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迈着急速脚步走进来,干裂的地板一阵轧轧响。他亲自把一份电报送给兵团司令。兵团司令用手掌揉着给雪亮灯光刺痛的眼睛,就顺手把电报交给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谨慎地再看一遍,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已按预定时间突破天险长江。”
作战室里的气氛一变,突然活跃起来。一阵椅子脚移动碰撞的声响,人群来到正面墙壁地图下,兵团司令巍如泰山,稳坐不动,只从藤圈椅上转过上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坐位紧挨着墙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视他们,只是为了分享一点快乐。
为了确保武汉重镇不致遭受重大破坏,我方制定了一项作战计划,命令已经下达,一切必然地按照时序进行。其中决定的一着,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动,而派遣一支部队在武汉下游黄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汉,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缩紧网罗,投下强大威胁;但西面却给他留个缺口,就像疏导洪水,让他有个出路,将计就计,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计划”的心理,切断东方,迫敌西向。这样,避免他们在大武汉负隅顽抗,破釜沉舟;然后,再在西面进行决战,从鄂西到湘西一线消灭敌人。
按时渡江,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个信号。
可是,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当大家回归座位以后,兵团司令却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挂图面前,不无忧虑地用指头敲着武汉,压低声音:
“问题在这里,敌人肯不肯干干净净撒手?”
秦震考虑了一下,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可是他那犹豫不定的眼光仿佛说:
——是呀,万一白崇禧硬让武汉烟销火灭,留给我们一片废墟,那损失可就太大了。过去我军大踏步后退,我们破坏过桥梁、工地,现在我们在逼近胜利,必须保证连一颗螺丝钉也不能丢掉呀!
当他的眼光还在地图上闪烁时,兵团司令却出其不意地慢悠悠说:
“不管他!大局已定,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白崇禧未必有那么大的诗兴吧!”
秦震紧紧压缩的心脏放松开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郑重地说:
“同志们熬得受不住了,我看也到了正面撒手之时,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
“是的,让他们来不及点燃爆破!”
秦震:“我还是打先锋吧!”
史占春粲然一笑:“原来你意图在此”
秦震心意一下被戳穿,只好默然承认,投出最后期望的目光。
史占春略一沉吟,坚决果断地说:“但等武汉地下党的信号一来,就野马游缰,任你奔跑吧!”
他们一直等到半夜。
一个加急电报飞来:“我军占领长江以南重镇樊口。”
这样一来、长江自黄冈到九江一带全部在握,华中与华东已经一刀斩断,分割完成,白崇禧陷于孤立境地了。不过他们还要等待一个信息,但是这信息迟迟不来,使秦震感到格外焦躁、忧虑
秦震走出作战室,夜风拂面,夜气清凉,但此时此刻秦震却兀自忐忑不安,心头隐隐悬挂,愈发不能自己。
白崇禧的“华中局部反攻计划”就是白洁送出来的最后一个事关全局,至为重要的情报,白洁在这决定关头起了决定的作用,但从那以后,白洁就被捕入狱了。
是的,白洁已经鎯铛入狱,饱受铁窗滋味了。
她受了拷打了吗?
她能够挺得住吗?'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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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震像落入急流漩涡,一时之间,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走回自己住房,阴森森的别墅房间更使他感到不快。
他在窗下一只绿油漆已经剥落的长藤椅的一头坐了一会。
他又站起来,看了看表,就把美国军大衣往肩上一披,和衣倒在床上。
他静静地躺着。偏偏这时,他仿佛听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缓缓流动,他感到疲乏,但他的脑子却静不下来,忽然间,一双明亮的眸子出现眼前,随后,一个景象全部显现。是的,那是一九四六年北京饭店东面那片树林里,是的,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他永生不能忘怀的奇遇。当时,他正从林边走过,突然之间,一举眼,看见白洁。
——啊!白洁
她穿着美军茄克、军裤和高靿的皮靴,斜戴着船形帽。
但,他一眼就看出她来了,她也一眼就辨认出他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要扑过来,可是,老练精到的秦震把一道锋利而严峻的目光投过去,他在制止她。她立刻冷静地抑制了自己。
她那样削瘦,
她那样伶仃,
她那样焦急,
她那样动情,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每棵树后都会有一双猎犬窥伺的阴冷的眼睛。
秦震没动声色。
他和她擦肩而过。
在那一刹那间,她的眉尖微蹙,那双眼里充满了爱慕、欢乐、悬念、忧愁,这是多么复杂而微妙的内心变化呀!
只能让一切都在不言中。
不过,他的眼光终于告诉她一切都好(当然包括陈文洪在内)。
可是,她的眼光在说什么?几年来他总回味着她的眼光,想那眼光在告诉他什么。
在东北医院里,秦震为陈文洪的伤势而忧虑,他只把周副主席亲手交的一封信给了他,为了避免给他带来刺激,没有告诉他曾和白洁骤然相遇。因为那样一来,陈文洪一定要问个究竟,可是他能告诉他什么?他和白洁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又能告诉他什么呢?难道把那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眼光告诉给他吗?他终于向陈文洪隐瞒了这一奇遇。从那以后,虽都在一个纵队里,投身急剧战争,从未再接触这一问题,而今天这个令人难耐的夜晚,白洁那活生生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一下是那穿美军茄克的,一下是穿着囚衣的
现在,当他发现自己在慢慢沉陷在感情漩涡之中,他决然地把手一挥,难道我竟不能自拔吗?不,不能在这捕捉战机时刻,受这种无谓的干扰。这时,他才发现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翻身朝墙,闭上眼睛。
作为指挥员,秦震不属于那种类型,他们是大局部署既定,便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脑袋一沾枕头就酣然进入梦乡。秦震很羡慕他们,但他做不到他们那样。他不无自谦地说:“他们是帅才,我顶多是个将才。”他焦思苦虑,不断设想各种微妙莫测的变化,又构思预防这种变化的方案。他可以纹丝不动地静卧几小时,然后一点声音就会使他惊起。这天下半夜,屋外石砌小径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响声极轻微,但立刻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住,当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响,他立刻问:
“是武汉电报吗?”
自从与武汉地下党秘密电台取得联络,现在他们就等候着那边的一个信号。
从兵团司令部到地下党,事实上发动了明暗两条战线斗争:
明的一条是从东面切断长江,迂回包围武汉。
暗的一条是发动保卫武汉三镇的群众斗争。
两相配合、力争保住一个完整的大武汉。
秦震坐起来。作战科参谋按亮手电筒,照在电报纸上。
秦震看完电报,霍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叮铃铃紧响起来,从里面传来兵团司令的声音:
“敌人慌了手脚了!”
秦震随即警觉地闪了闪两眼说:
“但不知是破坏了再撤退,还是来不及破坏就抱头鼠窜?”
“老哥!这就由不得他了!”
“是啊!地下党干得真不错,连社会名流,经济界巨子,都起来请愿不准白崇禧爆破武汉三镇,群众就更积极了。这条战线有力地配合了解放大武汉的任务”
“看来这筐子鸡蛋他不好摔啰!”
他明白了兵团司令的意图,立即坚决支持兵团司令的决心:
“司令员!我们伸出刀子直插武汉吧?”
“好,你行动吧!”
摇曳的烛影把他整个身影拉长,落在墙壁上,这样一来,他那并不伟岸的身材显得十分魁梧。那影子给烛光摇得微微颤抖,好像一只山鹰即将展翅飞翔。
兵团司令一环紧扣一环地问:
“陈文洪、梁曙光这把刀磨得怎样呀?”
听到这个问题,脑子里立刻掠过下午在作战室里那个小小争议。现在在电话里兵团司令没明说,却仿佛确确实实在说:“你要全部负责啊!”秦震立刻挺挺胸脯决然说道:
“我立刻到他们那里去,按照分工,我跟前头部队进入武汉。”
“好啊,好啊,咱们在江汉关会面,你不是老惦记着江汉关的钟声吗?老秦呀,江汉关那钟敲了多少年,现在可是新世纪的钟声了,让我们向全世界敲响这洪亮的钟声吧!”
秦震放下电话听筒,心中十分得意地叨念着:
“史占春这老头儿,雄风不减当年啊!”随即转过身来。
黄参谋、警卫员小陈都已披挂齐全地站在那里。他立刻命令:
“出发!”
他跨出屋门,黎明前的寒冷,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一看,他那橄榄色小吉普已经停在台阶前面。对于黄参谋事事准备在先,他显然十分满意,他朝他投去嘉许的一瞥,欣然跨上吉普车。
司机立刻打亮车灯,这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五日早晨五点钟。黎明前的黑暗如此浓重,天上没有星、地上没有灯,一切都凝聚于庞大无边、充塞宇宙的寂静之中,这寂静笼罩了接近长江遍地湖沼的湖北北部。雾,黑色的雾,从水面上升腾而后弥漫原野。它们像预感到这是黑暗世界的最后一日,却不愿就此罢休,反而特别严密、特别沉重。但,在这茫茫黑夜中,一道雪亮的灯光,像闪电一样,随着丘陵起伏,一下照上天空,一下没入深谷。
秦震整整两天两夜没有睡了,现在,他很想靠在椅背上小憩片刻。
他在朦朦胧胧中看见陈文洪、梁曙光。
他的思路又回到作战室里那场小小的争议。
那是在研究派哪一个部队进入武汉的时候。秦震主张立刻派陈文洪、梁曙光这个师;另一位副司令员却认为武汉成败已成定局,入城这种事何须使用这张王牌。秦震比较坚决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他举出使用这个师的两个理由:第一,这个师是大革命失败后,从武汉出发去南昌参加起义的,现在叫他们首先回武汉,去和武汉亲人见面,有特殊政治影响;第二,这个师有进沈阳、入北京的经验,纪律严明,政策性强,他们会给武汉亲人带来温暖、体贴和友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便讲出,就是他对这个部队的信心、信任、信赖。
在这一小小争议中,兵团司令史占春支持了秦震的建议,于是兵团依此作了决定。
现在,当他要去下达立刻行动、进击武汉的任务时,他对他们,用心头上的天秤又一次作了衡量。在长期战争中,他不知对他们衡量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新的衡量,他都认为十分必要的。
他从心里喜爱陈文洪,但他严谨地对待他,不让陈文洪感觉出来,实际上他是用一种父爱在引导他前进。正因如此,他对他格外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长征过后,跨河东征,那时秦震是团长,陈文洪是他团里最年轻的排长,他品评着这个青年人:“是一块好材料啊!作战勇敢,考虑周密,只是有一股子傲气。唉!少年气盛,在所难免。不过,要杀一杀他的火气,就像对付一个倔犟的马驹子,你不鞭打它,驯服它,手软心慈,是摔打不出千里马的呀!”因此,在战争中每一失误,他都雷霆万钧地责罚他。但,当他发现,不论怎样敲打,陈文洪站在那里,说得对的他不做声,说得不对的他就反驳。每当这时,秦震表面上很粗暴,而心里却十分喜爱:“走吧!要好好吸取教训,不容再犯。”望着陈文洪纹丝不动,从容不迫,敬礼、转身、走去。秦震总被他那年轻英俊的神情所打动。他喃喃自语:“陈文洪,陈文洪,你可真是镇定呀!我们是最富于感情的人,可是我们无权滥用感情,在决定胜负的时候,镇定是最大的刚强啊!”秦震对梁曙光是另一种理解。秦震是个喜欢接近知识分子的人,他常说:“没有文化,没有知识,革命是革不成功的。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不就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么!”在这支由工农劳苦大众组成的军队里,一个小学生也称得上是知识分子,何况梁曙光这个高中的高材生呢!秦震偏爱、甚至容忍知识分子的特殊习性,又明白知识分子的弱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呀!因而他无情地反对那种“无谓的知识分子自尊心”有一回梁曙光错误地处分了一个指导员,以致影响情绪,贻误了战机。梁曙光明知做错,又忸怩地不肯承认,这时,秦震火暴的脾气一下爆炸了。可是,当他看到梁曙光刷地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上,他有点后悔。两种心理在辩论:“是不是过重了?”“不,不能让步,这种无聊的自尊心不除掉要坏事。”要知道,秦震是要把梁曙光培养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委员呀!“没有心胸,不能克己,焉能秉公?”不过,每当严厉斥责之后,他总找机会主动和他交谈。在东北战场三下江南一个暴风雪之夜行军途中,在炕上炕下都挤满战士的小屋里,他俩在地下草铺上找了一小块地方。水雾濛濛,烟雾濛濛,人影濛濛,灯影濛濛。窗外大道上一片皮靰鞡磨擦冰雪地面的刷刷声。他俩一递一口地抽着一根烟。秦震说:“曙光,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唉,要取出子弹皮能不碰伤口吗?忍住一时疼痛,免除多少隐患呀,你同意吗?”梁曙光热泪盈眶,十分感激,紧紧握住秦震双手。秦震后来不无深意地说:“对待知识分子同志,你敬他三分,他敬你一丈,就是这么回事。”
陈文洪、梁曙光从营到团到师,大半时间都是在秦震直接领导之下,他熟悉他们,最重要的是建立了感情。
“同志,感情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呀!”
从理解、熟悉,到建立感情,就转化为上下级之间的信赖。
在火热战争中,在生死存亡关头:
有下级对上级的信赖才有权威,
有上级对下级的信赖才有威力,
哪一个部队,它的秉性是什么,应该在什么火候上,在什么地方上使用,这就是领导的、指挥的艺术。
“同志,别小看呀,这种看不见的精神力量会转化为物质力量。”
他睡着了,在颠簸摇荡的吉普车上睡着了。
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笼罩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吉普车戛然停止,他随即惊醒,他和陈文洪、梁曙光紧紧握手。从那握手的劲头里,从他的目光里,从他那临阵的神态里,陈文洪、梁曙光知道,他们所盼望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