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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黎明远在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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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车轮将浅浅的河水溅起两片带着虹光的水花。吉普车从巨石前不远处越水而过。因为巨石的掩护,并没有发现马蒂晒在岸边的衣物。马蒂看到车上坐了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都带着长枪,他们因为驱车过河而开心了,尖声怪叫着,还开火射岸边的卵石。

    内战频仍的马达加斯加,因为人为的纷争,在这旷野里制造了流窜的散兵游勇。虽然没有烧杀掳掠,但拥枪自重随意扰民之事是有的,马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传说中的散兵。

    吉普车消失在短草原上。马蒂早已冻得全身发抖,她发现自己的赤裸,赶紧捡起脚边的毛毯裹上。

    他们又上路了,在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棕榈地,三三两两相依生长的棕榈,就像三三两两沉凝的人影,四处错落在平原上,一望无尽就像一个棕榈迷宫,往每一个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样。走到第二天的黄昏,马蒂回首,感觉他们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远方的村落。

    走到村落前的时候,太阳正好在村落的背面落进了地平线。天迅速地黑了。

    黑暗的村落,没有一盏灯,一片死寂,冬风呼号着刮过,这村子有肃杀的气息。

    耶稣在村落外侧一棵大树下落脚,马蒂则在旁边另一棵浓密的树下。吃了干粮晚餐后,马蒂对于村落的好奇升到了顶点。这村子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屋舍最深处仿佛有一点亮光,但安静得过分了,好像没有人迹。

    一只驯养的猪漫步踱到马蒂前面,用长鼻子嗅嗅马蒂。它饿了,马蒂抛一块面包给它。

    马蒂忍不住站起来,走向村子里。她穿过几间棕榈屋时刻意往里面张望,屋里一片黑暗。有一间房屋的门扇大开,马蒂壮胆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了一只狗,它友善地摇摇尾巴,又乞怜似的呜叫着。马蒂便探头进屋里,等到双眼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她看见里面有一张矮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地板上也躺着两个人,都是僵直不动的两个身影。诡异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

    马蒂掩口倒退了两步。这些人,是睡了还是死了?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快步跑出村落,回到耶稣身旁,喘得像个孩子。

    大树之下耶稣两腿交盘端坐着。他的双手在腹前轻轻结印,吐纳舒缓,眼观鼻,鼻观心。很少见到他这样肃穆地打坐,马蒂便不敢扰动他了。她去另一棵树取来了她的小背包,挨着耶稣身畔坐下,才觉得不怕了。

    这一次耶稣竟然静坐彻夜,马蒂最后睡着了。她醒来时见到了东方火红的朝阳,那只狗正在闻嗅着她的背包。一转身,看到耶稣方才结束打坐,正在缓缓舒展他的四肢。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榈叶的屋顶结满露水在阳光里闪耀,但还是不见人踪。

    白天里毕竟胆大多了,马蒂再一次进村落。这次她是走到最里处,看见四处敞开着门户的房子,黄蝇四处飞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马蒂脸上。

    随意挑一间房子,马蒂从门口探望进去,这次她看到了床上横陈了几个人,蜡色的面孔,黄蝇在他们的口鼻处穿梭。是死人!

    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个屋子里爬出了一个人。马蒂停足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黑肤的男子,真的是气若游丝。他张口想叫唤马蒂,但太虚弱了,结果仆倒在地上,手足都明显颤抖着。

    马蒂快步绕了村落半圈。原来,这是个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传染病,已经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几个活口,也都处于濒死的状态。从死者的模样很容易观察出来,他们都死于严重的呕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时,马蒂脑中思绪如飞。她原本直觉地想到,快快逃离这死神的领地。她和耶稣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该不会也死在这里吧?她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以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个念头又猛然生起,耶稣能看病,也许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稣面前时,惊慌极了的马蒂拉住耶稣的衣袖,匆忙将村子里的惨况说了。为防语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说了一次。她抬头仰望耶稣,没想到正如她所料,耶稣静静地转开脸,从风中走了开去。

    一整天马蒂心焦如焚。她放弃了逃离疫地的想法。她在躺着死人的民宅里找来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虚脱的病患喝了。她绕着村里外跑了一大圈。电话,只要找到电话甚至电报机,只要能向外通讯,也许就能找来援手,但是这村里完全不见电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可以急驰到外求助,从当初南下的旅程中得来的概念,她知道这里最近的人烟处也要一两天路程。但是并没有交通工具,连一头骡子都没有,只有自由漫步的猪。

    她哀求了耶稣十几次。恐怕语言不通她又比手画脚地述说,但耶稣一如往常并不理会她。而很奇怪地耶稣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宁静如昔,在树丛里逛逛走走,要不就是安详地静坐。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进村子。

    “救救他们,耶稣,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马蒂挥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蜓撼柱的感觉,耶稣是头大象,任她怎么拖怎么推,也不能挪动他半步。

    入夜之前,残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妇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早就不哭了的婴孩。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马蒂哭了,她抹掉泪水,愤然望着耶稣。马蒂看见的,还是耶稣的那双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静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脏又乱又累,怀里抱着在黎明断气的婴孩。另外那个妇人和小女孩,则在更早之前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某些东西在马蒂的心里也停止了,大风吹来,风里的黄沙掩上这个死绝之村,一切都随风而逝了,马蒂和耶稣亲眼看着这村人死光。她亲眼看见他袖手旁观,对于他们的垂死冷漠得没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谅!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宁静也不能遮掩耶稣那根本上的无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病魔摧残这些人却无所谓?他分明懂得医术,即使说他觉得这些人病得太重了,无可救药,以行医者的立场,至少也应该试试看,总该试试看啊。

    将死去的婴孩还回去他死去的母亲的怀抱,马蒂花了几秒钟考虑,本想要把死者掩埋了,可是尸体实在太多,远超过她的体力所能处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应该将这个死村保持原貌,让后来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将死者静静留置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站在凄凉的村口,马蒂的心中充满了愠怒。

    没有借口,不可原谅!什么理由都不能挽回马蒂的失望。假如耶稣从来不理会任何人,那还犹可解释,可是偏偏马蒂看见他行医于西萨平原,这次却吝于救治濒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说你行不行医是兴之所至,你这种虚无缥缈只有辱没了医生的称号!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对耶稣怒叫道,一想到耶稣可从来也没有自称过医生,她又悻悻然高声喊:你的宁静,只是伪装得太好的无情!耶稣的反应是,完全不出乎她意料,静静地转开头。他正要离开这村落。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

    从台湾跑到马达加斯加来,马蒂最终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荒谬的句点?

    整个马达加斯加之旅,就是追随耶稣的行脚,现在耶稣走远了,带着他的宁静,留给马蒂的是混沌未解的省思,和一条毯子,一把匕首,一个木碗,一个针灸包。

    马蒂从沙地里捡起了耶稣的褡裢,抖了抖,没有蒙尘。她把耶稣的东西都拾起拍净,装了回去。左肩是自己的小背包,右肩是耶稣的褡裢,马蒂踏上了她的旅程。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多日以来依赖耶稣的路途,马蒂连身在何处都已经茫然。现在她游目四顾,发现村落的外面是长着稀疏棕榈树的短草原;东边不远,是一座高山。

    这令人非常不解。马蒂记得来时的路上,只看到无尽迷宫一样的棕榈原野,这样一座尖耸高大,从平原上暴凸而起的大山,怎么她一点也没有印象?

    造型非常奇特的山,像是小孩子笔下最原始的锥形山峰,整座山光秃秃只见赤裸的岩石,目测之下大约有一千公尺以上,或者有两千公尺,总之它的山峰已经在云端之间。奇特之处是它与平地的接壤地带,毫无任何地势隆起的缓冲区,整座山就像是水面上突然冒出的一片鲨鱼鳍,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游到此地。

    耶稣走去的,也正是这座山的方向。

    马蒂振作起精神,她朝向大山走去,也朝向耶稣走去。这是一条未完成的路途,她心中燃起了顽强的念头,一定要把它走完,即使路上的风景,她越来越不喜欢。

    向着初升不久的朝阳而行,马蒂很快就接近了大山。靠近山的周围时大地变得更荒凉了,所以马蒂远远就望见耶稣坐在山脚下,如同往昔,等着她的姿势。

    当马蒂来到耶稣的身边,看见他抱着陶瓷坐在沙地上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羞赧之情,并不是原谅了耶稣,纯粹只是对自己的暴怒失态感到抱歉,耶稣固然不可原谅,但是她的举止也超出了文明人的范围。马蒂走到耶稣面前,径自拿起他怀里的小陶瓷,装进褡裢里,再将褡裢归还给他。这是一个形式上的和解。

    耶稣背起褡裢,缓步走上山坡。马蒂跟了上去。

    为什么还跟着耶稣?因为马蒂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耶稣要她跟着他。这感觉马蒂没办法形容,只知道这是个很清楚的讯息,来自耶稣,而她的一颗心接收到了,像是从传真机收到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整体上很模糊,但大意是清楚的,他要她跟着他。

    所以马蒂来到了山脚下,现在她又跟着耶稣爬上了山。

    山坡上并没有成形的路径,他们踩着细碎的石砾往上而行。每踩一步,就有小片的石屑滚落山坡。这座山的走势不算和缓,但也不至于太陡峭,正好让他们可以保持步行向上,只有在险峻处才需要加上双手攀爬。

    刚开始上山时,马蒂还频频回首,山下是一望无际黄褐色的短草原,草原上疏落点点棕榈树影,就在山脚下不远,几十间草屋麇集而立,是那个死村。

    一整个村子的人,在这一天黎明死光了,他们死在马蒂的眼前。虽然已经尽了力,但亲眼看见全村死绝,还是让马蒂难过极了。总觉得人不应该这样无助地消失如同草芥;总觉得整个族群不应该这样悄然消逝于黄沙。再看一眼宁静的死村,马蒂知道,风吹来的沙很快就会将全村湮没,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在这个村落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马蒂不能再回望,耶稣已经在她前面走远了。山路走了一阵之后,就越来越陡峭,好几次马蒂险些失足,她发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踏着耶稣的脚印而行。很奇妙地,耶稣在狞恶的山石之间,总是能踩到让全身重量平衡的落足点,马蒂踏着他的脚印,渐渐走出诀窍了,他们以平稳的速度升到高处。

    冬天里的太阳也在爬升。虽然走在山的向阴面,马蒂已经汗湿了全身衣裳。山石间开始可以见到一些强韧的小草,从稀薄的土质中吐露出鲜嫩的绿意。马蒂频频挥袖擦汗,她的双腿有些疼痛了,现在两手攀着险崖上凸出的岩石。她脚尖一滑,就踢落了一摊石子滚向山下。马蒂正试图平衡住,耶稣从险崖上面伸下手来,将她拉了上去。

    背靠着崖壁,大风吹来鼓胀起马蒂的袍子。站定之后,马蒂才发现他们已爬上了大山的三分之一高度。马蒂随着耶稣坐下休息,俯瞰山下的景色。

    太阳刚爬过山巅,一瞬之间,马蒂和耶稣坐着的隐蔽处变成了向阳面,四周顿时明朗起来,大山在原野上投下的隐影也逐渐收拢,阳光照亮了山下的那个死村。

    从这里看下去,四周平野开阔,死村就在他们的下方。马蒂看见了村子里的褐色草屋像一朵朵香菇一样,呈椭圆形状排列。她看见了村子里的小广场和村口的树丛,熟悉的景象,但在马蒂眼底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因为坐在此刻的高度,马蒂不只看到了死村,她的双眼看见了死村外更多的地方。她对于自己所见惊讶不已。这个死村看起来不再阴气森森,事实上正好相反,马蒂看到了一片繁荣的生命力。

    死村外面,是广阔的干草原疏林地形,马蒂一路走来,对这景象自然不陌生。但是旅途上的她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那种长着像虱子一样的种子的细铅笔状植物。马蒂自己把这植物取名叫做刺芦笋。

    刺芦笋靠着途经的动物,将它难缠的种子播送到远方。如果一直没有人兽经过,那么长久的等待之后,它那虱子一样的种子就枯萎掉落到枝梗底下,长出新的嫩芽,在母株旁衍生出新的刺芦笋。

    从现在的高度看下去,马蒂才知道,看起来毫无意义随处生长的刺芦笋,原来是这么有规模、有计划地在发展它的巨观生命体。每一棵刺芦笋,都先从母株四周繁殖出一簇绿茸茸的刺芦笋地,然后朝向最近的另一簇生长过去,缔结成一条带状生长区;而成型的带状刺芦笋丛,又会朝最近的另一片带状刺芦笋蔓延,最后联结成更大的带状刺芦笋王国。

    现在马蒂看到的就是,从旷野上四面八方合纵连横而来的刺芦笋,像一只绿色的巨型手臂,以季节为单位,缓缓地伸展过来,正要掩上死村的现址。而死村所处的位置,无疑是旷野里的水源地。

    浅绿色的、强韧而善于等候的刺芦笋,是旷野里不动声色的赢家。它此刻正以充满生命力的绿爪,延伸向那个黑暗的死村。阳光下面,马蒂看到刺芦笋青葱昂扬的姿势,活泼地摇曳在风里。

    对人来说,是个凄凉的死村;在旷野里,这是另一片生机盎然的滋养美地。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眼里结成了泪水。她的眼泪滚落到地面,变成山缝里一株小草的快乐食料。

    一个村子死了,马蒂非常悲伤,因为她终究是一个人,有着人的感情。

    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观望呢?那么就没有悲伤的必要,连悲伤的概念都没有了。人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物一样,活过,死了,存活下来的继续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横死,暴死,悄悄地死,寂寞地死,整群地死,死于天灾,死于战争,结果都是一样,只有人才会为了死亡而悲伤。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它集合了万物的生灭、增减、垢净、枯荣,大自然不用人的观点,大自然没有人的悲伤。

    看着死村外围欣欣向荣的刺芦笋丛,马蒂回想到了在海上的经验。她为了耶稣不愿意搭救一只巨鱼而怒不已,那是因为她充满了人的感情而耶稣没有。因为耶稣没有人的感情,所以鱼的死亡于他不是苦恼,所以村子的死亡于他不是负担。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种高贵的本质,还是作茧自缚的未进化象征?马蒂陷入了思索。一个崭新的感觉正在萌生,从山上俯看这点点绿意的旷野,那死村带给她的感伤正在淡化中。

    耶稣在这时候站起身,继续往山上而行,马蒂踏着他的足迹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山势险恶多了,即使踩着耶稣的脚印,马蒂还是不时失去平衡,走得险象环生。耶稣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伸出手来扶她一把,使她不至于滑落山崖。凛冽的寒风刮来,将她满头的汗珠吹干,带来了一阵凉意。他们埋首于向上攀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体能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马蒂的双腿疲软无力了,两手也开始发抖,抓不住岩壁,他们已爬过了这座大山的中间段。马蒂在夕色中往山巅仰望,看见尖锥形的山巅已在前面不远,最顶尖处可以看见似乎有一棵树。真不可思议,这座死寂干枯的大山上,连寸草也要历经艰难才能存活,在那山巅之上竟长得出一整棵树。

    大山的最后一段山路太过陡峭,马蒂估计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可能爬得到巅峰,而她此刻太累了,只想坐下来休息。幸好耶稣在一片巨岩之前停步了,摊开了毛毯坐下,这表示他准备在这里过夜。巨岩旁边不远一处的岩壁,有一个横形的天然凹陷,寒风灌不进来,正好让马蒂很舒服地坐卧在其中。她在凹洞里摊开了自己的毛毯。

    才在洞里坐好,马蒂就看到眼前满天橘红色的晚霞,她不禁又从洞中走出来,往山下碕望。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住了。

    他们现在身处在接近云端的高度。从这里望下去,大地又是全新的风景。

    死村已经看不见了,像绿色巨手的刺芦笋丛也隐没成了一抹淡绿色的痕迹。那些死亡,那些欣欣向荣的生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都模糊了,都失去了它们的触目惊心。

    饱满壮丽而盈目的,只剩下蓝色的大海,和西斜的夕阳。从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黄色的土地,蓝色的海,绽放橘红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这三者之间太微小了,太微小了,只是附着在地球表面的微尘。

    大海拍击土地之处,该是雪白色的浪花吧?从这里看不见,但是马蒂记得海滩边的浪花。她是在那里遇见耶稣的。一百万年之后,马蒂、耶稣,以及她身边的所有生命都不复存在了,可能连他们的后代也绝迹了,可是天地长存,一百万年后的浪花还是要照样拍打着海岸。潮来,潮往,只有不用心灵计算时间的,才能脱离时间的摆弄。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等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人只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著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著,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虚无,一样地没有意义。

    马蒂因为这一段思考而迷惘了,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跳了电的机器,因为只是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阵思潮,一转眼却发现已经是满天星斗,月上中天,眼前的蓝色大海早不见了,只剩下晦暗的天地共色。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崖边,站多久了?不知道,她的表早已丢弃。马蒂回身望耶稣,此时的她对生命充满了虚无感,她多么希望能从耶稣那里得到一点声音,一点答案。马蒂发现耶稣卧在毛毯上,睡得很安详。

    今夜耶稣睡得真早。

    马蒂整夜未眠,看着满天灿烂的星星,她反复思索着生命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黎明,耶稣起身以后,却又不急着上路。他和马蒂吃罢了干粮,就在晨光中静坐起来,一夜未睡的马蒂反而精神奇佳,腿和胳臂也不疼痛了,所以她就盘起腿随着耶稣静坐。这一坐真久,直到了中午时分。

    耶稣在山缝中找到了一注泉水,他和马蒂轮流把水壶装满。

    他们从正午往山峰攀爬。现在连耶稣也是四肢并用了,马蒂紧跟在他的背后,因为往上的路太艰难,随时都需要耶稣拉着她。

    山风在背后呼啸刮过,马蒂学耶稣将袍子的下摆缚紧在腹前,以减低风阻。他们两人像蜘蛛一样,缓缓爬过了几道近乎垂直的岩壁,在最险恶的路段中,耶稣割裂了他的毛毯,接成长索,将马蒂吊缚在他身上。马蒂默默地接受耶稣的绑缚。从头至尾,耶稣和她并没有一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和她对视过一眼。

    这一天的黄昏时天色非常诡异,从东方到西边的海上,满天弥漫着刺眼的金色光芒,滚滚积云快速地从海上掩来,连云块都充满了饱和的红金色。耶稣一把将马蒂提到了山巅,这里是只容几人立足的尖削岩块,奔云就在身边窜过。山的最顶尖有一棵树,不大的树,应该说是长得特别高大的一丛灌木。它接近黑色的枝梗上满布黑色的棘刺,没有叶,没有花,可能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棵不知是死是活的、奇异地生长在山巅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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