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只要你过活得好,我或者还有高兴的时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样”后面的话却变成叹息的余音而消散了。
觉新感到一阵惊喜。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关怀是他料想不到的,这一来便把他的内心也搅动了。一个希望鼓舞着他。他觉得两颗心在苦难中渐渐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线光明,那一个美梦。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后的一个美梦了,如果失败,便会给他带来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梦。他的带病容的脸上也现出喜悦的光辉,他激动地说:“你竟然这么关心?”她侧过脸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轻轻地答了一句:“此外我还有什么关心的事情?”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红晕,她又把脸掉开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话语把他更向着希望拉近了。
他感动地抬眼看她。她穿着大小合身的时新的衣服,瘦削苗条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门上,一只膀子略略靠着门框。她似乎也难抑制感情的波动,她的身子微微地颤动着,淡淡的脂粉香一阵一阵地送入他的鼻端。他这时又瞥见了光明与美梦,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他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吐。但是后面牌声大响,芸十分欢喜地唤道:“大表哥,快来。快来。
我给你和个三翻了。“于是光明隐藏,美梦破灭,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话未说,马上跑到芸那里去,众人在数和,在付筹码。芸夸耀地向他解说她怎样凑成了这副好牌。但是他哪里听得进那些话?连摊在芸面前的十四张雀牌他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脑子里所想的仍然是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芸的椅子背后,他感到一阵空虚,一阵怅惘。他又掉头去看蕙。蕙依旧寂寞地倚在门上。他又起了爱怜的感情,还想过去跟她谈几句话。他正在迟疑间,蕙慢慢地走过这面来了。他便又后悔自己没有走过去以致失却了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他看见她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后来又强为欢笑地应酬众人,他心里非常难过。他也无心看她发牌了。他只觉得更加爱惜她,更加憎厌自己。
他们打了十圈牌,周伯涛还没有回家。周老太太说不等他了,便吩咐开饭。众人正在吃饭,仆人周贵就进来说:姑少爷差人来接大小姐回去。
“怎么今天就来接?原说好让蕙儿在家里住一天。周贵,你喊那个来接的人回去,要他明天晚上再来接。”周老太太不高兴地抱怨道。周贵答应一声走了出去。蕙默默地低下头,饭碗端在手里,筷子动得很慢,她那种食难下咽的样子是被觉新看见了的。觉新也不说什么,心里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愤。
过一会儿周贵又走进来惶恐似地说:“姑少爷说有要紧事情,喊大小姐立刻回去。”他知道这两句话会使周老太太生气,硬着头皮准备挨骂。
“糊涂东西。你连道理也不懂。你看大小姐饭都没有吃完,哪个喊你进来说的。”周老太太把筷子一放,果然板着面孔骂起来。周贵立在门口,接连答应着“是”他不敢走开,只得笔挺地站着,等候周老太太的吩咐。
“大小姐是我的孙女,是凭大媒嫁过去的,又不是我卖给他郑家的。周贵,你去把来接的人打发走,说我把大小姐留下了,明天晚上会差人送大小姐回去。请姑少爷放心,不要再派人来接了,”周老太太带怒地继续吩咐道。
“是,”“是,”周贵依旧唯唯地应着,却不走出房去。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周老太太依旧气愤地自语道。她看见周贵还站在房里,便厉声责斥道:“周贵,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周贵吃惊地答应一声,慌忙地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周贵又走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道:“老太太,郑家来的人不肯走,说姑少爷吩咐过要大小姐一定回去。大小姐不回去,姑少爷要发脾气的。”“婆,还是让我回去罢,”蕙推开椅子站起来,呜咽地说。
“蕙儿,你就不要走。你婆索性留你多住几天再回去,看你姑少爷敢把你怎样?”周老太太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过后才带着愤慨地安慰蕙道。蕙一声不响,却掩面低声哭起来。
芸连忙走过去,在蕙的耳边柔声劝道:“姐姐,你不要伤心,有婆给你作主”蕙的母亲陈氏在旁边快要淌泪了,她忍住悲痛,温和地对周老太太说:“妈,还是让蕙儿回去罢。她究竟是郑家的人,凡事少不得要将就她姑少爷一些。我们多留她耍一天,她回去又会受姑少爷的气。”周老太太颤巍巍地立起来,走到一把藤躺椅前面坐下。她的脸色也变青了。她听见陈氏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愤慨。她气恼地说:“真是个横不讲理的人。蕙儿在我们家里娇养惯了,却送到那种人家去受罪,我真不甘心。他会发脾气,难道我不会?周贵,你去给那个人说,我不放大小姐走,姑少爷不答应,喊他亲自来接。看他自己来有什么话说。我要留大小姐多住两天,哪个敢说个不字。”陈氏和徐氏看见周老太太这样生气便不作声了。蕙忽然奔到周老太太面前,要说什么话,但是口一张开,就忍不住拉着周老太太的膀子哭起来。周老太太也伤感地淌了眼泪,声音发抖地接连说:“我苦命的蕙儿。”周贵起先唯唯地答应了两声,迟疑地站了片刻,看见这个情形,知道周老太太一时没有另外的话吩咐。他正要走出去,却被觉新唤住了。觉新到这时才把他的纷乱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他忍住心痛,走过去低声嘱咐芸把蕙劝好拉开,然后勉强做出温和的声音对周老太太说:“外婆,我看还是让蕙表妹回去罢。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除了将就郑家外也没有别的法子。我们跟郑家闹脾气,结果还是蕙表妹受气。人已经嫁过去了,住在他的家里,有什么苦楚,我们也管不到。为了蕙表妹日后的生活着想,我们只好姑且敷衍郑家。请外婆不要动气。不然更苦了蕙表妹。”他居然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他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现在连周老太太也说要把蕙留下,倒是他反而主张蕙顺从地回到那个她视作苦海的郑家去。他自己觉得他的主张是有理由的,目前就只有这样的一条路,而同时这理由、这路又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又一次做了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妈,大少爷的话也很有理。你就放蕙儿回去罢。现在也真没有别的法子。何况以后日子还长。说不定他们小夫妻以后会和好起来的,”陈氏暗暗地揉了揉眼睛,便顺着觉新的口气向周老太太央求道。徐氏也附和地说了两句话。
周老太太沉吟半晌,后来才叹息一声,放弃似地说:“你们以为我不懂规矩吗?也罢,我也不留蕙儿了。”她吩咐仆人道:“周贵,你去喊人把轿子提上来。”房里静无人声。周老太太板起面孔坐在藤躺椅上。蕙已经停止哭泣。她站直身子,摸出手帕在揩眼泪。周贵像犯人遇赦似地连忙走出去了。又过了片刻周老太太用温和的眼光怜惜地看蕙,忍不住悲声说道:“可怜的蕙儿,叫我怎么忍心放你回去?我们都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却喊你孤零零一个人去受罪。这就是生女儿的结果。好不叫人灰心。蕙儿,你处处要小心,自己要晓得保养身体。我们如今顾不到你了。”芸忍不住在旁边哭了。徐氏连忙过去嘱咐芸道:“芸儿,你哭什么?不过这一点点小事情,你不要惹你婆伤心。”陈氏听见芸的哭声不觉也落下几滴眼泪。
蕙本已止了泪,听见周老太太的一番话,触动了前情,觉得一阵心酸,又淌出眼泪来。她满脸泪痕地望着周老太太说:“婆,你不要担心,我在那边处处小心,也不会受罪的。我以后会常常回来看你,看妈”她想做出笑容,可是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连下面的话也被悲痛阻塞在咽喉里面了。她挣扎了一会儿,猝然说出一句:“我去穿裙子去,”便掉转身去了。
蕙回到厢房里来时,轿子已经放在天井里等候她了。她向周老太太们请了安,又向觉新拜了拜。觉新一面作揖答礼,一面依恋地邀请道:“蕙表妹,你哪一天到我们家里来耍?二妹、三妹她们都很想念你。”蕙苦涩地一笑,过后又蹙眉地说:“我也很想念她们。可是今天的情形你是看见的。什么事我都不能作主。大表哥,你回去替我问她们好,还有琴妹”她不再说下去,便转身向芸和枚少爷拜过了,走出房门上轿去。
轿子走出了中门,周贵去把中门关上。天井里只有静寂;众人的心里只有空虚。他们回到房里以后,周老太太一个人尽管唠唠叨叨地抱怨蕙的父亲,别人都不敢答话。觉新坐了一会儿实在忍受不住便告辞走了。
觉新坐在轿内,思绪起伏得厉害,他愈想愈觉得人生无味。他回到家里,下了轿,听见门房里有人拉胡琴,唱九华宫惊梦。
高忠装出女声唱杨贵妃:贼呀贼,兵反长安为哪一件?
文德的响亮的声音唱安禄山:你忘却当初洗儿钱。
觉新皱了皱眉,就迈着大步进了拐门,走过觉民房间的窗下,正遇见淑英、淑华姊妹拿着书从房里出来。他知道她们读完英文课了。淑英先唤了一声“大哥”
“二妹,三妹,蕙表姐向你们问好,”觉新忍住悲痛地说。
“你看见蕙表姐了?她怎样?还好罢?”淑英惊喜地问道。
“她哪儿会好?不要提了,”觉新愤慨地答道。
“你说给我们听,她究竟怎样?”淑英、淑华两人缠着觉新不肯放,要他把蕙的情形详细地告诉她们。
“好,我说,我说。你们不要性急,到我屋里去说,”觉新后来只得应允了。
“说什么?大哥有什么好听的新闻?”觉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他和剑云正从房里走出,听见觉新的话便顺口问道。
“大哥今天看见了蕙表姐,”淑华高兴地对觉民说。
“我们也去听听,”觉民侧头对剑云说。剑云点头说好。
众人进了觉新的房间坐下以后,何嫂端出茶来。觉新喝着茶,一面把这天在周家看见的情形详细地叙述出来。他愈往后说,愈动了感情,眼里包着一眶泪水,他也不去揩干。
剑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不时偷偷地看淑英。淑英在凝神深思,她的脸色慢慢地变化着,恐怖和焦虑的表情又在她的脸上出现。她微微地咬着嘴唇皮,不说一句话。
“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真气人。蕙表姐也太懦弱,怕他做什么?”淑华恼怒地说。
“世界上这种事情多得很,不过你没有看见罢了,”觉民故意嘲笑地说。
“我说以后就索性把蕙表姐留下,再不让她到郑家去,等他来接十次百次,都给他一个不理,看他有什么法子。蕙表姐究竟是周家的人。”淑华昂着头起劲地说。她气愤地望着觉新,好像她在跟他争论一般。
觉新痛苦地责备淑华道:“你真是在说小孩子话。蕙表姐如今是郑家的人了。”“郑家的人?说得好容易。蕙表姐明明在周家养大的,”淑华还是不服,她固执地争辩道。
“你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人已经嫁过去了,你将来就会明白的。你不要说大话,难保你就不会嫁一个像你表姐夫那样的姑少爷。”觉新看见淑华说话不顾事实,他有点厌烦,便故意用这种话来激恼她。他自己并不拥护现在的婚姻制度(因为他自己受过害了),他说上面的话正表示对那个制度的反抗:他希望把自己的愤怒传染给别的人,激起别的人出来说一些他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攻击那个制度的话。
“大哥,”淑英忽然失声唤道。她带了责备的眼光望着觉新,痛苦地低声说:“你也说这种话?”“我才不怕。别人凶,我也可以凶。我也是一个人,决不给别人欺负。”淑华气红了脸大声辩道。
“说得好。”觉民在旁边称赞道。
觉新听见淑英的话,他立刻想起了这个少女的处境:的确一个像蕙有的那样的命运正在前面等候她,现在的蕙便是将来的淑英。那个命运的威胁是很大的。但是淑英跟蕙不同,她还努力在作绝望的挣扎。她手边的英文课本便是她不甘灭亡的证据。然而结果她能够逃避掉灭亡吗?他不敢多想。在看见蕙堕入深渊以后。他再没有勇气来看淑英的那样的结局了。那个结局并不远,而且也许又轮着他来把淑英送进深渊里去。不过淑英还在设法逃避。他想她应该逃避。但是她多半会失败。
“大哥,我跟你说几句正经话。蕙表姐的事情固然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二妹的事情我们还可以挽救。陈克家一家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三爸近来的脾气你也见到了,他不会顾惜二妹。二妹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你应该给她帮点忙,我们都应该给她帮忙,”觉民忽然做出庄重的面容,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应该给她帮忙——觉新接着想下去。觉民的话来得正凑巧。好像一个外来的力量把觉新的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理清了。他觉得几对眼睛急切地望着他,等候他的回答。尤其是觉民的追逼似的眼光使他的思想无处躲闪,而淑英的求助的水汪汪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怜惜。虽然他始终觉得自己并没有力量,但是他也下了决心:他不让淑英做第二个蕙。于是他用稳重的语调答道:“只要二妹打定主意,我总之尽力帮忙就是了。事情以后可以慢慢商量。不过你们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