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嗯。”脱脱被憋得晃了晃,面红尔赤,但是他却不肯轻易认输,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再度大声冷笑,“说得好,某杀人百万,罪大恶极,然自古赫赫之将,哪个脚下不是白骨盈野,用水伤敌者,非从脱脱而始,殃及无辜者,也远非脱脱一个,若如你所说,人人得而杀之,那些领兵打仗的将领,岂不全都该死无葬身之所。”
若是沒有跟丁德兴、傅有德等人打交道的经历,说不定,刘伯温真的会被脱脱给问住,因为先前在他眼里,也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功臣名将,很少看见小人物的悲惨命运,但现在,他的视野却比先前全面了许多,亦深邃到了许多,根本不会被脱脱的问題难倒。
当即,刘伯温就又笑着向脱脱拱手,“敢问大元丞相,当日归德府,在你眼里是敌国乎,睢阳、徐宿百姓,是大元子民乎,刘某自问也读过一些书,却沒看到用自家百姓的白骨,來堆砌战功的名将,至于那些滥杀无辜者的下场,丞相可闻,直到唐末,天雷轰杀病牛,腹部尚有白起之名,。”(注2)
脱脱当时身为大元丞相,当然不承认朱重九和芝麻李等人割据势力,为一个可与蒙元相提并论的国家,所以他用水淹死的,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元百姓,只是当时在他眼里,像朱重九这样能打赢自己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人,普通百姓,却仅仅是户籍册上面的一堆数字而已,存在不存在,都沒任何差别。
如今,被刘伯温一语戳破其中关键,心中岂能不惊雷滚滚,愣愣了好一阵儿,才喟然长叹,“刘参军说得对,脱脱当初,的确是杀了自家百姓,如今落到如此下场,却也不冤!算了,事到如今,某见与不见朱总管,都是一样,又何必自取其辱。”
说罢,意兴阑珊地朝李汉卿挥了挥手,示意后者速速调头。
他的心神,其实早在圣旨送达府邸那一刻起,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之所以能强撑到现在,就是想着能看一看把自己算计到如此下场的朱屠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然后再当面斥责朱贼一番,慷慨赴死,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千古英名,谁料沒等见到朱屠户,就已经被刘基当头敲了第一顿乱棒,将心中所有期待,所有不甘和不服之处,全都敲了个粉碎。
刹那间,脱脱哪里还有勇气再去求什么名留青史,只觉得以天下之大,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把黄河之水全都倾倒过來,亦洗清不了自己手上的血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朝船舱里边走,每一次迈步,都是无比的艰难。
那刘基却还不肯就此放过他,举着铁皮喇叭,继续朗声说道,“丞相慢走,虽然丞相临时改了主意,我家大总管还有一句话,刘某想要转送与丞相,我家大总管尝说,非丞相一人,沒把普通百姓当人看,恐怕大元朝君臣,也从未将天下黎民百姓当作同类,所以大元朝自立国以來,便只是蒙古人的大元,与我等华夏遗民无关,与其他各族亦无关,大元朝之亡,除了个别做奴隶做上了瘾的贱种之外,全天下人都乐见其成。”
“你。”脱脱猛地回过头,手指刘基,颤颤巍巍,他想说几句话将对方驳倒,仓促之间,却找不出任何有力有理词句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里一阵阵发甜,“噗”地喷出一口血,仰头便倒。
“丞相,丞相。”李汉卿、沙喇班、龚伯遂三人魂飞天外,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将脱脱从甲板上抱起,“丞相醒來,丞相醒來,休要上了那刘伯温的恶当,我等,我等这就返回北岸去,我等还有机会卷土重來。”
“呜呼,,。”被折腾了好一阵儿,脱脱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幽然醒转,“走,回去,这就回去,老四,送我回漠西,拜托你。”
“是,丞相,咱们这就回,这就回。”李汉卿含着泪点头,然后将脱脱交给沙喇班,长身而起,冲着刘伯温大声咆哮,“姓刘的,回去告诉你家朱屠户,李某只要一息尚在,就必报今日之仇。”
“刘某与我家主公在此恭候。”刘伯温闻听,哈哈大笑,“不过,李侍郎下次切莫再学那小人行径,两国交锋,比拼的是国力、民心、兵甲与将士,区区刺客,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徒增笑尔。”
“你,,。”李汉卿脸上顿时只剩下的苍白色,等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六神无主。
他下定决心要以死相报脱脱的知遇之恩,所以在当初做准备时,几乎每一项都是亲力亲为,为了避免阴谋败露,甚至谢绝了船帮提供座舟的好意,自己专门花高价购置了脚下这艘快船,谁料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却一眼就被对手看了个底掉。
“俗话说,北人善马,南人善船。”刘伯温对李汉卿,心中其实非常顾忌,所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不愿让对方再有重新振作起來机会,“以你方区区十來个人,却能让百石快船吃水如此之深,那压舱之物,恐怕不下数五、六百斤,李汉卿,枉你以鬼才自居,莫非以为,这大河上下,所有人都是睁眼瞎么,刘某刚才不愿戳穿,是给你家脱脱留几分颜面,你若是还不知道好歹,刘某少不得要让炮舰上的弟兄们过來搜上一搜。”
“你,你敢。”李汉卿的脑袋“嗡”地一声,水陆道场齐开。
他这辈子所有受到的屈辱,全加在一起,恐怕都沒有今天的多,情急之下,本能地就想操动船帆,让快舰冲上去,与刘伯温同归于尽,迷迷糊糊间,却听见脱脱喘息着在脚下说道,“老四,走吧,别再折腾了,咱们兄弟,输,也输出了样子來,哇,。”
说着,说着,又是一口暗红色的血,从脱脱的嘴中喷涌而出,吓得李汉卿再也顾不上与刘基拼命,蹲下去,从沙喇班手里抢过脱脱的身体,慢慢拍打,“丞相,丞相勿气,小四,小四这就走,这就带你离开。”
图未穷,匕已现,不离开又能如何,眼看着淮安军的四艘战舰,呈雁翅型缓缓迫近,船舷上炮口虎视眈眈,沙喇班和龚伯遂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走向船尾,操舵的操舵,帮忙扯帆的扯帆,与几名死士手忙脚乱地驾驶着快船后撤,很快,就逃得远远。
那战舰上的淮安军提督,都早就被刘基打过招呼,要全了自家主公的“信义”,所以也不去追赶,用炮口瞄着脱脱等人,将其一路送回了北岸。
当天夜里,脱脱油尽灯枯,临终之时,兀自反复念叨着,“大元,华夏,华夏,大元”,始终找不出,刘基最后转述的那番话,到底该从何处驳起,这天下不该是帝王和英雄所治么,五德轮回,又错在了哪里,凭什么大元朝,只是蒙古人的大元,凭什么那么多人,都恨不得大元朝早日灭亡,凭什么自己竭尽所能试图力挽天河,却受到敌我两方的共同唾弃,最后竟无法在世间立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该怎样才是唯一的正确
种种困惑,他到最后都琢磨不透,两只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屋顶,死不瞑目,(注3)
注1:本时空史实,刘伯温在蒙元的江浙行省出任儒学副提举,当时方国珍纵横海上,蒙元朝廷无力征剿,只能授官招安,刘伯温多次上书朝廷,反对此举无效,反倒得罪了许多同僚,饱受排挤,愤而辞官。
注2:华夏文化中,对于乱杀无辜者,向來非常鄙夷,所以民间传闻,唐末有耕牛被雷劈死,腹部白色软毛,恰巧是白起两个字,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将此传闻当作史实,载入他所撰写的《东周列国志》当中。
注3:无论在本书中,还是真实的历史中,脱脱都是个如假包换的刽子手,正史中,其击败芝麻李后,下令屠城,将当时徐州城内六十多万无辜百姓杀了个精光,然后还立碑以证自己的武功,所以他的下场,不值得惋惜,但如果单纯站在当时蒙古统治者角度,他的确是唯一可能挽救元朝的人物,不可或缺,所以他死之后,蒙元的秩序就彻底失控,统治者之间夫妻父子反目,军阀相攻不休,一路奔向了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