温柔地搓揉，她看见了我的冻疮，她边洗边流泪。

    啊，我好幸福，可那一刻我的羞惭却又迅速地扩展全身，我不要她来服侍我，我要出人头地，拼命地赚钱来养她。

    x月x日

    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司机彬彬有礼地打开车门，纯子神采飞扬地从车里下来，象站在领奖台上的电影明星。

    她看见我，迈着轻盈地步子走过来。

    “超”

    司机施施然地走过来，他身着高级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不容否认，他身上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这是我们学生无法拥有的，这股味道是属于贵族富商的，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就有一股来气和冲动的感觉，仿佛他是我潜意识中寻找的仇人或是情敌。

    “这是我老板，陈建国”

    他微笑着，颇有风度地伸出手来，手上的戒指，手腕上的金表闪闪发光，我并不想让纯子难堪，可是手却毫不听指挥，它失灵了。

    他故作大度的一笑，对纯子说。

    “我不打扰你们了，明天见。”

    他走了。

    我们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睡也不开口讲话，我很想对她说话，我知道当时她一定很难堪，我很想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为什么坐你老板的车？”语气也很僵硬。

    “别乱想了好不好，老板出去办事，经过g大，顺带了我一程。”她温柔地说。

    我太自私了，方才我完全失去了男士的风度，明明是我不对，我却反过来责问她，也许她心里仍然委屈，却照顾着我的情绪。

    唉，纯子，你为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x月x日

    我真的很后悔和志远来找他。

    我不知道志远是好心，托人七弯八拐地找到了这个编辑，不过是市报副刊的一个普通编辑而已，架子却大得惊人，那股傲气恨不得眼睛长到了头上。

    “你这什么破烟，低于黄鹤楼的我瞧都不瞧。”

    志远依然陪着笑脸，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也应该如此，但就是笑不起来。

    “我是给德清哥面子，如果不是他打招呼，我烦都懒得烦。”他傲慢无礼地说：“东西先丢我这里，有时间我会看的。”

    “那就麻烦您了，中午我们要请您吃个便饭，请您务必赏脸。”远志的头低得更低了。

    “你挺懂事的啊。”他轻佻地说。

    这是什么道理，我发表两篇诗作不到二十块钱的稿费，还要请他吃饭？！看到他那牛b哄哄的样子就想吐。

    “我不发了。”我冷冷地对他说。

    他像一条从水里蹦出的鱼一样。“你说什么？”

    “我不发了，我们走。”我用力拉远志的手。

    “你疯了，你真是疯子，对不起，对不起他不会讲话，他不是这个意思。”远志还手忙脚乱地对他解释。

    “你们滚，什么玩意。”

    出了门，远志扔下我，气冲冲地往前走。

    “喂，等等我，老大。”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很好，我不想怎么样，凭什么我发文章还要我们接客。”

    “你的脑袋里是一堆大便啦！人家是编辑，发不发稿掌握在他的手中，你不请，请他吃饭的人多得是，开头当然要出点血，以后不就回来了吗，你完全是一只猪。”

    “我不想用这种不正常的手段去讨好他，我要凭自己的真实能力发表。”我说。

    “你去死吧，只要能达到目的，管他是什么手段，你为什么要发表文章，还不是想要出人头地，有了名之后，可以有钱赚，明明世俗的动机偏偏又披上神圣的外衣，你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碑坊。”

    他说得对，他戳到了我内心真实的痛处，我要发表作品，我要成名，无非还是想向世人证明我喻超可以！我能！我行！只是我心深处自己不肯脱下虚伪的遮羞布罢了。

    x月x日

    无聊

    远志提着一大袋卤菜，拎着几瓶啤酒走进来。

    “你真的不去。”

    “不去，她们公司的什么庆功会，我去干什么。”

    “那就我陪你喽。”

    金黄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窗棱的影子照在我们的脸上，录音机里放着伤感的情歌，我们抽着烟，喝着啤酒，他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

    “你不敢去？”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

    “什么不敢去。”

    “你毫无作为，而她很成功。”

    “她的成功是因为她长的漂亮，很多人是因为她的漂亮才买化妆品。”

    “不管主观客观，她的漂亮起了作用，而你的才华却没能起作用。”

    “老大，不说话太直接了吧。”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不努力，在诗歌影响力日渐式微的年代，把它当作奋斗的目标是多么难以实现啊，也许在十年前诗歌盛行的年代，你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在诗坛找到一席之地，可是现在——”

    “别说了，老大，你说的我很自卑啊。”

    我们一起嘻笑起来“干杯，兄弟。”

    他饮了一大口说“别人不欣赏你，我欣赏你，很久没听到你的诗，念首给我听听。”

    他是认真的，我知道，尽管他总是在批评我，却又总在积极的为我奔跑，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他不是那种把我的诗当作可有可无的玩具的人。

    许多人都说不明白

    为什么会采用那样的方式

    为什么，也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悄悄走入异地的天堂

    但我不说，不问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正如英文所说的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那获诺贝尔奖的海明威川成们

    那十年浩劫中，含冤死去的文人骚客们

    他们也是自己把自己送入了天堂

    却没有人能够轻视他们

    顾城，你是不朽的

    在朦胧的时节

    读你的诗引起我多少的沉思啊

    有时候我也悄悄走到你的边缘

    一会儿看你的诗

    一会看身边的云

    你悄悄的走了

    我觉得

    别人看你时很远很远

    而我看你时却很近很近

    他鼓起掌来。

    “你真好像他的知音。”

    “他死了。”

    “是，他死了，秋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已经凋零了。诗歌已经死亡了，为诗歌的死亡干杯。”

    我们都有几分醉意，我们讲了许多愚不可及的疯话，但我记不起来了。

    x月x日

    走进餐厅，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在我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同寝室女孩暖昧的笑声。

    “她老板请吃饭了。”

    我慢慢地走近，他们一点也没有觉察，他的笑很含蓄，她的笑很爽朗，却都发自内心，只有我，一股强烈的酸味在我的胸中翻滚，我很想吐，一股怒火也渐渐自心中起来，每走近一步，怒火便增加一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失态了，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

    “陈老板，”我冷冷地说。

    “超，你怎么来了，陈老板请客，一起吃吧。”

    “我不饿”我说，我瞪着他。

    他神态很从容，只瞥了我一眼，脸上挂着那种含蓄的淡淡的笑，但我却感觉出他瞧不起我的眼神和笑容中隐藏的那股轻蔑的劲头，他激怒了我，甚至是他故意地想激怒我，我挣脱纯的手，径直走到他身边。

    “你想怎么样，你别对纯子不怀好意，我警告你。”

    “超，你乱说什么，陈老板孩子都十岁了。”

    “那就更不能再缠着你了。”

    “超，你别乱猜，陈老板不是坏人，”她拉扯着我，她的脸通红，眼泪在眼中打着转，服务生和吃饭的人都围过来，她使我不能动弹，这让我感到很没有面子，我狠狠地将她一推，她跌到在地，我很想过去扶她，但虚荣心使我移不动脚，反让他钻了空子，他过去扶起了她，他再度用那种我忍受不了的轻蔑语气和口吻对我说“年轻人，第一，我不过是请她吃一顿饭而已，没什么企图，第二，就是我有什么企图，那也是我的权利，你今天的行为象一个大学生的行为吗？流氓而已。”

    围观的人怯怯私语，都在指责我的不对，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的话激怒了我，我拿起桌上的啤酒向他砸去，他用手一挡，他的表被砸破了，我又向他的头砸去，他没有躲过“砰”的一声，他的头破了，慢慢地流出血来，纯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吓呆了。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紧紧地抓住，我看见了，我看见纯子惊慌失措地用手帕给他揩血，他掏出手机。

    他冷冷地对我说：“我要报警了，你等着坐牢吧。”

    “别，别报警，老板，求求你，别报警”纯子抬起头，泪流满面，她在为我求他，在那一刻，我真的有心碎的感觉。

    “别求他，纯子你别求他。”我拼命地想要挣脱，但他们却把我卡得死死的，使我完全动弹不得。

    他看看我，又看看纯子，纯子像被刚摧残的荷叶一样，软弱无力，她抓着他的右手，他看着纯子，眼光渐渐地柔和。

    “我保留报警的权利，但你必须跟我走。”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迟疑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眼光是那样的凄凉，她猛地扭过头，她走了，而我竟然听不到自己叫喊的声音。

    我已傻了，呆了。

    x月x日

    我越来越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那样的无用。

    我没有一件事情做的圆满，没有一件事情是成功的，失败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

    是我错了，无论我有怎样的原因，我的所作所为都无法解释的通，都无法令人原谅，然而最令我痛苦的是，我明知我做的不对，却仍在延续着错误。

    我应该主动去找纯子的，我应该向她道歉，这股念头天天缠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我找的那些我不能去的理由都是无法成立的。

    我是根本没有勇气，而且我知道，我不去找她，她还是会来找我的。

    我厌恶自己，深恶痛绝！

    x月x日

    纯子来了。

    其实我是那样的狂喜，然而我却依旧装作毫不在意。

    她明显的倦了、瘦了。

    “这一次又是我来找你！”她无精打采地说。“你对我的爱——我头一次感到迷茫了。”

    她的话严重地打击了我。

    我本以为我会温柔地对待她，没想到，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仍是那么沉闷。

    “你那晚没有回来？”

    她的表情和奇特，似乎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情一样。

    “他开了房间，我很害怕，但我更怕他报警抓你，那个时候我仿佛失去了知觉和意识，他进来了，我已经准备放弃一切，然而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那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是个好老板，超，我是爱你的，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开心，我可以放弃这份工作，反正也是业余的，把不愉快的事忘记了，好吗？我们以前多么开心。”

    我完全感受到了纯子的痴情，对我的依赖及其百依百顺，这倒使我内心羞惭到了极点，无论我做错什么，纯子总是千方百计的顺着我，其实她不过是为了顾全我虚伪的像纸一样的面子和自尊罢了，在她的面前，我的灵魂时刻榨出皮袍下的“小”来。

    x月x日

    我痛恨我的神经，它像雷达一样敏感。

    一切已经风平浪静，可是我的心魔却时时在诱惑着我。

    那夜真的无事发生吗？那个家伙会那样的轻易地放过纯子，纯子会不会怕因伤了我的自尊骗了我。

    猜忌像老鼠啮咧着我的理智，让我惶惶然。

    和纯子在一起的时候，猜忌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定眼一看，它就在你的身边，于是，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自然下来，她很清楚我身体和心理的变化，她不知所措的问：“你怎么啦？”

    我终于知道，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种宁静的幸福生活。

    “你在想些什么？”她困惑的问。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粗，节奏越来越快，令我只喉咙阻塞，呼吸困难，而内心的强大的欲说念头同时也象气体一样膨胀，它和纯子的声音相撞，碰出激烈的火花。

    “他真的没和你上床吗？”我问。

    纯子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似乎听了一个天大的噩耗。半响，她才会过神来，她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

    很痛，以至于连她的离去我都一无所知。

    x月x日

    “诗人，诗人历来就是无用人的别称，他们冲动、神经质，狂傲却又无能，喜欢折磨别人更喜欢折磨自己，他们自以为很伟大，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物。”

    远志的语言虽然是那样的尖酸刻薄，却又十分真实形象。

    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真的结束了吗？”

    “结束了。”

    “一定是你提出分手的，对不对，你不开口，她一定不会提的，她仍对你抱有幻想，她很痴情的。”

    “可是我觉得我们的感情已变了质，我再没有以前的那种快乐的感觉，你知道吗，既然知道一定会不在一起，那就早些了断吧，免得牵挂。”

    “你够很。”他伸出大拇指在我面前死劲地晃动“我应该喊你老大。”

    他看见了桌上的稿纸“又在写什么鸟诗怀念你死去的爱情。”

    情已逝，情已如昨日黄花

    情曾如此情又不再如斯

    情难再启齿启齿也是固执

    在梦醒时分你是否也奇怪

    总会重复那些年青时我们曾嘲笑过的事

    比方花落比方人老比方情逝

    不等挥挥衣袖人已远走

    你来时天空很蓝你走时也很蓝

    那么请你在我痛苦时不要阻拦

    在我平静时不要重提伤感

    我的心情很蓝

    痛苦是深蓝平静是浅蓝

    “自欺欺人，你的心情真的很蓝吗？你只会欺骗自己。”

    他夺门而出。

    他说得对，我的心情根本不蓝，而是黑漆漆的一片。

    x月x日

    我越来越讨厌这里，或者说，我对这里的一切患了过敏症，我心焦、呕吐、失眠，如同我断然提出分手一样，我知道我该离开这里了。

    失恋的痛苦就象晚期扩散的癌细胞，尽管看起来，我外表平静如风，真实内心早已触目惊心，只有远行才能减轻我内在的压力。

    “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的举动总是那么令人莫名其妙。”

    “我知道，可是内心却强烈地要求我去做。”我说。

    “你无药可救了。”远志长叹一声。

    “随你怎么说，我还是要请你帮忙，帮我保管这盏煤油灯，我曾作为生日礼物给纯子的，她还给我了。”

    他面无表情的接过来，仔细地看它，看它那陈旧不堪的灯罩，熏的发黑的灯内层，他抬起头，我看到他满脸的讽刺。

    “这就是你所寄予希望的神灯？”

    我不语。

    “你仍在幻想、幻想，一摸灯，就会有巨人跳出来，就在你的面前，你不要金钱，不要美女，只要神帮助你重结一段尘缘，跟你的前度女友从头来过。”

    “没有神，知道吗，只有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你的爱情结束了，是你自己弄砸的，你要面对现实，这盏灯根本就不应该再存在，它的存在始终让你对爱情抱着天真的幻想。”

    他的手一松，灯掉在地上，碎了。

    在萤光灯的照射下，它那破碎的玻璃片仿佛泛着妖异的光。

    其实那一瞬间我甚至有如释负重的感觉，仿佛期望它砸碎似的确，但不能我动手，然而当这个过程完结，我却又暴怒起来，他侵犯了我的权利，撕开了我的伤疤，我扑上去，用脚猛踹他的小腹，他也迅速还击，我太弱小了，我打不过了，被他打倒在床上，我们大口地喘着气，像两只烈阳下的狗。

    “你去死吧。”他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笑，但笑不出来。

    6

    喻超走了，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有时我独自一个人，抽着烟的时候，会想到他，他不知在中国的哪一座城市里，不知道他在用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不知道他后不后悔流浪的生涯。

    但我知道，他一颗多情的心不会死，他的幻想力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尽管我从不赞同他的那些不实际的幻想。但我却敬佩于他的幻想执着，他的神灯虽被我砸破，但他心目中的那盏神灯仍然发着昏暗的光。

    有时候，竟偶尔能从报纸的文艺副刊不起眼的角落里读到他署名的小诗，我知道他决不会放弃，就如同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鹰的眼里只有野兔，金龟子的眼中只有粪球，而诗人，诗人是永远忘不掉写诗的。

    有一首诗，我知道他是写给谁的。

    我的卜源出我的真心

    致xx

    我要走得很远很远

    当你已离开人群

    我要你面前占卦

    而你也一定要停下

    我这样长久地沉默不语

    才能镇定自己狂乱的思绪

    我还要故意有一种嘶哑

    请你一定不要揭开我的面纱

    你的未来一定是

    一种超越天堂的幸福

    我所有的泪早已经完好收藏

    我所该做的

    就是用卜的方式溶化你的不安

    请继续前行

    不要留意我的风铃

    我的卜源出我的真心

    虽然我绝口不提爱情

    他对她的祝福之情跃然纸上，不知道已很长时间没再见过的熊美纯会不会看到这首诗呢。

    毕业、上班、失恋，时光匆匆，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新生事物层出不穷，诗歌、文学更是江河日下，在生活的重压下，我渐渐地忘记了阿超，直到有一天，有人敲我狗窝的门。

    是他。

    他变了许多，白白的皮肤现在变的黝黑，瘦弱的身躯变得结结实实。长长的头发胡子均没有剔去，象个流浪很久的异乡客，而过去那种天真单纯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而深刻，唯有多年不见的笑容一如以前，没有改变。

    啤酒、香烟、花生米、卤牛肉，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个可以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坦诚相待的年代，一种爽的感觉满布于全身，从心灵到头脑的感觉，他娓娓地讲述，讲述他做导游、做建筑小工、做厨师下手、做电脑打字员等生活经历，看到投稿发表后的喜悦以及几年来流浪生活的收获，看得出，听得出，几年的风风雨雨将他过去身上的那种多愁善感吹过去，使他易躁动、失望、脆弱的心变得沉稳、坚强和乐观。

    “还写诗吗？”

    “当然，但是，它在我生活中已不再占最重要的地位，换句话说，我已没有过去那种功利之心，并不求一定要发表才有价值，诗是自我情绪的流露，写给自己看就够了，不必强求。”

    “你成熟了，小子。”

    “哪里！”

    “还怪我砸碎你的神灯吗？”

    “怎么会，不过说真的，偶尔我还是会幻想，要是我拥有真正的神灯，一摸灯，巨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主人，您有什么吩咐？我会说，我要和纯子从头来过。”

    “还忘不了她？”

    “忘是忘不了的，没有人能忘掉一段深深的感情，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但也不过是微波荡漾而已，对那段情我已经非常冷静，这次回来，我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

    我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

    “你，你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他喷出一个烟圈，似笑非笑地说：“难以相信吧，恋人做不成，可以做朋友嘛，这不正是你的观点吗，怎么当我这么做，你却有大惊小怪呢！”

    “这倒是，可能我对你的看法还停留在学生时代吧。”

    “第一年我们连朋友都没的做，第二年我们通了两回信，第三年我们开始用电话联系，第四年——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和那个陈老板。”

    “那个陈老板不是结婚了吗？”

    “离了。”他简单说“她对我说，她真的很幸福。”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烟头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陪我一起去，好吗？”他说“老实讲，我一个人去还是会很紧张，虽然已过了这么多年。”

    在黑暗中，我感受到他巨大的期望和信任，我重重地点点头。

    然而，这个决定却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让我从头到尾目睹了他的死亡过程，他死时，心灵的痛苦仿佛时刻与我的心在共鸣，令我无时不刻在感受到那种折磨，如果人可以真的重新选择一次，我决不会去，我宁可让别人来告诉我他死了。

    新郎风流潇洒，魅力逼人，而熊美纯则光芒四射，美不胜收，他们在一起，真的好象天造地合的一对壁人。

    她没有穿婚纱，而是身着一套火红的套装，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甜美，那样的幸福。

    她曾是我兄弟的女友，也曾是我暗恋的对象，直到今日，她依然在我的心中，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我将永远保守下去。

    小女孩长大了，几年前的她不过是一朵寂静山谷里盛开的百合花，而经过几年的成长，她已变成风情万种、令人瞩目的红玫瑰，而且找到了幸福的归宿。

    她是对的，每个人从年少到年长，改变是人生经历中最为正常也是必然的抉择，离开狭小的误区，挣脱环境的束缚，寻找自我的价值，这正是人生的基本啊。

    我感觉的出，他还是很紧张，我清楚地听到他咽了几口唾沫。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抖动了一下，才镇定下来。

    他向他们俩走去，他们也看见了他，他们向他走来，我看到阿超的步子有些迟疑下来，而这时，一位黑衣女子已不知不觉先于他到了他们的面前，一时间，他们俩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堪，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女子很可能是新郎的前妻。

    在侧面，我看到那女子脸上闪露着奇异的笑容，她将背后的一大束鲜花慢慢地拿到面前。

    “祝贺你们百头偕老。”

    “谢谢，”虽然不自然，但他们依然保持着礼貌。

    而变故正在此刻发生了。

    黑衣女子突然从花中抽出一把闪亮的刀，向新郎腹部刺去，深深地扎到他的小腹内。

    这变故实在是太快，整个厅内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熊美纯惊呼着，扶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新郎，而我亲眼见到那女子脸上的恨意如布满整个天空的乌云，连我都被这恨意吓得全身松了一松。

    她拔出刀来，狠狠地向熊美纯捅去。

    “嗤”的一声，刀深深地扎进了胸口，但却不是熊美芸的胸口，在关键的时刻，喻超冲了上去，替熊美芸挨了一刀。

    她被激怒了，像一只发了狂的狮子，又象是一条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她狂乱地朝着他乱刺乱捅。

    他倒在血泊中。

    我冲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紧紧地抱住，使劲地把她一摔，她被我摔翻在地，刀扔在一旁，红的惊心。

    她被人们紧紧地按倒在地。

    血浸透了喻超的衣服，手刚伸过去便全部染红了，那血仿佛是许多小小的精灵聚在一起狂欢似的流着，淌着，任何人看到他的伤势就知道他完了，根本救不活。

    我抱着他，无限地悲哀，我真的以为几年的流浪生活改变了他许多，他看起来也的确是，然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他自己，他那貌似已死心的感情依然深藏在心中的地层里，还是那样的浓，他依然爱着她，而且更深沉更执着，即使他已知道，已无法旧梦重温，但依然执迷不悔。

    “她呢？”他似乎已挤出吃奶的力气，竭力地想扭过头来，我好想阻止他，然而我好怕我稍微阻挡一下他的头，他就会死去，我不动，我不敢看，旁边的她正焦急万分地抱起新郎，（此时此刻，她居然有如此大的力气）朝外飞奔。

    他为了她重伤，而她竟然也没有看他，她的悲痛、焦急，为着另一个男人。

    他竟然泛起笑容，然而，这笑容是那样的极度绝望，仿佛一个世界辜负了他，而他却无能为力一样。

    他吃力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神灯，也——没——有——用。”

    他低下头。

    他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