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这天,已经改作“渭阳侯府”的原昆阳君府,收的生辰贺礼多到要撑破屋子,但邓弥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邓康偷偷翻过了送礼名录,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却一字都未敢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入冬了。
天子诏令,使杨秉代刘矩为太尉。
杨秉新官上任,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弹劾贪赃,先前很多买官而上的人都在此时栽了跟头——邓弥虽不在朝,而此事声势浩大,不能不入耳闻知。
太巧合了,被弹劾的偏偏是那群草包和社稷蠹虫。
久未面见天子了,然而邓弥无法不想起那位高坐明堂的天子。
延熹四年,卖官鬻爵。
延熹五年,改换太尉,默允其奏表弹劾,捉贪拿赃。
看来,这位天子并不昏庸,不过行事风格诡谲,心思太深罢了。
杨洋垂首添了炭,抬眼时看见邓弥在出神,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杨洋笑了,柔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邓弥匆匆醒过神来,短暂愣怔了一下,继而低头,启唇笑得更明显了:“哦,我只是……只是想到杨太尉做事忠正果断,为国为君为民取利,能有这样好的官员,是我大汉朝的福气。”
杨洋心里泛起甜:“虽然你不是在夸我,但我照样觉得很高兴。”
邓弥说:“因为你是杨家的人。弘农杨氏,以忠正清白传家,生在这样大家族里的人,是幸运的。”
延熹六年,开春很早。
自上元日,邓弥在灯市意外遇到窦景宁,邓康从中调和不成,反叫场面更冷,最后导致不欢而散后,邓弥有大半个月没有再出家门了。
杨府后院里有一株红梅开得很好,杨洋听廊下走过的婢子们私下议论说,前两年这梅树开花伶仃,瞧不出哪里好,今年倒大不一样了,满树满枝的花开得极喜人,多亏得公子大费周章将之从远地移栽过来。
杨洋不懂梅花,他也不像杨馥,有痴爱着的某一种花。
婢子走远后,杨洋走近那株梅树。
清香扑鼻,那一枝枝,一簇簇,满目可见的纤柔花瓣和细巧金蕊,像一大片缭绕的绮丽云霞盛开在眼前,确实风姿卓然,十分招人怜爱。
杨洋带着几枝红梅探访渭阳侯府的时候,听说邓弥是在练字,可是他看见案头上的墨都没有研开。
“送给你。”杨洋笑着将一束早春的红梅递给邓弥,“自己家中开的,听下人说和别处的不一样,我瞧着好看,所以折了几枝来。”
邓弥微微错愕,继而道谢接了,转身去放花。
杨洋在旁边找地方坐下,一面看她将花放进空瓶中,一面笑着说道:“你很久没有去过我家了,我爹娘常常会问起你。”
算起来,从去岁腊月就开始忙,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去过杨府了。
邓弥没有很在意,随口应了一声:“哦,家里有很多事要打理。”
渭阳侯府中的仆人奉了香茶来待客。
邓弥将花插好了,回身走来,闻见茶香,含笑叙话道:“巧了,这茶是融雪水冲泡的,今日饮此茶,对面赏看那梅花,真是相得益彰。”
杨洋看着她低眉坐下,欲言又止,没有立刻接话。
饮茶间,邓弥带眼瞧见他袖口染了一片墨,不禁莞尔打趣:“以前有段时间,我很爱看风物志,书堆得满屋子都是,甚至专心到会忘记吃饭,阿娘就笑话我说,我能和书过一辈子,实则不然,我那只是一时兴起,远不如你,爱书成痴,能同笔墨纸砚天长地久。”
杨洋意识到袖口有墨迹,因为这样的失仪,脸上立刻红了一层。
“没有关系的,下次出门前注意便是了。”邓弥温言宽慰了羞窘的杨洋,转而又笑道,“啊,要说起来,你们杨家人仿佛是天生的爱读书,从前也总是听人说起,杨馥爱书惜书,年纪轻轻就博览天下群书,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事。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想的呢?难道真的生来就觉得诗书典籍最好?”
杨洋想了想,压着衣袖,将手放在膝头,轻轻摇首说:“不是,我——”
张张口,忽又顿住了。
邓弥迷惑望着他。
“我……我知道馥弟的学问很好,我想多努力一些,尽可能地像他。”杨洋牵起嘴角,半腼腆又半羞涩地笑,很快低下了脸。
那轻柔的笑意,却令邓弥忽地心酸。
尽可能多地,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不约而同,她和杨洋都走在这条路上,退无可退。
可是看着那样毫无怨尤、诚心接受的笑容,邓弥又觉得有所安慰,以前的杨洋鲜少会笑,但如今改换了身份,他渐渐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性格柔顺、爱笑了很多——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卸下以前冰冷的外壳,有机会接受命运全新的安排,这样多好啊。
邓弥犹自出神,杨洋在对她说:“何况书中乾坤大,我的确学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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