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我才不要去自取其辱。”她扯回手说著。”这可是你说的喔!那我要走了——”我唬著。
“雪凝,你就不管我——”晓茵提高声音说著。
看吧!明明一肚子苦水,还惺惺作态!自小到大,晓茵只要一开口,我季雪凝便看入她肠子底了。
我不语,只看着她,等她的“吩咐”
“能不能——”她吞吞吐吐的“能不能请你替我探探,顺便教训教训——”
“然后要他亲自向你道歉,再赔束水仙花是不是?!”我插著嘴,却明白道出晓茵的心意。
“好不好嘛?!”她请求的眼光。
“你一道去嘛!顶多在外头等著——”我一向避免和俞善谦单独见面,或许是心虚于内心中对他的感情,也或许是避瓜田李下的讥嫌,虽然晓茵不在意,但,我再思想开放也懂得这个分际。
“那我多没面子啊,再说,醒仁已经答应陪我去百货公司挑礼服,眼看着毕业晚会在即,我却被善谦气得没心思去买东西,要不是昨天醒仁好说歹说地哄著我,压根儿我都没想起这件事情。”这席话,足见晓茵的天真与单纯,方才哭成这般的事,却在转身间比不上一套晚礼服。
这等个性,是好!像雷雨,下下就停,像孩子,哄哄就行。
领了晓茵的“旨”我再无奈也得直往“中爱社”的集会处奔去。这社团是由老师许振强在九一八事变后创办的,短短的几年中,办过了大小无数的爱国活动,但因为前几次的大型“抗日请愿示威”大游行与中央的政策有些出入,因此被学校撤消了这个颇富声名的社团资格,为此许振强老师只得由地上转入地下,把社团由学校带进了他家,继续进行著活动的筹备事宜。
当然,来自东北的俞善谦是他们的重要干部之一。
黄包车才来到巷口,就见前方三五人口若悬河地边走边说著,因热忱而散发在脸上的光芒,令人眼睛为之一亮,而俞善谦就在其中。
“俞善谦,你完蛋了,有人来兴师问罪。”其中一位学生见到了我,便高声地嚷嚷。
“季雪凝你来得正好,咱们这儿还欠人手,要不要加入呀?”瞿光谚是大我一届的学长,也是中爱社的台柱。
“真的?!”我有些喜出望外,因为这一向以男生为主轴的干部群里,是难得会主动邀女同学加入的,他会出此言,就表示我季雪凝还是号响当当的人物,想想,我那虚荣的笑意就盖过了一上午的愁眉苦脸。
“不行,她没时间——”突如其来的说了一句,俞善谦问也没问地就上了我的黄包车“珍爱咖啡馆——”
“去那儿干嘛?!”我倒被愣住了。
“喝咖啡呀!”说罢,他便一语不发地闭目养神。
没一会儿,车子在咖啡馆前停了下来,俞善谦抢先地付了车资,便拉著我下了车,
一路进到里面,挑个角落坐下来。
“哇!这地方真雅致,你和晓茵常到这儿吧!”我有些羡慕。
“你当真是来替晓茵教训我的?!”他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却直接提醒我今日的任务。
“教训?!我才没这么无聊呢!”我闻了下刚上桌的热咖啡“这恋爱是你同她的事,我只不过尽尽人事,提醒你去哄哄晓茵,吵归吵,道歉不就没事了。”
好一晌儿,俞善谦才开口:“我觉得醒仁和晓茵才是合适的一对。”
“咳——”我被刚入喉的咖啡呛了下。
“慢慢喝嘛!”俞善谦倾著身,伸著手拍拍我的背。
“没事、没事——”我想我一定满脸通红,不是因为咳嗽,而是俞善谦突如其来的温柔。
“很难得见到季雪凝这副模样,像个苹果,红透地令人想一亲芳泽。”说著说著,俞善谦竟抚上我的脸。
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
“嘿——”待我清醒时,我笑着拨去了他的手,说:“想先收买我是吧!小心你的‘水仙花’醋劲大发。”
他两手交握地撑在桌面,眼神是他一贯的冷静与深远,说:“晓茵不是我的水仙花——”
“想抵赖,我可是人证——”惊觉事有蹊跷,我更加重了提醒他的这句。
“雪凝,你当真毫无知觉?!”他倏地伸出手,紧握住我放于桌面上的手,说:“晓茵是朵高雅的水仙没错,可是我爱的始终不是水仙。”
他的话似乎过于震撼,轰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怎么会这样——”我心中喃喃地说著。
“自见到你的那刻起,我的思绪就没离开过你,但是你就像颗天上的星星,每每令我自惭形秽,于是我不断的追赶、不断地想超越过你,为的是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为我放下身段。雪凝,我等你三年了。”
咖啡因还不致会使人胡涂吧,我看着俞善谦,久久不知所以,直不断回想着他方才温柔多情的言词、他微红深情的双眼,以及他手掌宽厚温热的抚触——
他竟然握著我的手?!这一惊觉,我赶紧慌忙地抽回了手,气恼地对他说著:“这算什么?!晓茵怎么办?!你既然不爱她,又为何要招惹她?俞善谦,你要置我于何地呀!”
我不敢想像一旦晓茵知晓这一切,会是如何反应。
“那全都为了你,为著你三年来对我的冷淡与不屑一顾,要不是快毕业了,我怎么样都会同你耗下去。而晓茵刚好就在身边,我原先也只想用她来激起你的感情,却没料到——”他的神情尽是懊恼。
“那你为何不干脆隐瞒到底?”我有种虚脱的感觉。
“因为我无法给晓茵最忠心的承诺,因为我想告诉她,季雪凝才是我心中的牵挂。”
“不可以——千万不可以——”我急切地插著嘴。
“ 凝,我们就快毕业了,给我句话,好不好?”他的眼神几乎要将我融化了。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晓茵。”我抬起头,再仔细看着他,说:“你是赌气的吧?像晓茵这么好的女孩,谁都会舍不下她,不像我——”
话至此,我也停顿半晌——我是如何?!我也不差呀!圆圆的脸蛋、白皙的皮肤,再加上全校公认最“灵活慧黠”的大眼睛,怎么拿来比较,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唯一不讨喜的,大概就是好打不平的行径及不太温柔的个性。
“不要拿自己和晓茵比,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季雪凝,率真、豪爽又有思想,你的灿烂令我无法引花为喻。”他诚恳得使我不由得心痛起来。
“不要,善谦不要这样,我不能对不起晓茵——”我觉得有种被逼到墙角的窒息,慌乱之中,我站起身打算离去。
“不要再逃了,雪凝,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感情的。”他竟也激动地站起来,拉著我的手不放。
四周投来了疑惑的眼光,满室的咖啡弥漫的香郁中夹杂著“背叛”的气味,像是数落我的不应当。
对于善谦,我实在说不出半句残酷回绝的话;不说,又怕是默认了对他潜藏已久的情愫,而对不起晓茵的信赖,此时此刻,再聪慧如我,也只能选择逃离。
用力扯回手,推开善谦,一路上我使劲地跑著,不管东西南北,只想甩掉穷追不舍的俞善谦。
“雪凝——雪凝——”俞善谦的呼喊鞭笞著我的心。
我慌乱地在巷弄间穿梭闪避,步步皆是矛盾与内疚的交错,事已至此,善谦哪怕有排山倒海的深情,我却半滴也承担不起,为的是,滴滴皆有晓茵的委屈。
“雪凝——季雪凝——”善谦的呼唤愈来愈近。
心中再有万般可惜,我也得硬咬著牙忍下去,虽然我发现了我竟误闯进一条没有通路的死巷底。
“该死——”我愤愤地咒了一句,眼见善谦即将来到,我也顾不得礼数地朝巷旁两侧的住家扫瞄,果然,有扇红色木门半开半掩著,喜出望外的我,便不加思索地一脚踩了进去,顺手合上了门,这才松口气地倚在门后,闭著眼睛数著心跳。
其实这时。我,并没有预期中的伤心,甚至于有些欣慰,欣慰著俞善谦原来不只是我心中一厢情愿的秘密,虽然无缘相守,但我也心满意足,别无奢求。
既然无欲无求,心中顿时坦荡起来,连迎面吹拂的风都飘来栀子花香,挑动著我微闭的眼眸——看哪看哪!或许又会是幅可以入画的景象。
这一看,真是糗到黑龙江了!竟浑然不觉离自己五步远的距离就站著一个人,而且还是昨日月眉湖畔被自己偷窥甚久的那个人。
难不成是因果报应?!才隔一日,就换他把我看个仔细!“你一直站在那里?!”我尴尬地问著。
他不发一诏地点著头,神情肃穆没有丝毫嘲笑的意味,突然间,我感激莫名。
对于一位不速之客,他的表现却宽厚得令人感动,甚至没问半句该有的问题,仿佛他早已看出我的难处,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不敢惊扰我半分。
“我想我该走了——”我说著。
“雪凝——雪凝,我知道你躲起来了,你的勇敢到哪里去啦——”门外是一阵喧嚷,俞善谦竟找到这儿来了。
我又是困窘得满脸通红,只得无奈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理解我告了辞却迟迟不走的苦衷。
他,若有所思地听著门外会善谦的呼喊,继而又看着我,以震慑我的温柔“进来喝杯茶吧!”他说。
或许是他的和善,也或许是我的好奇,使我毫不考虑地随他穿过花园,进了客厅。
这房子算是老旧的了,却在主人的巧思品味下呈现出古朴素雅的风貌,尤其是悬挂于客厅中的一幅油画,更牢牢地抓住了我的目光。
“这是穆颖的新作品啊!”我看着画的落款处,知晓了这幅画的作者。
“你知道穆颖?!”他的语气有些不信“他只不过是个教书匠,没啥名气。”
“我看的是画又不是名气——”我要澄清我不是个为了附庸风雅而崇拜名人的无知女性。
“你懂画?!”他又是副疑惑的表情。
“懂不懂又如何?艺术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一切但凭看画者的感觉作主,对味了就好,不对味,就是技巧再好也无济于事。”这就如同我季雪凝的性子,不造作、不矫饰,全由感觉牵引。
“那——你喜欢穆颖的作品吗?”他倒是好奇的口吻。
“嗯——很难说,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喜欢——”我试图把我的想法说明白些“他的技法是无庸置疑的,尤其是油画更甚水墨一筹,但是,他的画太过苦涩、太过拘谨,似乎是一份被五花大绑的感情,只能悄悄宣泄,却无法尽兴,或许是我对画的感觉太过苛求,我喜欢他‘欲语还休’式的表现方法,却又埋怨他不够勇敢的蒲洒。你呢?”我好奇地问著。
“我?!”他异样的神情中,露著我不太明白的笑容,说:“我是没资格评论的。”仍是生硬呆板的口气。
想必他对画是不甚了解,而我也不太好再追问著他的感觉,毕竟这年头,男人还是挺爱面子的,光从他听完我那番评论之后的脸色,我就心里有数了。
“你家很有味道。”我转移话题说著。
“只可惜再住也不久了——”他的口吻有些依依。
真是的!老是挑到人家的痛处。我暗白数落自己。
我不敢再多开口,只是歉疚地看着他。
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神情轻松地说:“我要搬到素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
“真的?!”不知怎么地,我心头竟起了隐隐约约的失落。
“你很有绘画的天分,有没有想过要进美术系?”他递给我一杯茶,亲切和蔼却有一丝腼腆。
“我正准备报考南开呢!”我反倒轻松地回著。
“南开?!为什么不去北平中央大学呢?北京一向是文化艺术汇集之处,而中央大学又有徐悲鸿这当代大师的教导,应该是学美术最好的选择。”他一副老学究的神情。
“这我也知道,只不过我挂心我爹,不想离家太远。”我有些意外他竟对美术教育也有认识。
“还是挂念著门外的那位男孩?”他顺口地说著。
这一提,倒教我想起了俞善谦,不知他现在是否死心离开了。想来也好笑,一转眼间,我竟把他完全丢到脑后,由此可见,我对他的感情似乎没有想像中的浓烈,至少,比不上一幅穆颖的画和一位略显木讷的陌生男子。
他的话,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毕竟对俞善谦,我是没资格去说挂不挂念。
一直到我告辞离去,他始终没告诉我他的姓名,当然我也不敢贸然问起,这点矜持我还是有的,想是萍水相逢又何必互留姓名,再相见或许是遥遥无期,既然他无心再结友谊,我也只有笑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