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一路沉默,跟着领路的寿昌走到了一处殿前,见殿外站着一大群人,孤独客贺霖鸿雨石都在其中,殿内沉寂无声。
门旁边的余公公见凌欣过来,走到她面前低声说:“晚餐已然备好了,可是殿下不想离开娘娘,只有贺侍郎在陪着他,别人他都不让进去。”
孤独客走过来,也悄声说:“抬贺侍郎进去之前,我给他喝了水,喂了药,但没来得及吃东西。”
凌欣想了想,对孤独客低声说了几句,孤独客点头:“我知道了。”
凌欣带着孤独客走入了殿中。
殿里没有炭火,寒冷如外面。白色的蜡烛下,殿堂中间停了一具棺材,柴瑞还是穿着满布灰尘的轻甲,跪在棺材边,手肘支在棺材边缘,看着棺材里流泪。贺云鸿躺在他旁边的一条木板上,闭着眼睛,手放在柴瑞的膝盖上。他的肩膀处裹着件黑色的斗篷,身上盖了被子。
凌欣引着孤独客走到勇王旁边跪坐下,行了礼,勇王脸都没有转回,哑着声音说:“出去!”
凌欣说道:“殿下,孤独郎中是位神医,他在狱中一直照顾贺侍郎,现在得来看看。”
柴瑞没再说话,贺云鸿听见凌欣的声音,缓缓地睁眼看了凌欣一眼,又慢慢地闭上。
孤独客躬身:“殿下,此处寒凉,贺侍郎刑伤未愈,口舌受损,多日营养不佳,早上又被游街,两日未曾进食,现在实不能这么受冻。”
柴瑞停了半晌,扭脸看贺云鸿,哽咽着说:“云弟,你去歇息吧……”
贺云鸿微微摇了下头。
凌欣侧脸,对孤独客点头,孤独客慢声说道:“殿下,我听说,贺侍郎当初亲眼见了贺相被剜目拔舌后血流满面的惨状,他的长兄死在他的面前。他曾受内伤,体质寒虚,遭此重创,心气郁结,必然大病。”
勇王伸手握了贺云鸿的手,低声啜泣:“云弟……”贺云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孤独客接着说道:“可我听说,就在那天当日,贺侍郎送回贺相血身,立刻回到了金殿之上,舌战群臣,不允他们接受太子降国的手谕,凭着禁军的支持,拥立了安王,为等待勇王殿下回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孤独客语气缓慢,说话像个妇人,凌欣与他相处久了,早就习惯了,可是此时在夏贵妃的棺材边,凌欣突然意识到,孤独客说话的口吻竟然与夏贵妃有两分相似!一时,凌欣感到脖子后面有些凉。
柴瑞停止了抽泣,瞪着红肿的眼睛,转头看孤独客,孤独客忙躬身低头。柴瑞又看向凌欣,凌欣没回避,直视着他说:“殿下!我明白你的心,我的母亲也死在了我的怀中,她也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去的。”凌欣知道自己打了擦偏球,梁氏没有抚养过自己,她死时,自己根本没有勇王这么伤心!
柴瑞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虽然凌欣觉得自己很冷情,可是她发觉自己的眼睛还是湿润了,她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些死去的人,如果心中有挂念,就会在人世间流连不舍,娘娘心系着她的亲人,她现在还在这里,她在看着殿下你!”
柴瑞肩膀剧烈地抖动,嘴唇张着,泪流不止,可是没有哭出声来,凌欣忍着眼泪,说道:“殿下!就如我向娘娘保证的那样,我会领兵出城,去抢夺太上皇。”
柴瑞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马上摇头,刚要说话,凌欣止住他道:“大概一个时辰后,我要与众位将士见面,殿下,我不需要你说什么,但是我需要殿下在那里,神情坚决地听我说话,无论如何,都要支持我!这样,我才能让大家,尤其是殿下军中的将士们,听我的指令,我才能筹划这次行动,殿下明白吗?”凌欣恳切地看柴瑞。
柴瑞看着凌欣,大口喘息着,平静下自己的哭泣,摇头道:“姐姐,你不能……”
凌欣坚定地说:“我对贵妃娘娘许了诺言,不会反悔!你要相信我!”她微微向勇王倾身,用商量的语气说:“殿下!我不会在人前蓬头垢面地去发号施令,殿下要替我去压住阵角,也得有派。殿下,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听我的吧,咱们谁都不能输了气势,是不是?”
柴瑞深深地吸气,忍着眼泪,努力点了点头。凌欣用对山寨弟弟的口吻说:“那殿下现在去沐浴更衣,然后我们一同用餐,我在餐厅那边等着殿下。”
柴瑞使劲咽下一声呜咽,又往棺材里看了长久的一眼,转头对凌欣说:“好,我听姐姐的……”
一直在宫门边听着话的余公公马上进来,来扶柴瑞,柴瑞把贺云鸿的手放下,低声说:“云弟,我们去更衣。”
贺云鸿微点了下头,似是万分勉强,又睁了下眼,看了眼凌欣。
余公公做了个手势,门口涌入一大群人,有人扶着勇王站起,孤独客起身,让人抬了贺云鸿躺着的板子,呼啦啦都出去了。留在最后的余公公对凌欣躬身:“大殿那边,已经有人等着了。”
凌欣说:“他们的饭菜饮食都别耽误,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
余公公点头:“我让人等着姑娘,姑娘刚刚劝好了勇王殿下,自己也要节哀。”
凌欣点头,大殿里只剩下了凌欣和墙边的太监宫女们。
凌欣膝行了几步,到了棺材边,看着里面夏贵妃清理了血迹,可是肤色依然暗黑,再也不似生前美丽的面容,还是忍不住流泪了,她使劲擦去,低声说:“贵妃娘娘,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别担心,我会帮着你的孩儿,他叫我姐姐,就是我的弟弟……”
一阵风过,棺材边的烛光纷纷战栗,凌欣又小声说:“记住爱,娘娘,别的都不要在意,只有爱,爱会带着你去天界……”火盆里烧的纸钱灰烬翻飞空中,如少女舞中的裙裾般散开,凌欣对着夏贵妃弯身行礼,站起走,走出了殿堂。
要与勇王共进晚餐的偏殿里,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凌欣解开斗篷,坐在了墙边的椅子上,有宫人端上了热茶,凌欣接了过来,小口地饮着,心中想着今夜要说的事。
她正喝着茶,余公公进来说:“王妃和孩子们都到宫中了,才与王爷见了面。”
凌欣点头说:“好,快请王妃和孩子们一起来吃饭。”余公公应了。
凌欣又等了好久,殿外一阵脚步声,柴瑞先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月白的素袍,许是为了避免忌讳,因为太上皇还活着,他没有穿麻衣。王妃姜氏一脸痛哭后的红肿,也是淡青色的素衣长裙,拉着一身白衣的小螃蟹跟着进了门,最后面,是一副担架,两个太监抬着身盖着锦被的贺云鸿,担架旁边走着孤独客。
凌欣起身行礼,柴瑞点了下头,姜氏眼泪又下来,对着凌欣还了半礼,真的把凌欣当成勇王的姐姐来对待了。
小螃蟹怯怯地过来,一边瞟着脸色阴郁的柴瑞,一边拉了凌欣的手。凌欣使劲捏了捏他的小手,小螃蟹靠在了凌欣大腿边。
余公公引着柴瑞坐在了厅中圆桌子的上席,王妃小心地坐在了他旁边,凌欣知道另一边该是贺云鸿的地方,就拉了小螃蟹坐在了柴瑞对面。果然,孤独客坐在柴瑞的另一边,侧身虚坐,以示敬意,让人将贺云鸿的担架支在了桌子旁边,看来是替贺云鸿当席,凌欣自然不能说什么。
大家落座后,余公公一招手,一队太监宫女端进来了一盅盅冒着热气的汤水菜食,不久就摆满了一桌。同时,太监们呈上了热腾腾的毛巾,大家都拿起擦了手,凌欣顺便给小螃蟹擦了手,王妃见勇王不动,小心地拉起勇王的手,给他擦了擦。孤独客斯文地给自己好好地擦了手指。
太监们退下,看着满目的碟碗,柴瑞迟迟不动筷子。
凌欣等了半天,终于说:“我知道习俗是在丧期不能纵情饮食,可是我相信,人死后,灵魂尚在,若是我,我是不会乐意看着我关心的人挨饿的。”
孤独客闻言,侧脸看了看闭眼躺着的贺云鸿,贺云鸿睫毛微动,可没有睁开眼睛。
柴瑞迟缓地伸手拿起了筷子,凌欣看向小螃蟹,小声说道:“你爹不相信你会自己吃饭,你可要好好吃,别让他担心呀!”
小螃蟹使劲点头,童音清脆地说:“好的,好的,我会吃好多!”
柴瑞低头大恸,王妃抽泣着看凌欣,凌欣不扭脸,只专注地看小螃蟹。
柴瑞压抑的哭声中,贺云鸿躺着也流了泪。
小螃蟹害怕了,拉凌欣的袖子,凌欣忍住哭意,对他小声说:“你一会儿好好吃饭,你爹他就会高兴了。”
小螃蟹郑重地点头,也小声说:“我一定好好吃!”
柴瑞慢慢地抬起头,泪眼看小螃蟹,小螃蟹马上使劲咧嘴,对他做出了个笑的表情。柴瑞闭了下眼睛,抬手抹了一下脸,说道:“好吧,用饭吧……”
大家都默默地用餐,孤独客自己不吃,只是将汤水盛到小碗里,拿出他带来的芦管,让贺云鸿侧头吸吮。有宫女在孤独客面前摆上了一小碗粥,孤独客端到贺云鸿的枕边,贺云鸿皱着眉,慢慢地吸着喝了。
贺云鸿洗浴过了,一床海蓝底银色浪纹的锦被一直盖到了他的脖子处,衬出了他肤色苍白如纸。他乌黑的头发簪在头顶,面容消瘦,可还是俊美非常,墨眉秀长,鼻梁高挺。他的眼睛垂着,一直没有看向凌欣。凌欣只一扫,就感到了一种久远回音般的颤动,她忙低头看向自己的碗碟。
凌欣意识到她对自己做的事,能不当回事,可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她就会耿然不忘。
她到牢中给这个人喂了药,可是在心中一刀斩断,就再不多想。但贺云鸿拉了她一下手,就像是一粒沙子,落在了她的意识里。
游街时,赵氏喊出的话,凌欣听见了,说来,贺云鸿除了那时不爱她,纵容了姚氏的胡闹,真没对她干过什么。人家的确是个品行高洁,有节有义的君子,为国尽忠舍身,个性坚毅隐忍。凌欣的情感有了新的依托,再回首,她甚至尊重那时贺云鸿对自己的冷漠:他是个孝子,当然该站在母亲一边,试想如果他对自己没感情,都不了解自己,却上来凑近乎……这人可得多糟心!……
可既然都放下了,为何此时还会觉得尴尬?自己原本想躲着他再不见了,现在同在一桌,她怎么会暗中注意着贺云鸿到底喝了多少汤,吃了多少粥?……
算了!她如今最想见的是蒋旭图!勇王必须有人陪着,贺云鸿在他身边是应该的,自己就别在意贺云鸿了!
凌欣见勇王的确吃下了些东西,才放了心,此时她可不能让勇王失魂落魄,身体垮掉。
饭后,太监们撤下残席,小螃蟹已经困得耷拉了脑袋。凌欣对姜氏说:“王妃请带着小螃蟹去歇息吧,我需要殿下随我去开个会,有个把时辰应该成了。”
姜氏眨着泪眼说:“好,姐姐。”
凌欣觉得自己现在按心理年龄大了这些人太多,他们听自己的是应该,当仁不让地点头。又看向孤独客说:“请大侠也去休息吧。”
孤独客看贺云鸿,贺云鸿半合着眼睛,摇了下头,凌欣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余公公引着路,凌欣和勇王走在前面,孤独客领着一副担架走在后面,一起穿过黑色宽阔的大院,过了几道宫墙,进了一个外面宫灯高悬,里面被大量火烛照得光明的殿堂,
凌欣和勇王一进门,嗡嗡的人声突然平息,文臣武将和一些平民装束的人相继对勇王行礼,勇王只点了一下头,勉强撑着镇定的脸色,谁也不看,跟着余公公走到殿前,坐在了一张大桌子的旁边。
赵震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瘦高年轻人走到凌欣面前,赵震对凌欣说:“勇胜军的将领都来了,禁军的人,按照余公公所说,只找了可靠的,马将军带兵在周围巡逻,这里很安全。”他介绍身后的人:“这是张杰,我的好友。”凌欣知道这是当初与贺云鸿一起拥立了安王的,忙行了礼。张杰也回礼,好奇地打量了下凌欣,可他接着看到了后面担架上的贺云鸿,忙走了过去。
凌欣忙放眼打量周围,见穿着勇胜军黑色军装的人们,全是军士模样,满室中没有一个文士幕僚打扮的。她心中又一次感到强烈的失望,喉中发紧,但是赶快收回私心杂念,走到了勇王坐着的桌子后面。
孤独客让人把贺云鸿的担架放到了凌欣站着的桌子侧面的大殿墙边,用几张椅子架好,自己坐在他身边。这里,贺云鸿躺着就能看到凌欣的侧面,没有人挡着。
张杰跟着过来,对贺云鸿低身行了礼,含泪小声说:“贺侍郎受苦了。”
贺云鸿微睁了下眼睛,好像特别不愿听这话。
人群中的贺霖鸿也挤了过来,他身上随便地横系了件太监的服装,盖着下面的囚服。他坐到了担架边,对担架上的贺云鸿低声说:“我让雨石先回去报个消息,我也想来听听。”贺云鸿闭眼点头。
韩长庚和杜轩到了凌欣面前,凌欣一见他们,眼睛红了,对韩长庚说:“干爹,我要连累你们了……”
韩长庚郑重地说:“姐儿怎么能说这种见外的话呢?!”
杜轩低声说:“我爹带着关庄主他们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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