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和尚”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组织。
杀手的组织。
这组织很庞大,共分东、南、西、北四支。
人手不算很多,但都十分精锐。
而且都是高手。
他们有四个共同的特色:
一,他们都是杀手,是为了:甲,钱;乙,上头下令;丙,私怨——而杀人。
二,他们掩饰的身分都是:和尚。
三,他们要杀的人,一定杀得到,因为他们是够好也够狠的杀手。
四,他们杀的,绝大多数(除了因私仇而宰杀的“黑吃黑”道上的人)都是民众心目中认为的好官、好汉、好人。光是这四个特点,已够麻烦了,譬如:
一,他们掩饰的身分是出家人——世间出家人那么多,总不能一个个去查,而且,这种冒渎佛门的事,谁也不愿去冒这个大不韪。
杀手查不出来,但大家都知道:杀手的身分是和尚,这就更糟了,试问:有谁还敢去开罪出家人?
于是,这些僧侣上街托钵化缘,谁敢不施,谁能拒逐?唯有予取予求。这样一来,这些出家人都成了民众心中的瘟神恶霸了,也真有些本来和善的出家人摇身一变,成了贪得无厌的恶棍了。
二,他们为钱杀人,那就够糟了。
原因是:一个好人通常不会给钱叫杀手去杀掉恶人,可是,一个坏人则完全会做付钱给杀手以干掉与他对立的人。
所以,好人便愈来愈少,坏人必愈来愈多。
这风气都要不得。
更要不得的是:他们听上级命令杀人。
这就更不问情由了。
甚至是陌不相识的人,也会死在他们手上。
这就更教人防不胜防,而且,也更加无法查究。
因为杀死他们的人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既查不到凶手,就更追查不到买凶杀人的人了。
这些影响都很坏。
坏得连负责缉拿他们案子的捕役和官员,不是因误查佛门清净地而惹起民间众怒、告上官去,而被革职查办,更有的案子办到半途,人也给“杀手和尚”杀了。
——试问,这种捣马蜂窝的事,谁还敢办?
更难办的是:
听说,这个“杀手和尚”集团的幕后主使人,是个皇上跟前的大官。
在这年头,人们一听这来头就头大胆小,谁想惹这种办不成便脑袋搬家,一旦办成了就抄家灭族的事?
在这儿,只要有什么事一旦跟“朝廷上的红人”扯上了关系,就什么事都好办,也啥事都不好办了。
——好办的是:大家都只好让一让,让他威,让他狂,让他逍遥法外好自在。
——不好办的是:不敢办、不可办、不能办。
困为没有人有本领办他们,这些杀手们,就更无法无天了——反正他们是和尚:他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既然他们不肯下地狱,索性就把别人扯下地狱算了。
他们自己呢?
已至极乐。
乐在西天。
——西天何在?在他们花钱买来的开心里。
——钱从何来?
从他们狙杀掉的人命处来。
的确,谁敢拿他们没办法。
谁也不敢办他们。
却还是有人敢办他们的。
这儿的县官章图便是一个。
章图是个好官。
他清。
他不收钱,不受贿。
有次他办一件案,查明了是纨绔子弟干的,杀人奸掳,上头着人送来了足以他吃一辈子再乐下一辈子的贿款,他却正眼也不看,就连送贿者一并办了。
他正。
他不询私,也不偏颇。
他连自己上司亲属犯罪,也一样照判不误,判了之后,才跪地请罪,在自己俸禄中腾出一笔钱,来接济受刑犯人牵累的妻儿。
他就连自己儿子犯法,他也自行检举,照判不误。
他廉。
他一介不取,所以,家里只有一个仆人,妻儿都吃糙米,穿荆布。
他住的也只是石屋。
他人好。
一旦不在公职上,他就跟百姓打成一片,不管屠户、农佃,乃至打更的、挑大粪的,他都一视同仁,甚至有时是卸袍捋袖,一起帮人耕作劳役。
所以他深得人们爱戴。
大家都喜欢他。
百姓都知道他才是父母官——一个待老百姓如同子女(而人们视之如父如母)的官员。
大家有时候甚至戏谚地称之为“图章”,这位青天大老爷也不以为忤,照应不误。
除了犯法的以及不守法的人,谁都喜章图。
“杀手和尚”集团的“和尚们”当然不喜章图。
但那也不致于真要杀了他。
他好歹也是个官。
——若非真的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他们还不会傻到去杀地方官惹麻烦。
可是,上头已下了指令:
这指令当然是格杀令——
狙杀章图!
这指令一下,就等于判了章图死刑!
负责这儿东路“杀手和尚”组织的老大,他们称为之“师父”。
“师父”是“戒杀大师”。
这当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个杀手集团领袖,其名号居然是:
“戒杀”。
他手上有五个“和尚”,名为“戒声、戒香、戒味、戒触、戒法”。
当然,这五人是杀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这些杀手,非但什么都不戒,也百无禁忌,却偏以戒为号。
不过,人生里有着的是这种诡异的事:
正如有人宣称自己才是正统的,然则真真正正的正统却是给他撂到坑底里去了。
有人摆明他才是执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这法到了他手上,却只是无法无天、知法犯法的“法”。
这正如有人说他是为了爱你,帮你,做的却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这世上有的是这种人,这种事。
“杀手和尚”选择了酬神戏那一天动手。
这一天,绝对是这儿一带方圆数百里最热闹的日子。因为今年谷粮丰收,大家都会集在这儿,拜视祭祖,再演几台戏,不管看戏的、看事的、看热闹的,今天都会往这儿挤,正所谓看人的大多看个目不暇给,办货的当真选个琳琅满目,就算是纯粹是过去放一个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着。
这场戏一唱,上至三头店,下至两尾铺的村民都赶来凑热闹了。
其实,在这东南一隅,人们过的大都给剥削殆尽,民不聊生,但却这向阳小镇、阳丽乡、春阳市一带独好,主要是因为这儿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让上头恣肆搜刮;扶的,便是尽官府之力协助老百姓从事生产耕作,安唐乐业。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只要对他们好一些,他们已感恩不胜。
章图自然是这样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爱他。
他自然是这酬神戏祭天拜祖的执礼者。
这是理所当然。
他也诱出了当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来主持司礼。
祭天仪式过后,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后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带同子弟诵经九遍,才到酬神戏的开始。
严肃的仪式这才算过去,大家可乐了。由县里最高官员章大人说的几句“训辞”,也草草了事。章图半开玩笑的跟大家说:
“各位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戏上场,而好戏就在下官说完了话之后就开始,所以下官还是把话赶快结束吧。”
他说的“结束”,系指他的说词。
他”结束”得这么快,是以更获得大众热烈鼓掌欢迎。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能体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们显然谁都意想不到:
——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说了这一番话之后,不但“结束”了他的话语,也同时“结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们的爱戴。
可是他们日后只能怀念这样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从今以后却成了他们记忆中的人物。
他死了。
“杀手和尚”杀了他。
他们杀他,杀得四肢五脏一齐断裂、穿破,一点活命之机也不予。
他说完了最后一番话(他一生是最后的话语也是向百姓说的,就像他一生也为老百姓而活一样),然后步下台来,乡绅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长凳上看了一会儿戏曲,然后他可能是因为累了/有事要办/要去跟群众打成一片之种种原委,他便离开了座位,往正在看戏的人潮里走去。
大家都认识他,热烈的与他招呼、问好。
他也一视同仁的向人问好、回礼。
这些人他大都认得。
他一向没有官架子。
也不做亏心事。
他身边不是没有保护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护。
所以,他身边两名亲信、两名捕役,也避得远远的,同时也“保护”得很不经心,也不在意。
因为他们不认为有什么人竟会伤害、狙击这样一位好官。
一个这般正直的人。
他们错了。
因为世上有一种人是专门要杀害真正“正直的人”的:
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们当然错了。
而且错得厉害。
“杀手和尚”就在这一刻动手:
前后左右都是人群,他们的“目标”又完全没有防备,这正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所以戒杀大师下令:“杀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着既没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却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纵遇上危险,也常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一直都说死不死,健康长寿。
有些人本该活下去的,他活着能使许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却突然的,因为一个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异:作为一个人、好象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杀”树“杀”花“杀”草,也可以杀鸟杀兽杀一切可杀的,到头来,就算杀自己的同类:人,也理所当然似的。
禽兽杀同类,尚且为了果腹,人杀人,或为权、为名、为利、为色,或是为一时看他个不顺眼,可有时甚至啥都不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来就不公平,家庭、背景、运气、样貌、体格、智慧、才气,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着可以使一大堆人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数的人活着是为别人而活。
只不过,有一事却是公平的:
是人都会死,。
死了,再强的、再幸运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样:
也只不过是个死人。
好人、坏人、善人、恶人都一样。
只不过,这次死的绝对是个好人。
而且是个好官。
章图。
章图在临死前突然听到“杀了”这两个字。
这无疑是一个命令。
然后他看到几个陌生人:
五个人。
都戴着竹笠、披着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没有感慨。
他是个俯仰皆能无愧的好官,为何却还是有人对付他?杀害他?
人明明还活得好好的,谁有权说“杀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杀了”。
他在临死前确定是听到了“杀了”这几个字:
那仿佛是仇家的声音。
他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
但他还是死了。
动手的是五个人。
戒声、戒香、戒味、戒触。
还有戒杀大师。
戒法并没有出手。
他负责照应、看风。
——上头命令是:彻底的杀掉章图,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动手,“以做效尤”。
所以,他们就在这里下手。
在这地方下杀手,杀了人也易逃走。
他们一齐出手。
戒声、戒香、戒味、戒触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图一刀,就把他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右脚一只左脚全剁了下来。
只剩下了头的章图,在同一刹那又遭戒杀大师之一击。
他五指箕张。
五只手指都留有长甲。
长甲上束着修长锋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里去。
章图在同时间,又连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肾、肺、胃同时着了刀。
都遭贯穿、刺破。
戒杀大师迅速抽刀。
血光暴现。
好好的一个县官章图,一下子只剩下了头,一刹那间只剩下了个没有生命的躯壳。
众人发现之时,有人尖叫,有人怒嚎,尽皆大惊、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践踏、倾辄。
——因为死的是他们最服膺、最爱戴的人,这种惊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没了方寸,失去镇定。
“杀手和尚”已得了手。
杀了人。
并迅速退走。
他们在撤退的时候,还做了一些手脚,例如,在完全无辜的人臀部扎了一刀,顺手挑断一个看戏人的脚筋,撞了一下一个美丽姑娘的双峰,绊跌一位老婆婆。……诸如此类。
于是,群众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号,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闹呼喊,乱作一团。
这就对了。
这更有利他们潜逃。
而且他们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个附带的指示:——杀了章图,且尽量制造混乱。
他们这一次的杀人行动,十分成功。
他们的确“彻底的”杀了章图。
而且也制造了很大的“混乱”——在县志上,这一天“相互践踏,狼狈呼号,枉死无数,惨不忍闻”。
只要他们也能成功的退走,这一次暗杀行动,便也就顺利平安了。
“他们能安全撤退吗?
能的。
假如他们没遇上他。
这个人。
“他”当然是个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饰,“他”金刀大马的坐在那处,是人都知道“他”当然是个男子。
但却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里清楚。
“他”绝对不是男人。
——因为没有那么好看的男人。
绝无。
你看“他”那一笑的风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风姿。
你且看“他”那一举手一投足一不自觉一不经意间所流露的风流。
看到了这些,你当然就会明白:
“他”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极好看的女子。
——更旦还是个爱娇而爱俏,人间而不为烟的风流女子。
顾盼生娇。
杏靥桃腮。
——在在都有说不出的风流自蕴,万种风情。
可是“她”偏爱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谁都不会相信她会是个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戏子,也不是巫师,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为苦耳神僧和她身边的一名男子。
那时候,因为苦耳神僧是这场祭天酬神奠祖仪式的司礼,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祷低诵。
他打算念完这一段经文,俟台上的戏第一折演完之后,他便功德圆满,率弟子离去。
由于他在戏台旁锣鼓喧天之时仍能清心正意诵经,以致连原本陪在他身边的章图向他告辞少陪,他也没任何反应寒喧。
章图一走,苦耳神僧右侧的男子忽道:“大师父,您今天带了几位门徒来?”
因为要诵经奏乐,苦耳神僧当然不止一人前来。
苦耳大师对县官章图的辞别可以不理,但他身边那壮硕青年才一开声,他就停止默诵经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脸俊伟的青年有点儿诧异,“今天却来了不止十三位佛门子弟。”
这时,在苦耳大师左边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儿,笑道:“这儿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师的子弟才能来。”
俊伟青年道:“说的也是。只不过,这些人都戴着裹布帽笠,不愿让人看出他们不留头发,这不像是一般佛门弟子之作风。”
那扮男妆的女子并不服气:“既然他们蒙头戴帽,你又怎知他们光头?”
方脸汉子道:“有头发没头发,戴上去的帽子总会突起一些,裹着的布帛总会凹凸一点,只要仔细观察,有头鬓及头发,就算戴笠顶帽,也还是都看得出个分别来。”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妆一样。”
女子大嗔,又要争辩,苦耳和尚却说:“但庄稼汉、乡下人,也有剃光了头贪图方便怕热的,不一定光头的就是和尚。”
方脸青年道:“如果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头再戴帽裹上头巾?就算今天凑热闹装体面,但此际热个蒸笼似的,大家都淌了汗,这几人以厚布裹着额顶,脸上却滴汗皆无。”
苦耳大师知道事有蹊跷:“你的意思是……?”
方脸俊伟汉子点头道:“他们都是会家子,所以我才请教大师究竟带了几位弟子过来。”
那女扮男装的女子才凝重了起来,“他们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汉子还未作答,场中已发生了骚乱。
这骚乱等于回答了这问题。
骚乱一起,汉子已站到椅靠边上,踞足张望,同一刹那,女子已纵身到戏台上,竟比燕子还轻,比燕子还巧,比燕子还会飞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戏台上人的惊呼,已一手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这一挽手,原来的豪士纱帽已落了下来,花地落下一头云海似的乌秀长发。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发晕。
但这时台下大乱,争相走避,修号不已,谁也没注意这台上的美娇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着秀眉,不但是看,也在专注的听。
她在混乱中看,在吵嚣中听。
但她听得比看还专心。
因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却一定能听到。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低沉、有力、宽容而可靠,还有一种内蕴的温柔。
她虽然喜欢跟这声音紧憧、烦缠、狡辩,但她其实打从心里也信服这个声音的主人。
尤其在这种时际:
——越是混乱、紧急之际,这语音就越准确、稳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乱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乱中才见出的力量。
他的语音果然传来:
“章大人遭狙击。”
这是第一句。
女子撷下了第一支箭。
绯红色的小箭。
“杀手有五个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鲜红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个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东南方溜走,正退到门前,鼎炉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认准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鲜红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个人穿衣短打,戴笠斗,向西南方楹联前绕第二株玉兰花树走。”
女子立即认出来了,手上已挟住了四支箭。
金红色的箭,像正烧得如火如荼。
“第三个人商贾模样,左颊有颗大灰痣,蟒皮紫团,手拢袖里,正向至面面右二门门槛石跨。”
女子马上看见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红,如凝固了的血,残沉的余晕。
“第四人农夫装扮,现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数第三人便是他,刚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从一摔扑倒的小童身上践踏而过。”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并扣上。
她仍未发箭。
他仍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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