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两个人的会晤是两支力量的会师,这就具有特别深刻的含意了。当他和黄松碰杯后,呷下那醇香美酒时,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在中央苏区的那青年时代。酒热乎乎地流进胃腔,他感到一种平静而舒坦的暖流的泛滥、奔流、洋溢。他显出一个纯朴、真挚的普通战士的本色。
三
梁曙光陪同老红军去后,秦震在松林里缓缓踱来踱去,他似乎突然窥察到了一种“隐秘”——可怕的“隐秘”他的心情遽然发生了变化,他连忙走进帐篷给师部打了电话。
从陈文洪的沉着而冷静的声音,他觉得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陈文洪根据兵团前指的作战计划,作了细心、周密而恰当的部署。他信任陈文洪,他相信陈文洪只要一投入战斗,平时出现的思念、情绪就会一扫而光(哪怕那里面包含着他最大的欢乐或最大的痛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确定无疑的胜利。
但是,今天,秦震也有一种隐忧。现在情况愈来愈清楚,白洁潜进敌人上层机要部门,肯定掌握了敌人更多机密,于是对于她这样一个重要政治犯,他们死死抓牢不放。而陈文洪从到武汉以来痛苦熬煎,千思万念,苦苦追踪的她而今一下出现面前,在紧急时刻这种隐蔽的感情的因素,会不会干扰了他的指挥决心呢?秦震听完陈文洪的报告,那声音,那语气,泰然自若,并不失常,于是他觉得他对陈文洪的“隐秘”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不过他还是威严地说了一句:
“你要注意,你要把敌人放跑了,你可得赔我。”
他把电话挂上了,他想到:在临战时,一个高级司令官对下级应有信任与信心,何必如此忧心忡忡,顾虑重重?想着不禁晒然一笑。不过,这一晚,秦震却怎样也不能入睡。战前的等待、焦虑,这本来是他的老毛病。他只有在具体作战方案不但实施,而且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得到证实以后,他才能倒头入睡。现在距离明天傍晚发起攻击的那个时间还很远很远,可是他怎么已经不能入睡了呢?他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他的思路像在脑子里周游一遍,而后集中在一点上——一定要救出白洁、白洁、白洁。他又一次默诵着周恩来副主席的电报: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第二天是决战的一天,秦震到前沿阵地又作了一次检查。他回到帐篷里来,和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然后到担任后续部队那个师里检查去了。谁知就在这顷刻之间,前线突然发生遽变。
一阵枪声,打破沉寂。
陈文洪和梁曙光赶到前沿,一看,虎跳坪上,尘土飞扬,马嘶人吼。陈文洪脸色一变:“不好,敌人要逃跑!”梁曙光说:“马上报告秦副司令!”
陈文洪紧紧摇着电话机,火急把电话要到兵团前指。
不料,电话里传来的却是:
“秦副司令跟何军长、侯政委到芜湖(后续作战师的代号)去”
陈文洪又赶紧将电话打到芜湖,芜湖又说还没有到达。
梁曙光:
“怎么办?”
“”“我看赶紧派人去找”
军情如火,稍纵即逝,陈文洪眼看敌人撤退情势,已迫在眼前。
“立刻发起攻击!”
梁曙光:“是不是等”
陈文洪:“等不及了!”
陈文洪虎地一跳,立即在电话上命令正面出击,他自己也就从山上向下冲去。
事情是这样:原来在黎明之前就已预伏在溪流岸边灌木林中的牟春光班暴露了目标。这时,由老红军引导的七连还在高峰深涧之间攀援上下,尚未到达指定地点。但敌变我变,更待何时?陈文洪见情况突然变化,特别是看到敌人仓皇后撤,显然准备再次逃脱。六连既已暴露,何不抓住时机就此冲锋?于是命令六连从正面发起攻击。谁料敌人异常狡诈,表面上佯装撤退,其实在前沿伏下重兵。因此,六连一涉过溪流,敌人的火力就暴风雨般猛压下来。顷刻之间,六连大部伤亡,陈文洪连忙调动支援部队全部出击,英勇的部队浴血苦战终于冲上虎跳坪。由于我们正面暴露了军力,而又没有侧后方的迂回包围,虽有我们的炮火追击,还是使得敌人仓皇逃跑了。
秦震和何昌、侯德耀正走在路上,从兵团前指到芜湖部也不过半小时路途。就在急急行走之中,秦震忽然听到全线枪声大作,已经展开激战,他看看手表,距离预定作战时间还早,他连忙跑回前指,迅速要通前沿师指挥部电话。
他一听,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等秦震赶到前沿阵地,看到的只是虎跳坪上的滚滚浓烟。更令他触目惊心、勃然大怒的是,我们的攻击道路上,尸横累累,血迹斑斑。
他跌着脚自言自语:“这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呀!”
此时,陈文洪、梁曙光正进入虎跳坪。陈文洪率领部队放脚飞奔,猛追敌军,梁曙光留在场上处理着善后事宜。
四
秦震的指挥部进驻虎跳坪。他的脸色一直阴沉着,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指挥部鸦雀无声,谁也不愿因为一点小的疏忽而引起一阵雷霆爆发。
一家盐店的账房,墙上挂起军用地图。秦震像一头狮子一样愤怒地在那光线朦胧阴暗的房间里倒背双手来回来去地走动。
小陈提了一盏点亮的马灯进来,秦震突然生气地说:“我不要!”他停了一下,从紧皱的眉峰下瞪着一双眼睛望了望,又说:“我不要!”小陈没做声,带上马灯连忙退出去,掩上了门。
秦震愈想愈恼火。
是由于敌人全部逃脱?
是由于陈文洪指挥失当?
不,都不是,是由于敌人胜过了我们一筹。
这是他最难忍受的锥心之疼呀!
他已调查清楚,敌人佯装撤退,诱我全力出击,给我以重大杀伤,然后在混战中乘机逃脱。而这一种假象竟然迷惑了我们这个号称“百战百胜”的一师之长。于是,秦震把所有的火气最后都集中在陈文洪身上。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最可耻的败局!”他把牙齿咬得下嘴唇发紫、发青、发白。他认为自己应当考虑的是下一步棋,他走向地图面前,这时才发现屋里黑得竟连地图也看不清楚。在门缝外面观察的小陈,提着马灯走进来。秦震吃惊地看了小陈一眼,不无歉疚地笑了一下,自个在那儿发牢骚:“找这么个卵房子,就不能露天设营”小陈知道这第一阵雷雨算是过去了,可是他知道第二阵雷雨随时可以到来,就连忙抽身躲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秦震一个人,静静地背了两手站在地图面前,仔细地寻视着,不时挪动一下身子,然后又站定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门上响起一阵怯怯的叩门声。
秦震没有理睬,他这时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愿听什么报告。只在寻思:“我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隔了一阵,又是两记叩门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后来,两扇门轻轻打开来,走进两个人,是陈文洪、梁曙光。
他们望着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有人进来,只是面朝地图站着,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十分紧张。
两个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转过身来,不要说陈文洪,就连梁曙光心下也战抖了一下。
秦震神态凛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红润的脸、爱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热的目光向两人扫了一眼,他发出声调不高但非常威严的声音:
“你放跑了敌人,你赔我!”
“我以为”
陈文洪不无委屈地吐出三个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场暴怒:
“以为、以为!军事学上没有以为。陈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这喝老苏区的水长大的人,这就是你对老苏区的报答吗?”
这里头每一个字都渗透深沉的、悲恸的、震颤的力量。他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他感情的发泄,自己背过身去。
陈文洪、梁曙光看见他整个身子在几乎不易觉察地颤抖着,他们知道秦震在极力压制自己,这更使他们难过万分。特别是陈文洪,在那一刹那间,一时跟秦震联系不上,又不能眼看战机消逝,自己确实以为应该当机立断,果决行事,谁知竟铸成大错。现在他深为悔恨,却已无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觉得自己有负司令员的重托,也应该承担责任。尽管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闷在心里,而把它发泄出来,哪怕再凶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说: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过我,我应该负责”
秦震对他一挥手:“谁欠的债谁还,你不要和稀泥!”他两道眼光直逼陈文洪,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说:“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风顺,忘乎所以,任凭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触犯一下,不客气地对你讲!”
秦震从陈文洪身上发觉一个尖锐的新问题。这叫什么问题?这叫胜利问题,是的,胜利道路上的问题。他在露营之夜就想到了,但没想到竟如此尖锐,无可收拾。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铁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盖愈要激化。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于棘手的问题不敢触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过头来就要惩罚我们。这是在一座爆发的火山之下的冷静思考。
他停止了斥责。屋中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这一点时间似乎是让陈文洪深思一下。陈文洪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这种僵持局面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来临。
秦震用手一指陈文洪:“我要处分你!不处分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对不起老苏区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处分你!”
梁曙光连忙接过话头,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我们师党委要认真检查。”
“去吧!”
秦震望着陈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问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他心中也是不好受呀!”他摇摇头立刻驱逐了这个念头。对于错误,绝对不能放松。但是,当他在屋里踱步沉思时,他想到陈文洪作战从来不但勇敢,而且细心。他想到他为革命负过几次伤,哪一处伤是在哪儿负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回是怎么了?是的,他是太鲁莽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宁可让暴露的六连付出牺牲,也不上敌人的圈套?他为什么不能等几分钟时间,不那么贸然地下决心,致使千筹万措的布局毁于一旦?是陈文洪太冲动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敌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却了全局。在严厉批评之后,秦震不仅想到了陈文洪的优点,他也想到陈文洪的痛苦。是的,看来,事先对陈文洪的隐忧不是多余的。一个指挥员在那瞬息万变的时刻,是最怕感情干扰,影响决心的。他突然站在马灯前面凝视着灯光,这时他的面孔,就像一阵惊雷骇电过后的晴朗天空,是那样平静、深思、凝重。他叹了一口气,想道:“如果说跟天斗难,跟人斗更难呀!”
他突然记起老红军,他说他曾经混进虎跳坪作过侦察,他知道关押黛娜的地方。秦震立刻派人去请他。没多久,这个白发萧萧,带着一只断臂的老人,一脚踏进门坎来,两道目光像闪电一样在秦震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我来了一趟,听见你骂人呢!老秦啊,你现在官当大了,火气蛮凶呀!”
秦震一听心中不禁肃然。是的,多少年来他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他心头掠过一阵波澜,他觉得温暖、亲切。
“老黄,欢迎你来个竹筒倒豆子。”
老黄闪动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叹一声,然后就轻声轻语探询:
“找我有么事?”
“你带我到关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两个悄悄走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潇潇小雨来了。两个人冒着雨,转弯抹角穿过几条小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墙大院门前,老黄推开虚掩的两扇门,走进深深的三重院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小屋。两人弯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老黄随身总带只手电筒,正好取出按亮,灯光一闪,屋舍空空。秦震接过电筒,照着地下墙上仔细察看,他多么想找到她留下的一点痕迹呀。果然,他在黄土泥墙墙根上发现有模糊的字迹。他连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尘,他看见四个字。
白洁不死
这显然是白洁用手指甲在墙上刻下的信号。
秦震头脑一阵眩晕,心脏一下刺痛,整个身躯微微摇晃了起来,他连忙蹲下。老黄扶着他肩膀问:
“你怎样?”
秦震声音低弱地说:“我不要紧,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墙上的字读给老黄听。他的声音低哑、战栗、痛楚。老黄忽然流出眼泪:
“这孩子有骨气,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责备陈师长了,他心里不好受呀!”
秦震整个身子像给火烧烤着,他没有眼泪,只是心如刀绞。这两个老红军,就像亲兄弟一样默默紧靠了肩膀,蹲在那里。最后还是秦震挣扎着站起身,又伸手慢慢抚摸着、抚摸着白洁留在墙上那四个字,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顶上一片刷刷雨声。门轻轻一响,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坐起:
“有报吗?”
“没有,是梁天柱回来了。”
“请他马上到我这儿来。”
这个又粗又大的汉子,说起话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带来的是非常令人心情震动的消息,游击队袭击成功,可是没有寻到黛娜,地下党已经派人寻踪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就派人找了黄松来,商议派他和梁天柱同返游击队,以便了解情况,分头联系,再做进一步安排。这个独臂老人和秦震经过关闭白洁那小屋里一段相处,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贴心的关系,当秦震送他们走出门外,他紧紧握住秦震的手说:
“老秦!刚才我过分责备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确实很久听不到这种知心话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黄!你也要保重呀”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这老人就跟上梁天柱,没入漆黑雨夜,向战斗的前方奔去。
秦震站了好一阵,才觉得凉透了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