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市场传出第一响枪声起,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止,时间未出二十四小时,葛明礼却真像度日如年哪!他本来自以为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走着步步高升的路,谁知大地忽然颤抖起来,一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刮得他蒙头转向,六神无主。他平时自以为是庞然大物,这时却像裹在巨浪中的一块鹅卵石,一会儿被飞浪卷起抛向海滩;一会儿又被惊涛吸走沉人海底,他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等在他前边的是手持招魂牌的小鬼?还是高擎喜报牌的天神?他本想舒舒服服地过上一个星期天,在那金屋藏娇的地方吃上一顿生鱼,痛饮一场黄浆谁承想一场狂风把他卷到那血淋淋的生死场上。这狂风又是共产党刮起来的!冤家对头竟公然打起了反满抗日的大红旗,在他赖以发迹的北市场上闹腾起来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们抓在手里,扯碎,嚼烂,咽到肚子里,以解心头之恨。但是他和他的喽啰们在这场风暴中竟然显得那样无济于事。从四处跑来的警察,虽然为数不少,却是一盘散沙,他喊破了嗓子也聚集不起一支队伍。而往出冲杀的共产党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出水的蚊龙,谁挡住他们的去路谁就人头落地,谁靠近他们身旁谁就魂飞魄散。子弹在葛明礼的耳边飞,鲜血往葛明礼的身上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冲天大炮,好险没把葛明礼送上九霄。他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奔跑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打倒秦德林的神秘的人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却一点也奈何他不得。最后只捉到了一个小小的共产党。但是就连这么一个黄嘴丫于未褪的小共产党他也对付不了,从抓来拷问到天快黑,竟连一个字口供也没记下来,这还了得!他这堂堂特务科长岂不成了废物!
天黑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领着特务打手们向这个小共产党发起总攻。就像一群饿狼围着一条受伤的猛虎在嗥叫,就像一群疯狗围着一条铁打的硬汉在狂吠。这硬汉就是英雄的共青团员罗世诚!
敌人在折磨着罗世诚;罗世诚也在折磨着敌人!
敌人折磨罗世诚是用看得见的酷刑;罗世诚折磨敌人是用看不见的意志力量!
敌人想从罗世诚口中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得到。从日落西山一直闹腾到又日出东方,仅仅从学生证上知道他是一中高二年级的学生,名叫罗世诚,如此而已,再多一点的情况也不知道了。这怎么能不让葛明礼暴跳如雷,心急火燎,他几次推开喽啰,亲自动手,恨不能把那小共产党撕成碎片。但是不行啊!凡致命的地方他都不敢下手。只抓住这么一个证据确凿的小共产党,整死了怎么交账?真是既是毒瘤又是珍宝,既要狠打又要小心。最后他真想给罗世诚跪下。如果罗世诚能说出一点共产党的真情实况,让他三拜九叩,高喊几声罗爷爷,他也心甘情愿。
一直到早晨八点钟他仍一无所得。
八点,警察厅长把他叫去刺了一顿。九点,厅长又和他共同站在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面前听训。
葛明礼第一次看见这个铁青脸的日本小老头发这么大火,往日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像被这场共产党刮起的风暴席卷而去一样,竟一点踪影也不见了。他脱去了中国长衫,只穿一件透笼背心,小眼睛瞪得溜圆贼亮,黑胡于撅得像猪鬃狼毫,他拍桌子,端地板,一个高蹦有三尺高,他骂葛明礼骂得口沫飞溅,最后竟拿起儒家的武器,骂起四字一句的文言来,他骂葛明礼手下的特务都是“鸡零狗碎,虾兵蟹将,附赘悬疣,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他骂葛明礼是“衣架饭囊,尸位素餐,厚颜无耻,脑满肠肥,狗彘不如的‘八嘎呀路”’!
对这些文绉绉的骂人话,葛明礼听得糊糊涂涂,似懂非懂。但对最后“狗彘不如”四个字他却自以为全懂了,因为“彘‘发zhi 的音,他听起来像”屎“宇。所以当玉旨雄一方一住嘴的时候,他马上抬起头来,挺胸凹肚地说:”阁下的金玉良言,卑职听了非常入耳,卑职是狗屎不如,不如狗屎“
暴怒的玉旨雄一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一挥手嘟哝了一句:“我简直是对牛弹琴了!”接着他指着葛明礼说“你连你们祖先的语言都没学明白。‘彘’就是猪,四条腿的猪,是一种吃饱喝足就随地便溺的不洁之物,‘狗彘不如’就是狗猪不如的意思。”
“卑职这回完全明白了!”葛明礼又一挺胸说“卑职以后决不做狗猪不如的警察官,卑职一定”葛明礼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他发现又说得不大对劲了。
玉旨雄一也没有容他再说下去,他紧皱着眉头向他们提出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抓住北市场这宗大案,从中摸到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满洲省委。目前要从抓到手的那个小共产党身上查出线索,牵动全局。他表示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会那样誓死不二。他不赞成再动酷刑,强调一定要让他活下去。他指出:在没把他头脑里隐藏的机密挖出以前就让他死去将是一个最大的失败,最大的失职!他说只要他还喘气就有希望,要抓住这个希望多想办法。最后他表示他将要亲自参加审问这个小青年,他要想法寻找到一把打开这个人心灵的钥匙。
葛明礼从玉旨雄一那里回到特务科的时候,时钟刚敲过十响,他屁股往沙发上一坐,直觉腰酸腿疼,头昏眼花,嗓子冒烟,心头冒火,他真想坐上小汽车,一溜烟地开到北市场三十七号筠翠仙的下处,往那柔软的沙发床上一躺,让那小美人儿躺在对面,两人当中摆上太谷烟灯、泰州斗、张伴签子、象牙枪,配上那乌光闪亮的梨木盘子、抽大烟零件。在太谷灯跳抖的红光映照下,看着她那纤细的小手,从珐琅盒子里挖出一块真正清水烟膏,灵巧地烧成滚圆泡儿,上在斗上。这时烟枪从她那小嘴里(实际她嘴并不小)移到自己口中,对准火头,小手一拨拉,白烟人口,青烟出鼻,使自己在烟云线绕中腾云驾雾这本来是转眼之间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了。他连一会儿也不能离开这里呀!他脑子里还塞着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北市场事件,共产党首脑机关,接连几次的案子,眼前这小共产党的顽抗而在这些难题之中,还不断闪现出一个神秘的人。这个人是那么强而有力,神出鬼没,无怪在纪念碑事件以后,秦德林哭丧着脸说:要给这个人一个“血滴子”那样的牛皮口袋,他们的脑袋就都会让他给拎走。现在他一想到这个人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在北市场的遭遇战中,自己几乎丧命在他的枪口之下。后来跑回三十七号下处一看,连他那宝贝心尖彼翠仙也受到了这个人的严重威胁。一想到这里,那使他难堪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当他领着秦德林等一帮特务跑回三十七号那红漆大门前的时候,双门还紧闭着,往日这门只要他一敲就应声打开了,今天却敲疼了手也没人答应。他在惊疑中猛一转身,独自一人进了对门的小茶馆。这儿的“伙计”本来早已看见他们来了,但是不敢出来。原来这个小茶馆正像王一民估计的那样,是葛明礼专门为监视筠翠仙而设下的暗哨。只要有可疑的男人从这红漆大门里出人,茶馆的小“特务”就得向葛明礼报告。葛明礼一跨进小茶馆,化身为小伙计的小特务早已在门旁躬身相候了。他一看茶座里空无一人,就劈头问道:“有情况吗?”‘“没有。”小特务应声答道“从枪声一响,葛爷一出大门,小的就寸步不离地站在窗前,眼盯盯看着公馆,连眼珠都没错地方,门关上就再没开过,没人进也没人出。”
“院里有过什么响动吗?”
“没有。”
葛明礼眼珠一转,又厉声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情?”
“错了一句,小的自己扛行李进巴篱子。”
葛明礼一甩手走出了茶馆。秦德林等忙迎上来。葛明礼往街两旁看了看,这时戒严已经开始,小巷里家家闭户,户户关门,整条街上空荡荡地没一个行人,葛明礼手往红漆大门前一指,命令道:“跳墙进去开门,不许出响动,我不张嘴谁也不许开腔!”
特务们立即开始行动,人搭人翻过了墙头,红漆大门旁的小角门无声地打开了。葛明礼从屁股后面拨出手枪,一步迈进小门,快速而无声地直向西边客厅走去,跟在后边的特务们插上了角门,一看葛明礼的样子,也都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跟踪而行。
葛明礼来到内客厅前,冷丁站住了,他的眼睛紧盯着窗户,大红窗帘从里边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缝都不透。光天化日之下关什么窗帘?早已在他心中升起的疑团顿时扩大了:莫非这小贱人趁着街上一片混乱,情知我不能马上抽身就混水摸进来一条鱼,让老子当干鳖!醋海的波澜一经掀起,会使最精明的人都失去理性的判断,何况这个葛明礼。这时,他直觉脑袋轰一下,就像谁在那厚脸上猛揍了一拳一样,大白脸刷地变成了紫茄子。他回头向身后的特务们急扫了一眼,特务们都吓得浑身一抖。葛明礼两眼放出冷森森的寒光,这寒光只有他在杀人的时候才出现,莫非今天他又要特务们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
葛明礼又一扭脸,两步蹦到内客厅门前,伸手去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他几乎没假思索地抬起皮鞋脚就向门上端去,连踹三脚,一脚比一脚重,门咔嚓一声被端开了。葛明礼端起枪一头冲了进去,特务们也紧跟着蹿进屋里。
屋里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葛明礼忙向窗户旁边一靠,哗的声拉开窗帘,阳光从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屋里登时通明雪亮。他向四周扫了一眼,静悄悄,一个人影没有,红漆圆桌上的生鱼还原样没动地摆在那里嗯?不对,哪来这么浓烈的香气?香得刺鼻子,往日这屋也有脂粉香,可没有今天他忽然发现梳妆台上的化妆瓶子东倒西歪,有几瓶还摔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大瓶花露水敞着口侧歪在台角旁,绿色的地毯被浸湿了一片。葛明礼心中一动,莫不是小贱人和奸夫在忙乱当中,往梳妆台底下钻碰的?这梳妆台很大,下面藏两个人绰绰有余,比王三公子和苏三藏身的关王庙神座下边宽绰多了。一想到这里,葛明礼觉得头发都发麻。他一哈腰冲到梳妆台前,一手端枪一手拉开那绣着张敞画眉的软帘,往里一看,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女鞋,真是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他要抓的成对活人。他直起腰来又扑到衣柜前,猛一伸手拉开了衣柜门,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女人衣服,就像服装店存衣待取的柜橱一样花花。葛明礼伸手一划拉,没有发现什么,便一转身,对着直呆呆站在门旁的特务们一挥手,厉声吼道:“给我搜!”
特务们呼啦一下分开,猫着腰往屋中四处扑去
就在这时,猛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凄厉尖叫声:“葛爷!”
这声听来使人战栗的嘶叫,就像定身法的咒语一样灵验,特务们刷一下都站住了,惊讶地向四处张望,骤然间谁也没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只有站着没动的葛明礼摸着了一点方向,他对着沙发床大喊一声:“你快给我出来!”
随着这声叫喊,从沙发床后边的小窄空里钻出来唱落子的筠翠仙。她头上和身上都挂满了一条条一串串的塔灰,鼻子尖和天灵盖上也蹭上了粉尘。这模样要扮演阴曹地府的鬼魂就不用化妆了。满身珠光宝气的荡妇一转眼就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使葛明礼惊骇得张大了厚嘴唇。靠近床边的特务也连忙往后退只有筠翠仙没有停止动作,她像饿了几天的巴儿狗看见了主人一样,连滚带爬地越过了沙发床,全然不顾塔灰洒满了粉红色绣花的锦缎床单。她爬过沙发床,一头就向葛明礼扑去。葛明礼这时已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他不但没有像筠翠仙所期待的那样,抱住她温存一番,反倒一挥胳臂,粗暴地推开了这蒙尘纳垢的小美人。筠翠仙被这冷不防地一推,蹬蹬蹬连往后退,若不是秦德林从后边一把抱住,她非得仰面朝天摔在地下不可。秦德林刚抱住那杨柳细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像抱的是一节烧红的炉筒子一样,赶忙撤回手。彼翠仙那失去平衡的腰身,又扭摆了几下才站稳。她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从塔灰的网帘下直愣愣地望着葛明礼。秦德林也摩挲着双手,胆战心凉地直盯着他那个科长哥哥。他知道,筠翠仙的玉体,就像佛堂上供奉的王母娘娘一样,许看不许摸,平常他们连一根毫毛也不敢染指,今天却这要怪罪下来怎么得了!可今天葛明礼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他推开筠翠仙就连蹦带跳地踏上了沙发床。那粉红色绣花锦缎床单成了他的脚垫布,沾满了血污的大皮鞋踩在盛开的牡丹花上。沙发床在他那肥重的身躯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他那心爱的女人在痛苦中呻吟。葛明礼趴在床上,探着脖子向筠翠仙方才钻出来的那狭小的窄空里看,窄空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吼叫了一声:“拿电棒来!”
大白天谁也没带手电筒,还是秦德林心灵手快,忙掏出火柴,也学着他那科长哥哥的样子,不脱皮鞋跳上沙发床,从火柴盒里拽出十几根火柴,刷一下擦着了,往窄空里一伸,除了床角的蛛网下有两件女人的亵衣之外、一无所获。葛明礼又对秦德林吼了一声:“钻进去,搜!”
秦德林应了一声“是!”扔下快要烧着手指头的火柴,一扭身硬挤进了小窄空,往沙发床底下钻。沙发床低,脑袋蹭着地皮强挤进去,肩膀却卡在床檐下了,撅起来的屁股干扭动也进不去。葛明礼抡起大手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秦德林吓得又往里拱了拱。这下坏了,他完全被卡住了,进不去也缩不回,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哼哼声。葛明礼又吼了一声:“快往里钻哪!”
秦德林在床下哀嚎着:“快,快抬床我,卡,卡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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