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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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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师回到法喇村,到孙江成家取了行李,并把带的一点花生、红糖送与孙家。开学,孙家也送李老师一些洋芋、柴炭等。莫看一点柴炭,在法喇已是珍贵之物。学校有一小块空地,李老师就用来种点萝卜、蔓菁,以备作冬天的菜蔬。法喇离荞麦山公社远,李老师几乎要一月才能到公社买一回蔬菜。其余时间只能在村内买点四季豆、干酸菜。到次年春天,群众到山上扯岩蒜、韭菜等野菜度饥荒,李老师无菜吃,有时也上山扯点野菜来做菜。但这些野菜都是悬崖深谷人迹罕至之处才有。李老师见着那动辄几十丈高的悬崖就发晕,群众就热情帮忙,将扯得的野菜无偿分与李老师。夏天,李老师才能在地里种点四季豆和苞谷。但法喇人都劝李老师:法喇这地方海拔高了,种不出苞谷来。李老师不听。结果苞谷只有两尺深,黄兮兮的,李老师才认失败。法喇的小学生看上了李老师的苞谷杆,纷纷偷去当甘蔗啃,不到秋天就偷光了。

    法喇村民热情好客。李老师来不久,就到冬天,村民杀猪了。虽说此时合作社已在崩溃,但群众还跟合作社时一样穷。杀猪还需交任务。杀得起猪的群众少,杀的猪也又瘦又小。通常杀猪之家遍请亲友并及小学的老师,济济几十人,几乎一顿便吃去整条猪的一半,还得搭上饭和菜。凡杀猪之家皆来请李老师到家吃饭。有的群众交不起任务,便杀黑猪。暗中请起亲友,天黑便偷偷把猪杀了。不过都无人揭发。有的也叫上李老师到家杀黑猪。半夜才杀。等杀好,把饭吃好,天已亮了。半年下来,李老师竟胖了些。他也学会了法喇人的生活技能,比如做干酸菜。李老师也学着把萝卜叶、白菜、青菜拿在大锅里煮熟,放到木缸里泡酸,捞出来挂在竹竿上吹到水气将干时,取下如辫发般辫成一团,凉干。食用时放到涨水里烫软,洗净切碎,和四季豆煮。串蔓菁片则是把蔓菁切成片,用削尖的竹篾戳了串在一起,让风吹干。冬日煮出来,稍带甜味。

    李老师有时也借个十字锹和背箩来,到大红山梁子去挖柴。法喇的几匹梁子多已濯濯童山,找柴须爬十几里山路到大红山偏僻处,且都只是老树桩上长出点新枝。新枝不耐火,法喇人觉得走十几里山路背这点东西回去划不来,便动手挖树桩。树桩极大,有的树桩直径超过李老师的身高。一个树桩挖起来,柴块数千斤,够十几个人背。有时十几人共挖一个树桩。每天路上来来去去,都是挖柴的,可达数百人。李老师爬到大红山顶,手脚俱软。群众主动送他柴块背就是了。下山又是几十里,等李老师回村,天早黑了。有时群众起房子,他也去帮着舂墙,学习怎么掌墙板,使墙棰,用拍板拍墙。

    法喇许多群众生活贫困,衣裤褴褛。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上代穿了留着下代穿。好不容易添点新衣裤,都是买布来缝。能买上缝纫机打的衣裤,众人便觉不得了。平常指甲大的布角也舍不得丢掉,用麦面煮成浆,一层层地粘成布壳,或用麻线将数层布壳钉成鞋底,或里外裱布帮成鞋帮,再用麻线将鞋帮、鞋底连起,便做成布鞋。很少有人买得起胶鞋穿。尽管入秋就下霜雪,也几乎全村群众不穿袜子。牧羊人则用羊毛擀成毡帽、毡袜、毡衫穿。几乎每家都有毡褂,劳作须臾不可离。一床羊毛毡子用几十年,老黄了,烂了。有的一床被子盖几十年,烂成洞窟,不断用毡片、破布补着盖,最后成为一团又黑又臭的垃圾,仍舍不得丢掉。

    法喇小学共五个年级,一百多学生。八名教师。李老师任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数学。全班二十三人。孙富贵一直任班长,在班上一枝独秀,李老师便命其继续任班长,并将学习委员、生活委员等全兼了。见他家庭贫困,李老师想给他免每学期一元的学杂费,便说:“你能写证明,我就免。不能写,一元钱就得自己出了。”孙富贵写了,李老师笑道:“免了,免了。”开学后,李老师才渐明白孙富贵不仅是喜好读书,思维也有异于常,只是所思所想不轻易表露而已。一日,李老师问他:“最近读些什么书?有些什么想法?”孙富贵才义愤填膺地说:“李老师,为何英军能在数万公里外来中国大陆割下香港,我军不能也跨越数万公里到英国割下一个岛屿来呢?为何俄国能来中国首都签订北京条约割占中国的领土,中国不能到俄国首都签订彼得堡条约割占西伯利亚呢?为何有侵华日军,就没有侵日华军呢?日军能在中国首都南京杀三十万民众,华军为何不能到日本首都东京去杀上三十万呢?”李老师大惊,自己是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便问:“你从哪里知道英国割我们的香港?”孙富贵说他从法喇村在荞麦山中学读书的学生处借得的历史书上看到的。

    又一日李老师问他在看什么书,孙富贵说他看到报纸上说美国人登上月球,并说:“我万没想到有人能登上月球,仅仅在我出世前数月!”李老师从没听说有人登月,也不相信有人能登上月球,想反驳孙富贵,但又存疑问,怕出洋相,便说:“你把讲美国人登月的报纸带来给我,我向全班同学讲讲。”第二日孙富贵即带一张老到发黄的报纸来,李老师看果有其事,大惊,自回宿舍看了半天,问孙富贵:“你从哪里找到这张报纸的?”孙富贵言他爷爷用这报纸糊窗,他看见后,从窗上撕下来的。

    李老师一生都在偏僻农村任教,无法桃李满园。他所教的学生,非但无人成为大学生,就是考上米粮坝师范的也没有。作为教师,这无论如何都是耻辱。他多年的理想是有学生能考上米粮坝师范。初被派往法喇村,他更灰心,想这理想更无从实现。现在发现孙富贵聪明好学,大喜,鼓励不已。每天将放学前,他都拿个小凳守在门边,要孙富贵带全班将课文读过两遍才走。为锻炼孙富贵,他把课让孙富贵上,叫孙富贵:“你备了课来,也像我一样,上讲台当老师。但课必须上得和我一样好。”这对孙富贵是极大的考验,忙认真地备了课来。李老师也不放心,叫其对自己讲。讲过,放心了,命孙富贵上讲台,而自己到孙富贵座位坐下,当班长带头起立,并时常向“孙老师”提问。课后,李老师说:“富贵,努力学习,考取米粮坝师范,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当老师,讲台上讲课,领国家工资吃饭。不必像你父亲一样天天在地里干活了。”从此几乎一半的课交由孙富贵上。遇上孙江成,他说:“可惜你这孙子了,要是生在大城市,考个大学,成为大作家、大科学家,一点不费力。生在这山旯旮,就没办法了。不过只要努力,看来是有希望考上米粮坝师范的,还有希望当个小学教师。”孙江成大惊失色:“我孙子能考上米粮坝师范?”李老师说:“一直这样下去,应该考得上。你惊讶什么!我同班同学就有考上大学的,论素质,比你孙子差远了。”孙江成大喜,说:“那就是我家祖坟埋着了。不知是我家哪辈祖人的阴德,发在我这孙子身上了。”当李老师与孙平玉说时,孙平玉也大惊:“老师!莫说考取师范当小学老师了,只要他能领到国家工资,就是他能像姜元方当道班工人刮沙铺路,或者像王元万、岳顺安当畜牧站的工人放羊,我都太满意了。他怕没老师这种轻轻说话不费力就拿钱的命啊!”李老师说:“他不是刮沙、放羊的人啊!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关键是你无论如何,都要供他把中学读完,只有中学毕业才能考师范。”孙平玉说:“只要他有这一天,我无论如何背荆吃铁,即使讨口当叫花子,也要供他读。我是当农民当怕了!”

    孙富贵最喜之事是作文,且自有套路,内容真实,洋洋洒洒,有的长达一两千字。从他的作文里,李老师了解到:他幼时多病,爱哭,长期泪浸,脸上开裂。父母无奈,带其拜祭、过房,都取了牛保发、马保康、水保富、石保荣等十数名字。母亲无奶,自己吃外婆及许多妇女的奶长大。爷爷教他背毛主席语录。合作社出工,父亲把他放进背箩背到地里,晚上放工背箩里装满洋芋,就把他放在脖子上扛着回来。上学第一天,父亲把他举了送到学校,第一次拿到书时,他欣喜地闻书香。第一节课,他拼命地高声吼着a、o、e,把脖子都吼疼。他生病了,父亲把他装入背箩背着朝左角塘村跑。因他家在梁子上,被大队所在地的学生看不起,称为“三面梁子的高山人”他学习好,更令同学嫉妒,何况还当班长统治他们,因此他时常被同学围攻。受欺负时,他背着毛主席诗词与对手作战,但因孤军作战,常被打得头青脸肿。放学回家,父母见状,不免训斥。不及吃晚饭,便带他找到学生的家长交涉。几年间,父子俩几乎要把大队附近的人家跑遍了。他是因不屈不挠,才得以坚持下来。三面梁子上的许多学生,就这样因不堪欺负而失学。父亲当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周末跟着父亲当小饲养员。假期与同伴放火烧山,而后灭火,头发、衣服被火烧着。由于很少吃肉,一旦晚上吃肉,必然拉肚子,二弟忙不及跑,屎屙在床上,父亲勃然大怒,将二弟拉住一场狠打,并喝骂母亲要吃肉必须上午,下午不许吃肉。每天下午放学,他都和二弟或上山拣粪,或到地里扯猪草。当有人欺负他们,他上前拼命厮杀时,二弟总哭着来帮忙。他常叫二弟退下,自己独立应战,但二弟总是不听。经常两弟兄被人打得大败,敌退后才相对而泣。有时几弟兄与对方几人打架,双方年龄最大的为军长,其次师长,其次团长,其次班长。孙家几弟兄,年龄都比对方小二到三岁。规定级别最低的先动手,而双方军长只能指挥,不与作战。于是孙富华先与对方班长交手,但一上去便被对方擒住拳打脚踢。孙家弟兄不忍见此惨象,孙富民冲上去救助,又被对方团长捉住,拳打脚踢。孙富才见状冲上,仍被对方师长擒住,一番拷打。孙富贵欲救诸弟,对方军长已来拦住:“军长不许动手。”孙富贵哪里听,明白敌强我弱,必须一开始就亡命作战,才有一线希望,于是猛攻对方。但不上两个回合,又告被擒。对方逼令投降,孙家弟兄不听,高喊:“死也不投降!”于是对方拼命施暴,孙家弟兄不胜疼痛,各含泪花,有的哭出了声。于是别的恐其言降,忙相劝勉:“弟兄们,坚决不能投降!”哭者于是哭着回应:“不投降!死也不投降!”对方必欲降之,百般施刑。孙富贵最终不忍见诸弟惨象,说:“兄弟们!投降了!”于是相继宣布投降。败降之后回家,相互检看伤势,又一番下泪,总结说:“今天我们很是坚强,明天要更坚强,就是不投降!”于是讨论明天怎样取胜。但第二天作战,仍归失败。孙家弟兄受刑,拼命忍耐,终因敌强己弱,最终又由孙富贵下令投降。每晚在火塘边,全家当听众,孙富贵讲英雄事迹,脖子沙哑了喝口水再讲。有的作文还写到他的理想,要当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李老师经常读得热泪盈眶。

    作文里写的东西大约是真实的。一日李老师到教室去,见几名大队附近的学生正围攻孙富贵。孙富贵被打倒在地,仍不屈服,还在背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李老师忙喝住众人,孙富贵才得爬起来,一脸的血,满身的灰。又一次放学时,孙富贵抱学生的作业本到李老师处,将出去时,李老师见其背上糊有一纸“斩”字,就叫住撕了下来。第二天在班上一查,原来是几个恨孙富贵的学生,路上见孙富贵读着书走路,即搞了捉弄孙富贵。

    又一日,李老师改作业,学生普遍不认真,错的极多,改得心烦,他便欲挑孙富贵的来调调心态。在作业本中翻了半天,忽见一名“孙天俦”一看字,是孙富贵的。改毕,他便纳闷为何改名。次日下午孙富贵抱作业本来,李老师便问:“你为何改名?”孙富贵说:“‘富贵’一词太俗。我见武则天改名,便也这样改。一个女人都能‘则天’,气魄令人佩服。而我一男人却求富贵,实在无聊。我要做天的朋友,所以改名天俦。”

    春季学期开学不久,孙天俦弟孙富品得病。孙平玉忙找草药医治,不见好转,又请端公、巫婆跳神,仍不行,忙把儿子装进背箩,背了朝左角塘村跑。刚到半路,儿子已死,他不知道。等大汗淋漓地跑到,放下背箩请医生看视,儿子已冰冷。孙平玉流泪将儿子装进背箩,背了往回走。半路遇陈福英赶来,夫妻坐地痛哭。天黑才往家走,想终不能将儿子背回家,才摸黑在山上掘个坑,将儿子埋了,哭着回家。次日陈福英又去看儿子的坟,天黑才哭着回来。后每日均望儿子坟堆所在流泪。不料祸不单行,仅十天后,二子孙富才又得病,病势严重。孙平玉得了教训,忙请陈明贺找辆马车,拉上孙富才朝荞麦山跑。等到公社医院,医生来看,边取针边说:“早到二十分钟,你这儿子就有救了。”针水兑好,方欲注射,孙富才已气绝。孙平玉放声大哭,泪水、汗水混杂俱下。陈明贺等一齐流泪。医生见状可怜,将孙富才脏黑的手脚洗白。孙平玉见儿子脖子、手、脚诸处经年不洗,一层黑壳,也忙流泪帮着洗。见儿子双手掌内仍存每日放学后与孙天俦扯猪草留下的草根和泥,又放声而哭:“富才,你每天放学和你大哥扯猪草喂猪,猪还没宰你就去了,爸爸对不起你啊!平时你吃肉拉肚子屙屎在床上,爸爸打你,对不起你啊!”洗好,孙平玉说:“我这娃儿可怜,不能让他光丝丝地去。非要给他个匣匣不可。”买了几块木板来,做成个小棺材,就将孙富才埋在公社背后的山上。

    陈福英一直望着去荞麦山的路。到天晚仍不见动静。第二日晨,马车才回来,陈福英老远见众人丧气,便知不妙。陈明贺等路上便商量好进村先上前安慰她。不料人尚未上前,陈福英已先哭出了声。一时亲友们一起到孙家安慰,坡上坐满了人。一群妇女围着劝陈福英,大意是哪家的子女不抛洒掉几个,还一家一家地举例子。果然举遍全村,没有一家父母不经历丧子亡女之痛。陈明贺妻丁家芬举当年死两男两女的往事,孙江成妻田氏举当年死去三个儿子,都说:“只要这几个孙子乖乖的就是了。人家那些一个儿子没有的还要过,你还有四个儿子。哪家养姑娘儿子不希望一个都不抛洒,个个都成家立业。但怎么可能?两个孙孙要转回去,你有什么办法?不是你照顾他们不周,是老天爷这样安排的。是两个孙孙只有那点命!难道还能怪你?”仍劝不住。陈明贺叫孙平玉去劝,孙平玉含泪去劝妻子:“两位老人几十岁了,腰酸腿疼地围着你劝半天你都不听,对得住她们?你也要可怜她们一下。”陈福英的哭声小些了。

    孙天俦没想到仅仅一天,便与朝夕相处、形影难分的弟弟永别。从此亿万千年,要再见到弟弟已不可能。他要把弟弟的一切记下来,以纪念弟弟。于是流着泪写了我的弟弟。李老师见了作文,说:“你更要好好读书。你弟弟怎么死的?就因为缺医少药。莫说在大城市,就是在荞麦山,你弟弟也不会死。你要立志成才,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面貌。”

    弟弟的死,给了孙天俦深刻的教训:死亡太可怕了,随时可以消灭任何人。人死万事休。人必须抢在死之前实现理想,成就大业,死了才不致遗憾。必须珍惜时间,珍惜生命,争分夺秒,向前突进,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如果死亡现在就来到,自己的理想、抱负、目标岂不就全完了。横扫敌国的梦想岂不也全完了?自己现在不死,就是万幸。

    一日,李老师独坐自己门前,环顾三面高山叹息说:“法喇村哪年才能出个大学生啊!”墙脚几位晒太阳按跳蚤的老人闻言大惊:“老师也,怎么敢奢望这种喜事!这种小地方,能出个高中生就了不得了。大学生,怕是永世永代也出不起的。”李老师说:“难说呢!听说王大队长家王勋杰在荞麦山中学读书,非常刻苦,睡在被子里还用电筒看书,成绩也好,万一考取了呢!”吴光耀说:“不可能!天不容虼蚤长大。这小地方的人,不客气地说也就是虼蚤。想出大学生,是想吃天鹅肉。大学生,就是文曲星,是天上的星宿,不是凡人照电筒刻苦就挣得来的。要是挣得来,牛的力气那么大,早挣来了。几万年了,累死的牛数不清,哪条牛成了大学生?还是俗话说‘牛大的力气不如芝麻大的福气’,是命啊!有命的人坐在家里,官会从天上落下来。法喇穷山恶水,谁配有这种命?”

    转眼学年将终,要到升学考试,孙运发听说重孙要到公社去考中学,便叫孙平玉来说:“孙子,全家好不容易有个能考中学的了。这是古代考秀才!是一家人的光荣。我们家弱了多少代了,也该出个狠人了。万一出在这个小重孙身上呢。你去你老祖坟上,烧几刀纸,几炷香,请老人家保佑这个小重孙能考中。”孙平玉忙依言做了。孙天俦第二天早上将赴公社,孙平玉忙了一夜,天不明将祭品摆上桌,烧香烧纸,叩头礼拜,请老天菩萨和阴间的祖先来吃饭。天明送儿子出发。

    三天后李老师带学生回村,遇上孙平玉,喜道:“你准备书费、学费,孙天俦绝对考取。”墙下的老人闻言,一阵骚动。王老弯叹气说:“是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养儿打地洞。孙家是该辈辈人当官了。老的还在当支书,小的又考取了。”杜奓脚问李老师:“孙江成这孙子考取,能否比得上孙江成?”李老师说:“孙江成有何了不起?”王老弯说:“老师,你怎么说这种话!孙江成还了不得?全村人有几个的衣食抵得孙江成?”

    升学考试回来,李老师已准备离开法喇了,他终于得调到县城附近的小学任教。孙家请了李老师去吃饭。临走前李老师又对孙平玉说:“一定要下定决心供你儿子,绝不动摇。你这一生本已无希望,还亏在儿子身上还有一线希望。你要牢牢抓住这一线希望不放。这是惟一一根救命稻草!否则你就完了,就要像你的祖先一样世世代代陷在这一穷坑无法自拔。假若说你这儿子也不成器,我问你:你还有什么指望?”孙平玉说:“是无指望。我一定记住老师的话,拼命供儿子读书。”

    李老师走后仅几天,考试成绩就来了,孙天俦列全公社第二。不久,县教育局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孙天俦被录取到荞麦山中学。孙平玉对通知书看了又看,藏入木箱里,恐被老鼠咬坏。藏了许多地方,都不安全,只好揣在身上,但成天忙活,又恐被汗水浸透,只好干活时放在家里,不干活时揣着。但世事有喜有忧,这桩喜事令人成天扬眉朗笑时,另一桩愁事接踵到来。孙运发年事已高,身体说垮就垮。仅一场感冒,便成重病,卧床不起,形势不妙。找几副草药来吃都不生效,孙运发也就灰心了,说:“不消劳神动众了。要想延年益寿,得在大城市,又有医院,又有医生,又有药。这小小地方,一样无有,本来即非延年益寿之所。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七十三,满足了,死得了。再说我们祖上已整四代人都是七十三岁转身,不是天意安排,会有这么巧妙?看来我也得在今年回去了。我算了几张八字,都是这个下数。再说我这几两命,是捡来活的。按道理早几十年我就不知死在哪个吼洲去了。历次大难不死,还得挣到七十多岁,白捡个‘老人’的名义,还得儿孙在前,安安全全死在床上,不是死在荒山野岭给猪拉狗扯,幸运了。把我的书拿来。”众人忙将他的书奉上。孙运发甲子乙卯推算一阵,说:“初五安葬日子最好,大星、小星、日主样样占着,像这样好的日子,可遇不可求。隔今天有八天,不知我有没有这点命,享受这个日子!真得享受就好了。我有一桩心事未了,叫小重孙来。我了了心事好安心转身。”大家忙把孙天俦叫来。自孙天俦出世,虽取了名字,因是长曾孙,孙运发从不呼其名,均叫“小重孙”后虽有其他曾孙出世,孙运发均呼其名“小重孙”便专指孙天俦。

    孙天俦至前,给老祖叩头。孙运发抚其头说:“重孙,老祖这一生无遗憾的,但对家谱,至今遗憾。祖先名字,不知道;祖先事业,不知道;你爹和你这一辈,是什么字辈也不知道,对不起祖先,对不起后人。老祖曾想找到谱书,现在看来无望了,只能寄希望于你了。你一定要把家谱找到,把祖先的功名事迹弄清楚。忘记祖先名字,不孝之甚,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清不清楚?”孙天俦答说:“清楚。”孙运发叫重孙找来纸笔,说:“你记录:我们的祖籍是南京、应天府、竹子巷、柳树湾、高石坎。不知何时到云南,也不知到云南后落脚何处,不知后来为何到了乌蒙。到乌蒙之前我们祖先四房分支:乌蒙支、南广支、白地罗支、撒坝支。我们是乌蒙支。乌蒙支的始祖就是我的老祖孙德志,居乌蒙韶堆上。德志祖人妻黄氏,生两子:长子孙东荣,次子孙东生。东生娶妻师氏,家一直居乌蒙,不久就发迹。乌蒙人不称东生五子之名,而呼孙大老板、孙二老板、孙三老板、孙四老板、孙小老板。真名倒反谁也不知,包括我也不知。东生祖人死,县长都上门吊唁,乌蒙全城戴孝。五个老板开出孝帕几千块。五个老板的下一代有个孙七斤,是我的大哥。孙七斤小时家道贫穷,到个旧帮锡矿老板赶骡子。得了工钱他就攒着,攒够一匹骡子钱,他就买上一匹骡子,合在老板的骡群里面赶着走。不久他的骡子的数量,就超过老板的了,老板就不敢雇他了,说:‘我不敢雇你了,你的骡子还比我的多了。现在你才是老板。还是分开各赶各的。’于是孙七斤自己当老板,赶自己的骡子。他的家渐发大了,骡子几十匹,一个人赶不了,雇人来帮着赶。他虽有了钱,但还没有势。一见他发家,土匪就盯上他了。连把他扎去几次,要孙七斤的老婆用钱赎取。赎上几次,孙七斤的家也就败了,只得跑回乌蒙来,才捡得一条命,后来老死乌蒙。所以一家人在这社会上混,单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和势。少了一样都不行。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俗话‘家中无才子,官从何处来’,不读书,怎么能有权势?像老祖这样苦一生,挣得点衣穿饭吃,不起作用。一阵风来就把你那几文血汗钱吹不在了。

    “乌蒙家发家之时,我们也沾光。我和我爹赶猪到乌蒙、昆明去卖,沿途顺利得很,土匪都不敢动。都知我爹是孙大老板的弟弟,我是孙大老板的侄儿子。一见我爹和我就说:‘这是孙大老板的兄弟和侄子,不要惹。’我们赶猪到乌蒙,一般人都知这层关系,不会吃我们。仅有一次,一个屠夫接了我们的猪,我和我爹去要多次,就是不给钱。我们一去要钱,他就举起刀来:‘来嘛,来嘛!要么就是这个。’我和我爹商量,这么小事,不必去找几个老板,自己处理。事情大了不好收场,也不怕,几个老板就是靠山。于是去找屠夫,我爹上前一讲话,屠夫又举刀说:‘来嘛,来嘛。’我从后面冲上去,一抱勒住他,把刀夺掉。我爹才熄火灭烟,举起他那比核桃还大的铜烟斗,铺天盖地的朝屠夫头上挖下来。屠夫的头大了起来,求饶给钱。旁边的才教育屠夫:‘早给你讲这是孙大老板的弟弟和侄子,你吃不下这钱,你不信。信了不?’仅一天,全城都知孙大老板的兄弟和侄子收拾了屠夫。五个老板知道,都说干得好。但要是乌蒙城无五个老板,我和我爹敢惹屠夫?根本不敢!许多生意客就是因路上土匪抢,到乌蒙被屠夫吃,几次就破产了。我和我爹呢,靠着乌蒙家的声威,一直无事,我的家也才发起来。

    “乌蒙家发家前后几十年,仅五个老板这一代,就败了。五个老板死后,乌蒙家都还旺。有一年,不知是乌蒙家什么人的坟,原本夫妻两座坟并列,突然一座上前一丈。别人说定有缘故,劝乌蒙家整一下。但乌蒙家不听,无人料理此事。不久,乌蒙家的狠人就不断地死。等到得力人死完,乌蒙家才明白过来,家已败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能之辈,谁还能料理此事?乌蒙家败得很惨。我爹这一辈,乌蒙家五大老板,但到现在,总共五个大老板的后人,只有我爹的后人多。而且这些后人又憨又傻,毫无人模耳眼。我去乌蒙,该称哥的我恭敬的称哥,该称侄子的我礼貌地叫一声侄子。但乌蒙这些人,他才不管你是什么兄弟叔叔,摇头刷耳,装没听见,扬长而去。恨得乌蒙支的孙运文大骂:‘你们这些猪,这些畜牲,滚远点。兄弟来了,晓不得叫兄弟;叔叔来了,晓不得叫叔叔。’我当时就想:可惜了,我五个大爹何等英雄,留下这些后人何等愚蠢!

    “东荣祖人是我的爷爷,我的奶奶饶氏。我的爷爷和奶奶搬家到大桥。我爹这辈五弟兄,我爹老四。在大桥,三个大爹和一个小爸都很有能耐,只有我爹老实本分,要弱点。五弟兄都做生意,家境不错,但要比乌蒙家,就差远了。只能说是不饿饭,不少衣穿。但在当时,能达到这一步,已是了不得的人家。我爹专朝米粮坝方向买猪买牛贩到大桥,然后五弟兄的猪牛合在一起,贩往乌蒙。正因为这样,我爹才会在法喇娶了我妈,我们才会离开大桥来到这个地方。当时我爹来到法喇崔家落脚。崔家也做生意,是有名的崔布客家。我爹每次来,银子花钱就交给崔家保管,从不过问。崔家说:‘孙老板,你的银子用完了。’我爹只是一句:‘完了就完了。’从不过问银子怎么用完的。下一次来,还是如此。崔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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