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累成这样?
以他的警觉心,没有人可以在他睡眠中来去而不惊醒他的,尤其是以一个不谙武功的文人而言。
他当真睡得如此沉眠?炜烈布满乌云的黑瞳期待解答。
但是──
“他”的苍白脸色硬是在他心中撞出一个洞,该有的解释不敢问,生怕问出他心中不愿听到的答案。
一团迷雾如墨般深沉,隐约中,似乎有个环节扣不着,以致事情显得摸不着头绪。
红影湿幽窗,瘦尽青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乌衣公子纳兰性德的一首“浪淘沙”道尽沈恋心的心声,她在船舱内弹奏着七弦琴,弦音低切,吟唱莫可奈何的相思意。
恩爱已绝,春梦短暂,断肠无人问。
她是所为何来?一辈子因于低贱身分,守着一份不可得的爱恋,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男子别有所恋,痴迷的目光追随那一袭白。
再怎么迟顿,也应该察觉得出男儿装扮下的女儿身,看来他胡涂了。
“来,破尘,干了这抔燕潮酩暖暖身。”好冰冷的手,炜烈心中不忍地搓温那不知保重的细手。
月剎气弱地微笑,更平添她那我见犹怜的飘灵气质。“小弟不善饮酒,浅酌可好?”
“不行,把它干尽,瞧你脸白得像丧家,一点元气都没有。”他硬是塞了杯酒在“他”略暖的手心。
“小弟是受了些风寒,一时体弱才失了元气,实在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她故意轻咳了几声。
心不由己的炜烈卸下外衣披在“他”细薄的肩上。“你太逞强了,生了病吧么答应出游?”
“小弟不想扫了烈哥的兴。”
烈哥!
沈恋心的肩头一僵,指乱地弹错两个音,原本不舒的月儿眉蹙如小山。
他竟然允许一个相识不久、且刻意隐瞒其性别的姑娘唤他烈哥,这叫她情何以堪?
杭州第一名妓竟输给个假男人?
“你你前儿个夜里去了哪里?”忍不住心中翻搅的疑惑,炜烈还是问了出口。
“前天夜晚”月剎假意思忖。“早子时是先父过亡时辰,小弟在佛堂陪娘亲念了一夜的经文。”
念经!他倒没想到这种事。“怎么我毫无所觉,一觉到天明?”
“烈哥可曾看仔细小弟房内的檀香?”肩上正隐隐作痛,她以浅笑遮掩眼底的一紧。
“檀香?”
“小弟自幼体弱多病,娘亲上大觉寺向和尚师父求了安魂香,掺在檀木屑内燃熏,小弟大概闻久了已习惯,不像烈哥睡得那么沉。”
与其被他发觉,不如先一步坦白,虚中带实,实中有虚,叫机警如他亦难办真假。
纵有疑虑在心,他亦无从问起,因积非已成是。
“噢!原来如此。”炜烈虽宽了些心,仍有疑云末散。
每夜与破尘同床共寝,总是尚未碰到他身子就已浑然入睡,一觉醒来又不见人影,床的另一侧总是整齐无温,难道他三更未至就起身晨读?
记得有一次夜半清醒摸不到枕边人,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见他趴在桌上打盹抱他上床,那时指尖似乎触到他柔软丘峰。
自从遇上破尘之后,所有的判断力和果决力都在瞬间消失,他变得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二阿哥频频来信催问南方叛乱份子的讯息,他有心要去追查却提不起劲,眼前飘动的,全是破尘眉含温笑的淡雅面容。
连一向最能挑动他情欲的沈恋心都觉得匠气,入鼻的浓郁脂粉味教人反胃,害他当了好一阵子的和尚。
而最讽刺的是,唯一让他身体起反应的却是个书生。
唉!栽得好惨。
“我们净顾着谈私,烈哥的红粉知己堪称绝色,一手好琴如天籁,着实令人折服。”月剎浅酌一口地引开话题。
贪杯易坏事,酒后容易出乱子,她还有点脑筋,知道自制。
炜烈懒懒地一瞄沈恋心。“庸脂俗粉,拙手粗艺难登大雅之堂,只能当个曲江柳,任人攀。”
一番无情的话像利石磨过的刀面,狠狠地往沈恋心的心头一刨,叫她不由得唱出那首“望江南”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江柳,这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妓女也盼望觅个好归宿,你的话说得太残酷。”炜烈的无情令月剎心有埋怨。
若能有选择,谁家儿女愿颠沛流离沦落风尘,谁不只望盼个平淡日子,无灾无痛到百年。
“恋心,你告诉这位岳公子,我在床上的表现令你满意吗?”他故意说着露骨的话逗弄“他。”
可惜脸红的另有其人。
“爷是我的男人中最勇猛、最令人难忘的,恋心的身与心永远是爷的。”这是她的奢念。
我的男人!月剎听出其中的语病。“我还以为你们都称入幕之宾为恩客。”
“呃?我”惊觉失言,沈恋心连忙补救。“是恩也是客,花钱的是大爷,也就是恋心的男人。”
好口才,可惜她眼神过于闪烁不安,不时以依赖神情向一旁的炜烈轻瞟,其中奥妙绝非银两交易的一夜贪欢,牵涉程度可能更广。
莫非她是他布在杭州的眼线,以出卖灵肉来探求反清志士的名单?
嗯!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颗棋子。月剎眼明心清地分析状况。
“破尘,别跟个妓女套交情,她的身子脏得很,小心污了你的灵气。”他霸道地揽上“他”的肩。
一阵扯痛叫月剎拧了眉,冷汗直流。“烈哥是习武之人,可怜小弟的病躯不堪折磨。”
“吁!我伤了你?”他放柔手劲轻声问道。
“瞧我痛得冒冷汗,可见你有多鲁莽。”她巧手一拨,拂去压在伤口上方的巨掌。
被耍得团团转的炜烈有些愧意地拭拭“他”汗湿的额。“你真的流好多汗,咱们回岸上去吧!”
“我不打紧,你别担心了。西湖的三潭映月暂时无福窥见,瞧瞧这湖光山色也挺惬意。”好戏尚未上场,说什么她也得先拖着。
“你的身子虚别硬撑,这盅芙蓉鸡汤趁热喝了,下回等你身子养壮些,西湖的美景全是你独有。”
别喝呀!那是我的心意吶!
沈恋心弦拨不挫地在内心吶喊,眸底水光潋灏,含泪地看着自己辛苦一上午的芙蓉鸡汤全入旁人肚。
这份情到底要被糟蹋到何等程度,她才肯绝望?
她心痛不能言。
“烈哥待小弟的好无以回报,可惜不能以身相许。”月剎笑容中略带俏皮。
“如果你是女人就好了,我定娶你为妻。”破麈的男儿身已迷得他不能自己,更遑论是女子。
月剎见沈恋心肩抖得拨不成调,玩兴一起地说:“若我是女子便嫁你为妻。”
她的一句玩笑话,转入两个有心人耳中,造成弦断酒洒、狼狈不堪的景况,逗得她哈哈大笑,不禁引痛胸前的伤口。
“破尘,你觉得很好笑?”小肮中烧的炜烈以恶狠之姿狠睨“他。”
仗着船舱中有第三者在,月剎错估了他的危险性。
“不是好笑,而是非常爆笑,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爱!”他惊心地一哼。“我太纵容你了,破尘,看我怎么‘爱’你。”
无视于船舱内拨弦割伤手指的沈恋心,炜烈发狂似地压住月剎,火热的双唇完全无理性地蹂跻那少了血色的薄唇,喝水似地拚命**。
原本他是借着惩罚性的吻来平息体内欲火,谁知愈吻愈炽地欲罢不能,他像是着了魔似地流连瑰丽**。
他昂然勃发的欲望抵在她腰侧,理智的月剎竟也被强烈的感情淹得不能呼吸,一股难以抗拒的男性力量以热传到她的周身,她眩目了。
炜烈的动作并不粗暴,反而一反常态的温柔抚摩,叫伤重的她几乎忘了疼痛,只能一味地迎合。
若不是嫉妒得快揪心的沈恋心当头淋了一壶酒,只怕她的伪装身分会被他一件件剥落。
“沈、恋、心,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理由。”他多想要破尘,她可知晓?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藉酒装疯,以醉酒为由枉顾伦常地占有“他”他要“他”呀!
“爷非寻常百姓,做不得错事。”她不能让他得知岳破尘是个姑娘。
炜烈欲火未熄的抹抹脸。“我不过和破尘开个玩笑,你太大惊小敝了。”
“玩笑要适可。”她用心痛的眼神瞄瞄他突起的胯下。“你需要女人。”
“呃!我我出去吹吹风。”月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地明了对方话中之意。
火是她燃起,但是不能由她灭,莫名的,她的心有点涩。
“我陪你,反正里头也没有好货色,随便找个女人将就有失格调。”他跟着起身。
沈恋心厚颜地抱住他后背泣求。“不要走,留下来,我会好好地服侍你。”
“爷儿对你腻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放手。”他对玩物向来残忍,因为无心。
“恋心不放,恋心爱慕着你呀!爷。”她在他背后死命地摇着头。
“你让我生气了,宋怜星。”
沈恋心一听到他冷沉地唤着她真实姓名,四肢立即罩上死寂的寒意,还来不及松开手,她已被一记凌厉掌风拍飞出去,腥膻红血染深了胭脂。
爱上个男人是错吗?
先付出感情的人就注定要心伤吗?
沈恋心好想收回这段情,可是心不由己,任她抓破十指也爬不出情感的深渊。
她不愿作贱自己呵!
望着他冰冷的身影走向船头的“他”她竟学不会死心,依然眷恋。
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混着腥甜的血,尝在口里是万般苦涩,如同灰暗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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