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主回到学校,才惊悉路家已调乌蒙。米粮坝关于路国众卖女升官之传闻,立即进入他的耳里。米粮坝中学的老师,恨米粮坝的当权者,都在讲台上发泄不满。如区老师等,大讲特讲县委书记逼公安局长纳女为其儿媳,因公安局长献女有功,就将公安局长升为县委副书记。又讲公安局长如何为升官发财,如何献女求媚等事。老师在台上讲,女生们都朝孙天主看。孙天主以前不理她们,只理路昭晨,这下孙天主受辱了,她们乐开怀了。孙天主听得低下了头。偏偏此事一直不息。这个老师这节课刚讲了,下节课又一个老师来,又讲,都是边讲边骂。姑娘们又朝孙天主看了,她们在可怜孙天主啊!孙天主失望之至,备受打击。圣洁的爱情,原来可以如此轻易亵渎。才仅一个多月啊,路就变心到如此地步了。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孙天主整天课也不上,书也不读,躺在床上睡懒觉。但他无睡懒觉的习惯,非但睡不着,头倒疼起来了。起来走,也不知该朝哪里去。他整天想的,是如何报复路昭晨。她使他彻底受辱,欺骗了他。以前晏明星背叛了他一次,他以为路不会背叛,没料路又背叛了。他恨女人了。终于觉得一切都是假的、虚伪的。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包含着自私,爱情尤其自私。举例来说,晏、路不美,他不会爱她们。他没有才华,二人也不会爱他。那么多姑娘爱我,我为何不爱她们?也有那么多人爱晏、路,二人为何不爱他们?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孙天主成天过得恍恍惚惚,心境苍凉。报上还在发他的文章,他的名声在米粮坝如日中天。但他已不感兴趣了。报社编辑也写了热情洋溢的信来,称赞孙天主,叫他不断赐稿,报社将一如既往热情用稿,将他的文章当一个栏目开下去。孙天主也无动于衷了。那些姑娘,因孙天主爱情上大受挫折,重又燃起希望之火来。孙天主颓唐不堪走着时,最精美的风景总是突然出现在眼前。又一个姑娘绯红的脸,比春天的花还艳,又出现在他面前。孙天主精神一振,天呐,又一个姑娘爱上我了。但他立即又颓唐下来,可怜这些姑娘。世上好人多的是,你们何苦看上我这外强中干的废物呢!他已觉得世上的人都可怜。
路昭晨的信来了。孙天主看完,就扔开了。她信中说了事情缘故,声明她已与刘无关,仍然爱他,要他阅后回信。孙天主不回,想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孙天主爱你,就绝对不会弄到背着你路昭晨搞上一手,才写信讲原因,声明仍然爱你。我不会的!我要爱就爱,要恨就恨,不耐烦像你一样使手脚!不久,路第二封信又来了,问第一封信收到没有,仍请回信。孙天主仍不睬。到第三封信来,又问一二封信下落。孙天主火了,到邮局拟一电报:“均悉。天已崩,地已坼;海已枯,石已烂;人已死,心已灭,情已尽。不欲再见矣!”后想想,又改为:“均悉。此地无银三百两。绝矣!”发了电报,心中又隐隐生疼,忽觉这样不对。路若于我无情,何苦三番来信呢!这一电报去后,那一切都告断绝了,他也有所不甘啊!他回到宿舍,难过起来。欲去重发电报更正,又心情矛盾,必须更正和不能更正的理由都有,两种理由都是异常的充分。他终于没复电复信更正,你令我悲愤欲绝,我也让你悲愤欲绝吧!
高考在即,区老师等着急起来。孙天主若高三时猛苦一通,大学虽无望,专科学校等,希望还在的。于是天天催。孙天主无动于衷。他对什么升学等,都不感兴趣了。报社也发来电报,言孙天主以前所投稿件将刊罄,望急速赐稿。孙天主也不睬了,现在就是让他当世界英豪,他也不感兴趣了。除非路回到他的身边。有时他跑到邮电局,欲发电报叫路回来,如她仍未变心,就叫她回来当面向他说清楚。他明白只要她一到他面前,不用她说上一言,他就会仍然爱她。但到邮局,又彷徨半天,发不出电报去。他想像路极聪明,会想到他对她一片痴心,会想到她一回来,不用一言,就令他爱她了。她应该会想到这一着,主动找来的。
实在难过了,孙天主心中又无法排遣。这日出校,忽想小学时的李老师,多年不见他了,去见见他,也好排解心中的难过。就打听了,投李老师家去。找到李老师家,是一间颇旧的瓦房。一位头发花白、精神衰迈的人出来,孙天主以为是李老师的父亲之类,说:“同志,我找找李老师。”那人说:“你找他做什么?”孙天主说:“我是他的学生。”那人说:“你是哪里的?”孙天主说:“我是荞麦山的。”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孙天主辨认半天,忽觉面前的就是李老师,就喊:“你是不是李老师?我是孙天俦啊!”李老师也才认出来,忙来拉了孙天主的手,说:“你长高了,长大了,也长变了,我认不出来了。”就拉孙天主进屋。孙天主惊讶不已,李老师老了许多,再不是当年那副皮肤光生、精神饱满的样子了。他暗中屈指一算,别来已六年了。六年的李老师,已形同朽木,人生最美的光景,去了。他不由有点黯然神伤,不知六年后的路昭晨会是如何,自己又是如何。
李老师家中,甚是贫寒。进屋一见,一无所有。搞了半天,李老师找到个凳子,上面尽是灰,他就忙用口吹灰。孙天主忙接过就坐了。李老师直叫:“吹吹灰再坐。”他又进屋想找点东西出来给孙天主吃,找了半天,找到几个冷红薯,递与孙天主说:“天俦,我想找个香蕉给你吃,却没有了。你吃个红薯。”孙天主接过,心想走到这县城周围人家,哪家不富裕了呢。只有李老师家,像走进了法喇他孙天主的家一样。李老师问起孙天主这些年读书的情况,孙天主讲了。他问:“那今年毕业,能不能考个大学?”孙天主说:“本科无望了,专科还有一线希望。”李老师忙说:“考取专科也好啊!也是大学啊!”继而难过地说:“这些学生,只有你来看我啊!如王勋杰,我也教过他几天,即使没教过,我当时是法喇小学的校长,也当教过他。他不认识我吗?认识。但在街上一见我,老远就把头抬高了,眼睛一迈,从旁边走了。又如谢吉林家大儿子,也是这样。一生耕耘,结果如此,令人失望,早知如此,当年何苦那样费心费力呢!”说完便颓唐不堪。李老师说起自己的遭遇来。妻子前两年死了,死时才四十六岁。大姑娘前年米粮坝中学高中毕业,未考取,去年补习,又没考取,今年嫁与她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了。二女儿去年米粮坝中学初中毕业,也未考取,今年也嫁她的一个同学了。三女儿现在米粮坝中学初三学习,成绩也不好。四姑娘在初一,学习也不好。小儿子呢,才读小学四年级。李老师说:“我这些年,年年举债,债都还没还清啊!”天晚了,李老师煮好饭,叫吃饭了。灶房里一片昏暗。李老师的小儿子放学回来,于是三人蹲在灶房里吃饭,连凳子都没有。饭也仅是一点米,菜是淡南瓜、淡茄子,煮熟了蘸着辣子蘸水吃,几乎没有油。孙天主见老师辛勤一生,如此傍晚只有个不谙世事的小儿子在身边,晚境如此凄凉,就吃不下饭去。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悲哀。想想佛教云,人生生老病死,皆是痛苦,此话真不假啊!
吃了晚饭,李老师的儿子就去睡觉了。师生二人,就谈起法喇的人和事来。李老师问孙江成等的情况,孙天主说了。又问孙天主他们当时那班学生的情况。孙天主说:“那年就考取我和吴耀军等四人,另两人在荞麦山中学读了一年,因家境困难,失学了。只有我和吴耀军坚持读下来,吴耀军现也在米粮坝中学读高三。其余的呢,谢吉林的儿子谢庆成当年未考取,又在小学补习,第二年考取荞麦山中学,初中毕业又没考取,补习一年,今年考到地区农校去了。赵家寿第二年补习考取初中,初中毕业也未考取,现已回家结婚了。吴耀祥第二年考取,初中毕业也未考取,如今流浪于外地去了。吴耀周第三年考取荞麦山中学,初中毕业也未考取,回家结婚了。王勋科第二年考取,初中未毕业,就回家了,如今也结婚了。其余的人,小学毕业未考取,如今都结婚了,有的小孩已两三岁了。”
李老师又问起群众的生活。孙天主说:“都比你走时好些了。你走时都是茅草房,如今一半多的人家,都改成了瓦房。但要在法喇生存下去,更困难了。山比你走时,更光了。泥石流也比那时更厉害了。河坝里的石头,已高过小学。那小学很快要被泥石流冲去了。去年泥石流,就卷走三户人家。法喇的水也干涸了。有的人家在法喇无法生存,已迁往西双版纳等地去了。还有的往昆明打工去了。”李老师说:“那观念变化大了嘛!我在法喇时,法喇仅几个当兵的到过昆明,到过县城的,也就是你爷爷等人。如今居然远远地去了。”孙天主说:“这六年来观念变化的确很大。你走时,法喇人结婚,都要正式办酒,还很老式的。如今呢,办酒结婚的,太少了。多是男的拐了女的就走。且都不到结婚年龄,结婚证也不办。天天为此打闹不已。”
李老师说:“我很怀念那时法喇纯朴的民风啊!很富于人情味。一到冬天,家家杀猪。一家杀猪,全村都请,人们都去,异常热闹。我们几位老师,今天到这家做客,明天到那家做客。我一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想起法喇村。我多想还生活在法喇那种环境里啊!这县城周围的人,可就势利多了。”
孙天主说:“李老师,法喇村这个桃花源也在消逝了。如今那种一家杀猪全村去吃的景象,不在了。人们都很会划算。除非关系极好,才会杀猪时请了去吃。以前那种干法,今天你家杀猪请吃,明天我家杀猪请吃,一个冬天,杀的一条猪就全吃完了。到春耕夏种秋收,就肉、油俱无,大家认为划不来。所以现在杀猪,冬天吃得少,留着春夏吃。人情味就薄了。莫说杀猪,就是帮工,也不同了。以前哪家有事,人们不请自到,认为帮别人,是自己应该尽的义务。如今呢,上门去请,也请不到了。就是大米大肉煮了,也请不来人帮忙了。老师还记得那个崔绍安吧,合作社时,他家无吃的。自家的活不做,专门帮人做活,图帮别家,晚上有肉吃。而在自己家里做,晚上洋芋还吃不到。弄得他帮人得肉吃,老婆儿子在家饿肚子。吴明义家几弟兄,专门哄着崔绍安帮他们,晚上就捞锅里的大骨头给崔绍安啃。吴家几弟兄就吹,他们养得有一群会说话的牛马。而到去年以来,崔绍安等就不帮了,吴家几弟兄打了酒上门来请,也请不动了。崔绍安说:‘以前憨啊!帮人家苦富了,自家还在穷。老子与其图你的肉吃,不如睡在这檐下晒太阳。’又如起房子,以前只要哪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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