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色如同乌墨把我们重重包围起来,二人伏在高墙,耐心等待着。
园中时而有人打着灯笼巡逻经过,火光闪闪不停。朱若兰默数第三队巡逻人马一过,长身而起,轻轻跃下高墙,拐入右侧一条小道。
曲曲折折走了百余米,前面又是一道粉墙,掩映在绿树婆娑之下,花香氤氲。
我冷眼看她,眼见得重重粉墙,向内无尽无止,若是不断这么跃将过去,总有被现时。但朱若兰并不跃上,只是奔到一处假山边,躲在暗处。过不片刻,又一组人走了过去。
朱若兰俯下身去,只听得“喀喀”数声轻响,千钧假山缓缓转动,赫然出现了一扇暗门。她当先一弯腰,消失在洞口。我跟着钻了进去,假山石门在身后阖起,眼前登时一团漆黑。
粘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酸腐刺鼻。周围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一霎时连朱若兰的声息也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的腐臭,隐隐含着血气的腥甜黑暗里走动了两步,现地面倾斜往下,走了五六丈远,脚尖踢到一个东西,出“咯”的一记轻脆响声,似乎经不起轻轻一脚,那东西一下碎裂成粉。
无尽黑暗里,偶尔冒出一两点微弱光芒,闪了闪,随即熄灭,借着这一点点光影,恍惚见到黑影幢幢,象是无数个鬼魅魃影,悄没声息的重重包围,恶臭阵阵袭来,越加剧。
眼前突现火光,募然间与一张倒悬着的脸面面相对,突出的眼珠正对着我的鼻尖。我大惊之下,向右飘开,脚下却又缠上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瞧,那是一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
再看倒悬那人,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张大了嘴直直地瞪着我,身体宛如稻草般折挂于高处,那也是个死人,已然死去多时。
微弱的火光照亮四周。这是一间用花岗岩石所砌成的地下石室,或说是墓室更为恰当,满眼俱是尸体,竟有数十乃至上百具那么多,或倒悬高佳,或仆于地面,看情形是死后胡乱扔下来的。室内空气混浊,尸体多半腐烂得不成形了,恶臭熏鼻,闻之几欲呕吐。
死皆是男子,着土布衣裳,骨骼粗大,表明生前是做苦工之人。
我微微眩晕,心下却是渐渐明白,这就是当初许瑞龙建造内园时,那大批的工匠,残酷杀死以后抛尸于此。
朱若兰躲在墙角,手中拿着火折,脸色和死人差不多――我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冷冷地说:
“这就是那个园子――按照尚书府格局建造的园子,竣工以后,全体灭口的工匠。假山的出口原本是打算以后伺机运出尸体的,谁知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园子里冤气忒重,这间地下墓室更是不断传说闹鬼。好在他抛尸以后,就象忘了这回事似的,并不指定谁来运尸,久而久之,这里就彻底成了一个乱坟岗,而假山的出口,也渐渐为人遗忘了。”
她阴冷干涩的声音在死人的地方回荡,隐隐似有回音,如一根尖锐的金属刺,刺入我脑膜之中。我木然站立,望着那些工匠,他们死前惊恐的脸,哀告的脸,愤怒的脸,不远处一具尸体,大半个脸腐烂得只剩下白骨,犹自大睁着混浊的双目,那里面有多少的不甘和愤懑。也许临死之前最想质问的是,为什么相府的秘密内园要建造得跟过气尚书府一模一样,是谁令他们付出劳动,失去生命。
第一次感到,母亲的仁慈和忍耐以下,是否也做错很多?
握着剑柄的关节隐隐生痛,立诛许瑞龙的决心,前未所有坚定和炽烈起来。
朱若兰远远站着,眼里一抹嘲弄:“哀悼完了么,可以走了吧?”
石室顶部有一个狭窄的圆形洞口,我先行跃上洞口,攀住岩石探身而出,垂下长剑,把朱若兰拉了上来。
第二层,依旧是一个坟墓。横七坚八的躺满了尸体。
有些也已腐烂,有些则脸色如生,似是不同时期的死人。
死大都衣着鲜亮,着绸裹缎,并且,即使腐烂不成形了,依稀也可辨出,那都是一些骨格清奇、姿容出众的美少年,死时年纪极轻,未超弱冠之年。
朱若兰也在看着,目中跳跃着奇特的火花:“你猜得他们的身份吧?”
我慢慢地说道:“宠物。”
“是宠物。”她说“失了宠的宠物。他收养这些少年,稍微犯一点错,忤逆一丝一毫,便难逃一死。近十年来,园子里收了何止百名少年,却从无一个逃得过这样命运。”
这间石室四面实体,正东方有一座巨大的拱形石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石下到处堆积的尸体,石室颇大,但无甚曲折,很快走到了尽头。
看到那座落在出口千斤闸般的巨石,我的呼吸几乎在霎那间停顿。――没有出路,石室唯一的出口是一座死门!拱形的石门和石室两壁重合堆叠,密不透风,压根儿没有可供触石门启合的机关。
也就是说,只能从外面打开石门,从里面看来,那座石门只是一块千钧岩石,凭人力决计无法撼动。
而我们进来的假山洞,也是相同设置,有进无出,这是绝路!
朱若兰吃吃笑了起来,道:“傻妹子,你终于觉了么?”
突然间重陷漆黑,她手上火折燃到了尽头。
“锦云妹子,”朱若兰幽幽的声音响起“谁教你定要杀我?我只得行此下策,便是死,也得拖着你一起死。”
“你刚才说质潜囚在内园,是编造了来骗我的?”
“我不说得以假乱真,你怎肯信我?”朱若兰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却含几分苦涩。“小师妹,他好生爱你,为你建造华清园,把你比作艳冠群芳的牡丹,嘻嘻,而今你这枝牡丹,藏在这黑暗里面,在这空气稀薄的肮脏墓室里面,不出六个时辰,便是零落一地的风华。啊,有朝一日他杀了一个人,也许就是宗质潜,他以为杀了自己的情敌,心血来潮自己扔进这墓室来,一眼现你,枯萎了的鲜艳华美,腐烂了的国色天香,就在他杀了无数人的坑洞里,死不瞑目,他那时的脸色,才好看得很呢。”
她尽情想象,语气渐因兴奋而高亢、抖。她在黑暗中走来走去,足下踩着形形色色的死尸,她自己就是这死人堆里的一个,是专门把头钻进套索引人上当的吊死鬼。
“怎么不说话?”她咯咯直笑“你后悔了么?我早劝过你,别太关心一个人,好妹子,怎么就不肯听呢?哈哈,居然想要我死,哼,没有人能让我死!粤郎都没能杀掉我,就凭你也想杀我?你一点点大,我就抱过,你算什么呀,手段高么,计谋狠么?你一样也不会,你所有的,只不过是她的女儿而已!”
她语气激变:“凭什么,是她的女儿,他就处处另眼相待,就连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孩儿,他也豁出性命去宠!我虽然没有那层血缘,可也算是她最心爱的徒弟呀,是她拚死拚活从大海里抢回来的,他就是不珍惜!”
她前言不搭后语,语无伦次,凄厉的长笑声中,替之以痛哭嚎啕。
“在他眼里,我是一堆烂泥,她的女儿,却是天上的神,哈哈,哈哈哈,现在这天上的神,不得不屈就我这不堪一扶的烂泥,将一同化为枯骨了。真痛快,嘻嘻,真痛快啊!”她一把抓住我,制住穴道的双手竟也出奇力大“你后悔么,快说,后悔,后悔,你后悔!”
我确是后悔了,极度的悔恨宛若利刃,把五脏六腑搅乱、碾碎。
难道说,逃脱了变成血魔的噩运,逃脱了从那随时生可怖造山运动的困境,却因为我的愚昧和轻信,莫名其妙丧生在这个坟墓里?
我亲口对银蔷说,我没有权利死,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杀得了我,因为,我这一条性命已是质潜所予,他甘愿付出性命来换回我的生机。可是如今,我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无论做何努力,拍打、呼叫、求救,没有人会听得见,我将与那数百的劳工、娈童,一起销声匿迹,永困地底。
朱若兰还在逼问,似乎非要亲耳听见我的懊悔,才趁心如意:“你还不说话?没有力气说话了啊?”
我把她疯狂了的声音排斥于耳外,打亮火折,仔细查看四周。然而终是失望,壁垒森严,一块块密密层封的花岗岩将这墓室砌封起来。我徒然试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这换来朱若兰一阵幸灾乐祸的讥笑。
我在满地横尸之间坐了下来。
朱若兰大吃一惊,募然停止歇斯底里的作,不能轻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我会毫不在意与那些腐烂的尸体毗邻共坐。
但我只是要尽可能的保存体力。在生机未曾完全断绝之际,我没有理由,把用别人生命交托过来的自己的性命,任意糟蹋。我已经无谓地把自己陷于绝境,我不想也不愿意再让自己因为愤怒,因为惧怕或厌恶,浪费一点点生命力。
唯一的生机,是指望有人从外面打开石门。
石门开启,意味着,又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断送在恶贯满盈的那人手上,然而我不得不带着负罪感期盼这一线生机。
墓室里的空气稀薄而混浊,过得不久,不可遏制的头痛又作了,伴随着神经性的头痛作,还有胸闷,恶心。在恶臭当中处得久了,我对起先那股刺鼻的血腥异臭已不是那么敏感,这阵恶心决非腐臭熏染所致。
心头微微一跳,想到更可怕的一点。
是疫气。
这上下两层石室,死了何止一二百人,死后身体散出臭气,终日萦绕在这没有出气口的石室以内,与混浊的空气长久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疫气。
也就是说,不等饿死,渴死,抑或绝望而死,便将在这疫气弥漫的坑洞里毒身亡了!
瞧这情形,最多只能撑两三个时辰而已。
我所携带的火折是清云精工打造,小小的一枚,即使处于空气稀少的恶劣环境,仍然可以燃烧几个时辰。我把它放在身前,放大的光影印在远处的石壁上,一下下跳动着,顽强而又坚定。我微微苦笑,心里的苍凉蔓延开来,也许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它还没有燃到尽头吧。
朱若兰不知几时也已席地而坐,同样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脸色瞬息万变,仿佛也才认清所处的绝境。她捂住了脸:“不真的要死了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嘶哑的语音自指缝间漏出,伴随着低泣,她重复起方才一遍遍逼我承认的问话:“小师妹,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不后悔。唉,我好后悔!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喃喃低语散失在无穷极的寂灭里。
死一样的寂灭之中,突然有一点声息,枯燥的,空洞的“滴、嗒”“滴、嗒”缓慢而轻微,每一记响起都间隔许久,象是岩洞石壁上粘着的水珠,沉重地坠落。
花岗岩石建成的石室,居然漏水?水自哪里来?
滴水声缓慢,却在持续。这声响或许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着,但之前巨变陡生,心慌意乱之下,没有现。
我静静听着,心头闪现微弱喜悦。
拿起火折,朝着滴水方向的石壁走去。
石壁下不例外地躺了几个少年,其中一具尸体引起我格外注意。
显然他进来时还没有气绝,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石壁以下,半个身子搭在岩上,一只手还在向上攀,五根流血的手指绝望地蜷曲,似乎在拚命抓着,想要抓破那块坚硬无比的岩石,至死都不曾放弃努力。
少年背影异常熟悉,我将之缓缓扳转过来,一张惨白而拥有着俊俏五官的脸,突呈在我眼前。
“轻怜”是那个恃宠跑来见我一面的少年,玉面朱唇,娇俏可喜。就因为见了我一面,忤逆了他的命令,得到如此下场?
这少年明明在做求救的动作,明明在渴望生存,何以他不去拍打石门,做那撬开死锁的徒劳而又是求生必有的行为,却爬到远离石门的所在,染血的手,象是很用力的抓过、掘过。在他气绝之前,倒底试图抓住一些什么?
仔细察看这一面石壁,确是与别处不同,石壁缝隙以内,塞满碎泥,只是岁月日久,与墙体一般的颜色深黑,不走近细看分辨不出。水滴声自头顶响起,我循声而望,石壁顶处,缝隙里多塞泥土,水滴,正是自那些泥土里面,艰难、缓慢,然而持续不断的沁出。而那沁水附近,竟然布满青苔!
幼时记忆依稀留存,我记得昔日文尚书府内,引入府后流经的河水,蓄成一个人工池子。
许瑞龙的这座内园,极有可能也同样有着一个水池。
瞧这情形,这间石室恰恰是处在水池池底,其间只一块岩石的厚度,岩石缝隙间正是水池池底的泥土。日长年久,池水居然渗透池底,渗入永锢地下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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