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景宁愣了愣,仿佛不信,撑持着爬起,想要仔细辨认:“你说什么?那时挡了路的小鬼也是你?”
“你、你躺着别起来!”邓弥怕他又将伤口挣裂,忙急道,“是我,确确实实又是我……那天,我刚到洛阳。”
窦景宁盯着她的眉目打量了好一阵子,遂而促狭笑道:“难怪,刚从山寺涉入气象盛大的京城,身上穿的是寻常布衣,连斗篷都是用得很旧了,你那个灰扑扑的模样,想要让我记在心上,实属是难事。”
邓弥倏忽捏紧了拳:“你这是看不起我了?衣服旧又怎样?不能穿吗?日子非要过得像你们这些人似的,仗着家里的权势,轻裘肥马,在洛阳城里纵马踏人玩才叫过吗!”
“喂喂喂,我只是说你当时模样不打眼,这是实话,你扯上别的干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贵戚子弟目中无人的态度!”
窦景宁纠正道:“你不也是贵戚子弟。”
邓弥气红了脸:“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穿过布衣,吃过野菜,上山捡过柴、摘过蘑菇,我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更知道不能看不起别人。”
“我没有看不起你……”
“少狡辩了!你就是仗着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世又好,所以不待见……”
这罪名扣得冤,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窦景宁脑中灵光一闪,皱眉按住胸口:“哎哟,好疼——”
这一招果然有用。
刚才还在不留情教训窦景宁的人,立马就闭口了,只颜色大变着扑上前,一个劲地问:“哪里疼?哪里疼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你忍忍,我去请张……”
窦景宁拉住她,抬头冲她笑笑:“忽然不疼了。”
邓弥的神色僵住。
窦景宁解释:“可能是在长新肉。”
邓弥似乎是看穿了他的伎俩,冷下脸道:“没听说过长新肉会疼的。”
“……又疼又痒。”
“你这是在使苦肉计吧?”
“天可怜见,我都这样了,受的真是重伤!何况你说我一共救过你三次呢,你就不能言语温和,对我好些?”
“……”
邓弥没再吱声,默默在旁边坐了很久。
窦景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认真想一想,说:“这回,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邓弥伸出三根手指,嗡声道:“你救我三次,我答应替你办三件事。”
“一件就好。跟梁胤相关的,我们以后不再提了。”
说起梁胤,邓弥一直很不舒服,窦景宁主动提出只要最后一次的酬谢,邓弥自然欢欣,毫不犹豫道:“好。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急于此时,等我好了再说。”
“可以。”
之后,窦景宁说困了,让邓弥自己回家去。
邓弥走到屋外,庭院里很安静,偌大的地方,仅有一个小厮在扫地,婢子都不见一个。
屋里躺的,可是一个受了伤需要照料的人啊,这窦家下人也不少,但每回来,就觉得窦景宁住的地方虽然挺大的,但是又远又空,怪寂寥的。
邓弥思忖着,又转身返回屋内。
“窦景宁。”
“唔……嗯?你怎么还在这里?我都快睡着了。”
窦景宁揉揉眼睛,邓弥靠近些,郑重道:“我想和你说几句另外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
“你受伤昏睡的这些天,你爹就来看过你一次,而且是看完一眼,知道你死不了就走了。”
“哦。”
“你是不是因为不听话,所以你爹不大喜欢你了?”
窦景宁灵台清明了,他问:“为什么这样想?”
邓弥说:“你们家的人很多,但你独自住在这偏寂空荡的院子里,身边服侍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不是因为你爹不喜欢你,难道还是因为你天生就喜欢寂寞吗?”
窦景宁笑笑,没有说话。
“我跟你说,你算是很幸运的一类人了。”
“哦?何以见得?”
“你爹娘都健在,弟弟妹妹也都与你亲近,家里现在虽算不上是达官显贵,但往前追溯,祖上是戴侯啊,你们窦家是实打实的名门,你又为顺烈皇后所喜欢,收为义子,顺烈皇后助陛下登位,抛开别的不说,陛下对顺烈皇后是敬崇多过埋怨的,顺烈皇后膝下无有子女,所以陛下对你格外高看——这些加在一起,不叫幸运叫什么?”
“你想说什么?”
邓弥劝解道:“你何不珍惜这样的家世?对父母顺服些,少惹他们不悦,对你自己来说,亦是有裨益的,你总不愿看到父母独宠幼弟的局面吧?”
“那也没什么不好……”
“嗯?你说什么?”
走神的窦景宁眨了眨眼,飞快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我说,你说得对,那的确不好。”
邓弥看着他,歪头笑:“其实你也挺好说话的。明白就好,我走了。”
窦景宁看她起身又走出去了,单瘦的身影逆着光影,甚至连衣裳的颜色都辨不分明了,他恍惚有了错觉,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阿弥苦口婆心的样子,好像是一个老人家。”
邓弥听见了,生气回过头:“你才老。”
窦景宁淡淡地笑,没有回应——
是啊,不知不觉,就从哭啼小儿长至弱冠的大人了。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往后再怎样努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但是人不一样,一旦拥有,同时也会拥有希望和温暖。
他想得到一个人,完完全全的那种,包括对方的……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