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斜风细雨中驶进杭州城,停在全城最大的客栈门口。
马车很新,很大,用的是上好的木料,京城陌染车坊的出品每辆价值均在百金以上。这样好的马车理应用两匹骏马来拉才是,但现在慢吞吞的拉着车走的,居然是一头又老又瘦的驴。
大街由青石板路铺成,平稳而整齐。但这辆马车行驶在这样平稳的大街上时,车身却是一震一震颠簸的厉害。
定睛看去,原来是因为马车只剩下了三个轱辘。
客栈的店伙计们面面相觑。
驾车的人大约只有弱冠年龄,长得眉清目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喝道“你们几个,小心点伺候着。”店伙计咋咋舌,正暗自想道“好大的架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行事这般古怪”却见那人反手一掀车帘,对着里面更加凶巴巴的喝道“喂,到了。再贪睡我就把你扔出来!”
马车里响动了片刻,一个年龄略长的年轻人睡眼惺忪的从里面晃出来,边走边抱怨道“小开,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你的脾气怎么都没有收敛一点?”
关小开嘿嘿冷笑几声“大雁,你这几天吃我的喝我的,难道还想教训我?”
雁非叹气“是是是,关大少爷您说得是。”转头无奈的仰天长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关小开瞪了他几眼,见他走路的身形有些摇晃,还是走过去扶住他,昂着头走进了客栈里,对店小二喝道“要一间上好的客房,再送桶热水进去。”
店小二忙不迭的应了,陪着笑脸问道“请问两位爷要用些什么饭食?小店的招牌名菜是西湖醋鱼,此外还有东坡肉,八宝豆腐,蜜汁肉脯”
见关小开满脸不耐之色,小二的神色越发恭敬客气了,小心问道“爷都看不上眼的话,请随意点菜,只要杭州城内找得着的,小店一定能采办来”
关小开更不耐烦的挥挥手“两个馒头。”
“呃?”店小二的笑容一僵。
“两个馒头,再加两碗白水,马上送到客房里去。” 关小开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抛到银柜上,摆摆手道“不用找了。”
随即扶着雁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后院去。
雁非回头看看店小二打开钱袋后难看的脸色,小声问道“小开,里面有多少钱?”
关小开道“六个铜板。四个是饭钱,两个是打赏的,附送钱袋一个。”
雁非苦笑道“你还真是大方。”
关小开哼了一声“关家的人向来大方。”
雁非追问道“那你身上还有多少钱袋?一个,两个,还是三个?”
关小开很干脆的回答“没了。”
“难道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点钱了?”
“嗯。”“那今天的房钱怎么办?”
“”两个人互视半晌,沉默。
安静了很久之后,雁非开口了“两个轮子的马车虽然不太稳,还是能赶路的,对不对?”
关小开叹气“好像是的。”
“那好吧。”雁非无奈道“小开,等下你再去拆个轱辘卖了罢” 不消片刻,热水送上来了。
雁非装作没看见店小二退出房间前黑成锅底的脸色,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衫,全身都泡进热腾腾的澡桶里,闭着眼睛唤道,
“小开,帮我把毛巾递过来。”
“好。”
“小开,水有点冷了,帮我加点热水。”
“好。”
“小开,我的手够不着,帮我擦背。”
“好。”
“小开,水里有血腥味,帮我去采点花瓣来洒在水里。菊花,桂花都可以。”
关小开瞪了他半天,猛地把毛巾往水里一丢,转身提起半壶烧开的热水全倒进木桶里。
雁非大叫一声,湿淋淋的自木桶中跳出来“你干什么?”
关小开抱着胸冷笑“使唤本少爷的感觉不错罢。要不要再试试?”
雁非叹着气往床上一倒“我可是伤患。”
“喂喂,”关小开冲过去把他揪起来,丢过一条毛巾“把身上擦擦干,这张床是两个人睡的,被你弄湿了我怎么睡觉?”
雁非不甘不愿的动动身体半坐起来,忽然闷哼一声,又倒了下去。
“伤口又迸开了?”关小开皱起眉头,过去粗略的检视了几下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坐到床边熟练的把缠在雁非身上的绷带解开,边上药边皱着眉道“大雁,和你待久了,别的没学会,逃命和治伤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了。”
雁非倚在床头懒洋洋的回道“这是护身法宝,多学点总没错。”
关小开哼道“话是没错,不过像你这样成天惹事的倒也不多见。那个苍鹰堡在江湖上多大的名头,你居然也敢拔它的毛?”
雁非眼睛里透出狡黠之色,笑道“就是找这样的大户拔毛才过瘾嘛。寻常人家哪里能一次拔出十万两银子来?”
关小开冷笑着用力一勒绷带,满意的听到哀哀痛叫声,嗤声道“原来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
雁非痛得不住的吸气,半天才缓过来,苦笑道“就算以前的麻烦都是自找的,这次可绝对不是我惹事。若是早知道雇主是苍子夜,就算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我也不会接这笔委托。”
关小开摇头叹气“你的对头还是真多对了。”他忽然一拍手,道“现在正好缺钱,你不是吞了苍鹰堡十万两银子吗,还不拿点出来用?”
雁非笑道“用掉了。”
关小开呆住“十万两全都用掉了?一百两都不剩?”
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一两都没剩下。”
关小开象看怪物似的死盯着雁非看了半晌,无力的垂下头,喃喃道“十万两,这么快就没了怪不得你成天要到处拔毛”
他突然扑过去抓住雁非的肩膀拼命的摇“说!你到底是怎么用的?”
“痛痛痛痛痛! ” 雁非迭声哀叫个不停“我的伤”
关小开突然记起来这是个重伤患,急忙松了手,拿起绷带继续包扎伤口。
细雨绵密的打在屋檐上,沙沙的轻响。关小开垂着头利落的把扎好的绷带打了个结,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
抬起头时,却见雁非正静静凝视着他,不知道已看了多久。向来只带着调笑色彩的眼眸中此刻却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只觉得亮的慑人。
关小开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脸“大雁,你盯着我看什么?”
雁非收回了目光,心事重重的道“看着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关小开讶道“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啊!” 雁非勉强坐起来,拉过关小开的手,羞涩的道“小开,刚才我们肌肤相亲,人家的名节已经毁了。今后人家就从了你了,生是关家的人,死是关家的鬼,人家人家以后非你不嫁”
关小开浑身寒毛都炸起来,像被蛇咬似的猛甩开雁非的手,飞快的向后连跳几大步退得远远的。惊魂未定的再看时,雁非已经大笑着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关小开呆了呆,想要扑过去痛扁他一顿,又忌惮他身上的伤口,又气又恼,最后恨恨的一跺脚“雁非,你这头猪! ”
气冲冲的摔门冲了出去。
雁非又笑了一阵,慢慢收了笑容,望着大开的房门出了会神,再看看自己被甩开的手,低低的叹了口气。
本以为他不到天黑是不会消气的,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时辰,关小开居然就满脸喜色的回来了,手里还提了大包银子。
雁非怔了怔,喜出望外的大叫道“一个轱辘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做梦!”关小开哼道“那个车行的杨扒皮真他妈的的名不虚传,再好的东西都被他贬的一钱不值。”
雁非惊讶的指着那包银子“那这么多是哪里来的?”
关小开耸耸肩道“当然是我把那辆车全卖了。”
雁非重重呻吟一声,顿时无力的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心痛不已“那辆马车是我最后的一点资产了,你卖光了它我以后靠什么活啊”
他奋力爬起来,打开包裹来回数了三遍里面的银子,顿时又惨叫一声,颤抖的手指笔直指向关小开,
“我在京城花了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车啊,你、你难道卖的时候就不心疼吗?”
关小开嘿嘿笑了几声,悠哉游哉的道“卖的是你的车,我心疼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拔毛雁自己也掉一次毛,难得啊!”雁非无语,捧着那五十两银子欲哭无泪。
“对了。” 关小开忽然想起一事,道“刚才我在街上打听了一下,朱老爷子的寿辰就在明天。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雁非叹气“还问什么,你大老远的把我拉到杭州来,不就是为了凑这个热闹的么?”
关小开哼道“这个热闹可不一般。武林名耆朱开南要趁寿辰金盆洗手,各门各派的都派了人前来观礼,我当然要去认认脸了。现在跟你说,只不过是因为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举起两根手指“入场观礼的费用,每个人二十两银子。”
雁非捧着那包银子,喃喃道“这就是说,到了明天,我们两个人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十两银子了?”
关小开拍拍他的肩头,同情的道“大雁,多看两眼罢。到了明天剩下的十两银子还要交房钱。”
雁非思考了一阵,小声的问他“不如我们趁夜逃走好不好?”
回答斩钉截铁“不行!我们关家的人怎么可以做这种白吃白住违背良心的事!”
“那你私自卖光了我的马车,怎么就不违背良心了?”
关小开阴森森的笑“要不是你交不出苍家的十万两银子,被他们在后面一路追杀,我们会混到这么惨?”
“”“说来倒也奇怪,那个姓苍的似乎从开始就吃定你还不出钱似的,难道你的对头都知道你花钱的本事超级厉害么?”
“大概吧。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雁非懒懒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道“我要睡了。”
居然真的倒头睡了下去。关小开叫了几声,见雁飞不理自己,也只得用力把他推到床的另外半边,百无聊赖的跟着睡了。
夜深了。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梆子声远远的偶尔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慨叹似的回荡着。
耳边响起的是平稳的呼吸声。关小开早已睡得熟了。
雁非不知何时悄然睁开眼睛,静静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纯真睡脸。
睡着的时候显得安静多了,每次睁开眼睛之后,十次倒有八次是瞪着自己的。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吊起眼睛瞪人时的表情有多可爱。
挺翘的鼻子,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不自觉的皱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
红润的嘴唇里从来就吐不出什么好话,但不知怎的,就算是斗嘴的时候心情也好得很。想起他每次气到不行了就跺脚大骂“你是猪”的那副别扭神情,仿佛有种愉悦会从内心深处发散出来。
雁非忍不住笑了。居然会如此的喜欢上一个人,还是个男孩子,只怕自己早几年也难以想象的罢。
朦胧的光线照在关小开融合着稚气和成熟的脸庞上,十九岁的少年在睡梦中更像个大孩子。
雁非撑起身子,悄然注视着。红润的嘴唇在睡梦中半张着,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呃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关小开在梦中咧开嘴嘿嘿的笑,然后一线银丝从嘴角处流下来。
这小子居然做梦也会流口水!
雁非又好气又好笑,从外衫里摸出一帕方巾来,在他的嘴角处仔细抹拭干净。
手指刚碰到嘴角的时候,关小开闭着眼睛忽然翻了个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好面对面的窝在雁非怀里。
雁非心猛得一跳,拿着方巾的手顿住。
恬静秀美的容颜就在眼前,睡得毫无防备,让人移不动视线。
手指不自觉的在润泽的嘴唇上摩挲着,人也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俯下身体,一点一点的凑近
嘴唇轻轻的触到同样湿热的嘴唇,乍触即分。雁非半撑着身体,神情复杂的望着沉睡中的关小开,轻叹一声,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
后院有一口井。雁非提起一桶井水,劈头浇了下去。
正是寒暖交替的天气,夜里被冷风一吹,湿透的全身冻得直哆嗦,但心头翻腾的火热欲望终于算是压下去了。
对着自己在井中的倒影苦笑几声,雁非按住伤口往回挪了几步,忽然顿住。向来懒散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无比,直视庭院深处。
零碎的树影下静静立着一个人。 衣袂苍白胜雪,神色冷漠如冰。
如此人物,除了苍鹰堡的少主苍子夜,不作第二人想。
雁非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原来你也来了。朱老爷子的面子当真大得很。”
苍子夜同样笑了笑“朱开南的面子再大,却还奈何不了我。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清楚的很。”
“笑话,你的目的为什么我会清楚?” 雁非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没空听你卖关子。这院子不是我的,你爱站在这里吹冷风就请尽管站罢,恕我可不奉陪了。”嘴里说着,脚下就往屋子里走去。
苍子夜悄然立在原地,沉默着盯着雁非很久,轻声道“这些天,你和关家的少爷相处似乎不错?”
雁非背对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微笑着回答“能和心仪之人日夜相伴,甘甜如怡。”
“是么?”
望着雁非湿透的身影,苍子夜的眼瞳中渐渐浮起一丝讥诮之意。“小非,每夜浇冷水的滋味不好受罢?”
清冷的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雁非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着,脸上不知何时已没有任何笑容,冷冷道“个中滋味如何,不劳尊驾费心。” 晨曦的光线照耀在纸窗上,雁非睡得正熟,只觉得身上忽然冻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去抓被子,伸手却抓了个空。
多天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本能的一闪,闭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 果不其然,下个瞬间只听哗啦水响,床上已经成了水淹泽国。
关小开左手提着被子,右手里提了个空盆,对赤脚站在地上发呆的雁非冷笑“算你今天躲得快。”
雁非揉揉惺忪的睡眼,无奈道“大少爷,弄湿了身体还要再换绷带,您就行行好让我一天少换几次罢,痛啊。”
关小开哼道“晚上睡,白天还睡,睡得像头死猪似的,不这样能叫得醒你?”伸手把衣服丢过去“快点穿起来,朱老爷子的群英山庄离这里还远的很呢。”
雁非慢吞吞的穿起衣服,叹气道“是是。本来地方就不近,偏偏现在连马车都没有了,还得走过去”
走到桌边抱起那五十两银子的包袱,他心痛的又叹息了几声,不甘不愿的被关小开拉了出去。
凡是在中原十三省行走江湖的豪杰,无人不知朱开南朱老爷子的赫赫声名。朱开南为人慷慨,重诺好友,凡上门求助的江湖中人均顷囊而助,一散千金而不悔,年轻时即被人赞为‘赛孟尝’,结交天下朋友无数。
今年正值五十大寿,朱开南在三个月前广发拜贴,声称要在寿筵上金盆洗手。因此,收到拜贴的门派无不欣然前往,而没有收到拜贴的江湖豪杰也大多愿意去凑个热闹。
时值正午,寿筵已经开始,群英山庄附近广设流水筵席,十里之内人声鼎沸,众多不能进场的武林人士乃至附近的平民百姓数以千计,围着流水筵席吃的不亦乐乎。
雁非捧着一盘翡翠虾球正吃到眉开眼笑时,关小开已经等到不耐烦,伸手抢过盘子往桌子上一丢,
“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误了时辰,看不到里面精彩的怎么办?”
雁非望望大亮的天色,耸耸肩道“大白天的,我们又没有拜贴,根本混不进去嘛。”
关小开嗤了一声“看看这是什么?”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朱红色的拜贴在雁非眼皮底下晃了晃,顿时引来周围无数艳羡眼光。
雁非讶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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