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逼仄,展眼无垠的雪地在月光底下蔓延开去,清森而空寂。
地面上掠过的风拂起数点落雪,在空中漫舞飞卷了一阵,重又无声无息地坠回地面,就象是一轴没有声音的画卷。安静得恍若死去。仿佛它亘古以来,就没有了生命迹象。
月过中天,空寂如死的雪域忽然如波浪一般涌动起来。
波浪涌动的幅度不断加大、加剧,仿佛有着一种急遽而激烈的情绪,抑制不住的在地底下翻涌奔腾。终于,千尺雪域从中裂开,穿出一道焕发灼灼蓝芒的夺目光影。
水波一般荡漾的蓝芒中心,慢慢显现出一个少女身形。光影中的少女保持着一种奇异而妖艳的姿势,张袖抬足,恍若九天流波,低眉信手,拂出繁花朵朵。蓝光晶莹,拂动她衣袂犹如御风,被月光照耀得晶莹耀眼的千里霜雪亦遮挡不住她绝世容颜的惊人闪亮。
苍穹之下,隐隐绰绰有唱和鼓韵回转,神佛的声音。却是隐隐的欢呼——宛若沉睡于地底千年的闷雷——冒了出来。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声音渐渐加大,清晰,以至声震四野,闷雷也变成了一串串响彻天地的惊雷。
蓝光如云雾缭绕衬着少女冉冉下降,片片流云敛入袖中,泠泠月华映着那晶莹透明的脸庞有些苍白。她缓缓张开双眼,智慧的光芒,照亮这空濛苍茫的世界。
空无一人的雪域之上,忽然多出一大片白茫茫的人影。不知这些人影是从何时冒出来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一直跪伏于雪地,与之融为一体。而现在,他们向少女不住膜拜礼敬,远远望去,便如白色海洋里一起伏不停的波浪。
少女听得这样的欢呼,却只是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多却似有着冷然的自嘲,及无奈的悲悯。
一白衣人匍匐而上:“恭喜圣女!您是闪族三百年来,第一位破除天、地、人九关的人。同时也是闪族第一位异族的守护圣女!”
她明媚眼波微微流动着恍惚的神情。——冒着生,冒着死,千难万险,天、地、人九关,真的被她闯过来了么?将近两年在地宫那暗无天日的岁月终于可告结束了么?
一刹那间,反而几乎有种力竭的颓废。
“你作为异族人进得地宫,除一日三餐有人相送外,不会有任何外力帮助于你。要出去,必须破除天地人九道关卡,如此才能得到闪族认同,成为我们闪族的守护圣女。破不了关你只能在地宫等死。”
生死又何妨。只是在那遥远的家乡,还有白头苍苍的亲人,睁破泪水哭迷的双眼,日落月升,秋暮冬残,听凭风的讯息传送回家的消息。所以两年来,她学习地宫种种秘藉绝艺,到了废寝忘食,浑然忘我的地步。在那里看不到白天,看不到黑夜,甚至看不到希望,却兀自守着那一点不息的火苗在心间闪耀。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守护圣女,光耀闪族!”
执着的欢呼声再次响彻雪原,少女如梦初醒,依稀有淡淡笑意浅萦于眉目之间,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白衣人拜伏道:“圣女请示下。”
少女微笑说:“其实我一路过来,已经忘记了是第几关。”
声音平和而清醇,宛如流水一般缓缓流动,叫人听着微微沉醉。但她这句话实在令人有猝不及防之感,白衣人张大了嘴,半天结结巴巴地道:“但是您出来了,那样的姿势,就是圣女显现。”
“我事前不知闯到哪儿才算破出九关,至于那个动作,只是出来的时候,有一股力量,非得以这一招化解不可。”少女微笑“那个动作似乎很夸张啊。”
闪族最新一任的守护圣女,子民们虔敬膜拜的神一样的人物,居然记不住从头至尾闯过了多少关,还说那样神圣的动作过于夸张。白衣人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好了。
“你是闪族三百年以来,破除天、地、人九关的第一人。”
一道低沉幽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同样一句话,显然份量大不相同,跪伏于地下的大片白衣人更加虔诚的以头触地,如吟如唱的声音涌似涌起:“圣尊!”
少女转身,亦是跪倒在地:“祖师伯。”
一个白衣人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站在所有人的面前。罩一件宽松的白袍,更由于所有人都是跪伏着的,衬得他身形高大无比。黑发及腰,脸上戴了一张青铜面具,两泓寒芒自黑魆魆的眼孔里流泻出来。
“祖师伯嘿!”
铜面人轻轻冷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是愿意做叆叇帮的弟子更多些,还是做这个守护圣女更多些呢?只怕两者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1
少女没有做答,铜面人顿了顿,接着说:“九关并非凭武艺可破,闪族历代高手不知凡己,能闯过九关的却寥寥无几。眼下的你论造诣、内力深厚,决非这三百年中第一人,但若论起机变无双,智谋百出,我如果是你的敌人,则百死有余。”
少女说:“祖师伯大恩,弟子无以回报。”
“既破九关,无论你是否愿意,你从此都是闪族的守护圣女,是十万闪族人的希望,你的职责,便是佑护十万子民获得永生的幸福!”来人透过青铜面具冷冷地看她“你——做得到吗?”
如此沉甸甸的话,加诸于跪在雪地上这怯弱孤单少女的双肩,似乎显得过于沉重和悲怆。因此她也只是怔怔的,未及时应答。
铜面人要她答应的,是一生的负担;而她自从来到雪域,这个负担终将成为她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吧?
这个民族千年以来流浪动荡,居无定所,无论是中原的繁华之朝大离,抑或北方游牧为生的农苦,抑或是冰山海域地区的瑞芒,对其都持以敌视的态度。她在地宫壁画上,见到这个民族到处被驱赶,被屠杀,无以生存的悲惨历史,到处是凄惨,鲜血,生命脆弱的分崩离析。才出世的婴儿挑落在枪尖,怀孕的妇女一尸两命弃尸荒野,老弱病残纷纷倒在逃亡途中那阴森恐怖的笔调,血淋淋的场景成为她一回回噩梦惊魂的根由。
直到这个民族由上代圣尊带领,在大离朝这块极北之地的雪域找到栖身之处,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查驱赶,他们刻意保持着躲躲闪闪,神神秘秘,在这短短五六十年年里,他们休生养息,日复一日造就了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显得巨大的成就——就比如,那个深谧的庞大地宫,无人能探知其间全部秘密。然而随着居住日久,十万子民栖息的痕迹不可避免的多了起来,谁也不能肯定,再度踏上流亡征程的日子何时轮回。
闪族以圣尊为首,恪守着对大神的独特信仰。守护圣女是他们与天对语的渠道,所以她也是大神放在人间的传语天使。少女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终于明确地回答:
“沈岚有生之年,当尽己之力,守护闪族,获得生生世世的平安。”
铜面人募地冷笑发作:“沈岚?!——你不是叫沈慧薇的吗?”
少女说:“那是别人起的名字。”
铜面人厉声道:“那是你师祖起的名字!”
少女沉默着。
“算了。”铜面人疲惫似的挥挥手“我才犯不上不管你这些子小心眼儿。沈慧薇,我有两件事告诉你。其一,师弟已经写过几封信来,交代你破关而出,便可返回中原。你们帮主正急着用你。”
沈岚——或者是沈慧薇跪在地下的身子抖了一下,目中情不自禁流露喜色:“是。”
这句话在地下跪伏的一大片白衣人听来却有着别种意味,尽管闪族对于圣尊的服从是无条件的,无人异议,只是匍匐在地下的身子微有震动。
铜面人看到这点疑惑,道:“守护圣女如果留在雪域,将有何作为?回到中原,也是我的意思。”
他转过脸,用一贯漠然的语气说“另一件事,你母亲已故。”
沈慧薇陡然一震,双目睁大,瞳孔中那一点喜气飞一般逝去,她怔怔地望着铜面人,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我母亲——已故?”
“你来这里不到三月就发生了,是我不肯让你分心,压下来没说。”
沈慧薇重重咬住下唇,脸色苍白欲死。
铜面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周身世界的一切色彩、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远去,只有穿越过地域和时空的风,呜呜的在耳边吹着。
忍辱偷生,仍然保不住最最眷恋的人和事。妈妈临终之际,该如何的辗转枕侧,哀号呼唤她不知生死、不知祸福、不知下落的女儿?
铜面人无情的眼光逼视着她。她瞬间收回迷濛了双目的泪珠,默然向圣尊行过大礼,向着雪域之外走去。
“回来!”
铜面人一字字、以低得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沈慧薇,我知道你恨他,也有恨的理由。——可是,你若胆敢做出背天逆命的事来,纵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性命,火殉闪族!”
她木然不答,良久,点首。
“守护圣女,胜利归来!守护圣女,胜利归来!”
听得漫山遍野狂呼欢送的声音,少女却是微微地倒抽一口气,美极了的眼眸慢慢的阖上,闭上的眼睛里涌出无尽泪水。
纷纷扬扬的飞雪在她身后漫天飞卷,很快湮没了千里雪原上一条孑然孤单的影子。
天近黄昏,落日在山谷上方最后歇息的时刻,几颗星辰淡淡映现于东面泛白的深邃天空,贫瘠的大地上,野草微微抖瑟。在风中,一只云雀扑楞着弱小双翅惊起飞离了栖息的老树枝桠。树下,一堆人围着,一个粗大嗓门从中冒出来:“狼具人相哪!大家看狼具人相!”
那是个中年流浪汉,粗鲁卤莽的长相,光着两个肌肉虬结的膀子,被太阳曝晒得黑油油的发亮。他抬起身边野狼的一条后腿,给围观的人展示狼臀滑不溜丢的模样,没有尾巴,也不象是被割去的。
这头狼奇怪之处还不仅在此,非常见的灰狼或黑狼,全身却长着又软又密的白毛,就象狐狸的皮毛似的,头部的毛最长,一直纷纷拖到了地上。后肢长,前肢短,都很细,无力的样子。
它身躯很小,不象成年狼,身形单弱纤细得让人有一刹的眼晕,以为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它垂着头,认命似的受流浪汉摆布。事实上这条狼在他手里已经三个多月了,每天跟着到处流浪,仗着它的奇特之处以及表演的若干技巧为生。
围观的人笑了起来。
流浪汉更加起劲,一把揪住小野狼脑袋上奇长的白毛,强迫其抬头:“看哪!各位看哪!它长着人脸!它有着一张人的脸!”
五官整齐,相对于人很饱满,相对于狼就未免太扁平了。周围泛起一阵低低惊呼:“怎么会这样,它不会是人吧?”
“是人?不对,它是生具人相的狼!”艺人咧开大嘴笑着,有一瞬他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底下闪着冷冷的光“别看它小,它可能了。追逐兔子,撕咬小猴,什么都行。有一回,我亲眼见它撕开狐狸的两边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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