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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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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歪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嚎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情,哭成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娘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象小溪似地流了个满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小翠嚎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拖也拖不开。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

    事情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把扫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呕啥?"

    "呕你没怎么我。"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象一轮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稍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纂,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象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泠泠,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过了,也不和他呕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的,她的圆脸变长脸了,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渣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噹,噹,噹,噹,噹,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说话哩!"

    "她咋说?"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格登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说,心里"怦怦"地乱跳。

    "就是这清泠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象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象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扛上了。他拍着门,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象别人那样,叫"孩他爹","孩他娘"。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的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把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人,整好了凉床,把人抬起就走。

    "钱!"鲍秉德绝望地叫道,"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象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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