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家伙横卧在床垫上,仍然昏迷不醒,我把他的枪捡起来,插在我的勃朗宁旁边,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双枪手。接着我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夹,他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是约翰史密斯,住在加利福尼亚的恩西诺。他的钱夹里没有妻子和孩子的照片,也没有名片。另一个家伙坐在床头流着泪流着血,当我检查他的钱夹时,他没有任何异议。
他叫罗伯特琼斯,也住在恩西诺,他也没有妻子与孩子的照片,没有任何种类的名片。
这时,有人在敲门,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里轻微的骚乱了吗?
“什么事?”我问。
回答的是一个胆怯的男声“黑勒先生,您没事吧?我是经理,要我叫警察吗?”
“不,不,我没事。”
那个胆怯的声音变得坚强了些“黑勒先生,请开门,恐怕我必须”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思忖十美元是否可以给自己买来安静,如果幸运,我可以搭乘夜班火车离开这里,如果有卧铺那就再好不过了。也许,二十美元
我打开门,威利姆米勒手中拿着一块白布向我一举,氯仿的气味掺杂在我最后的意识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次醒来。
我感到头昏眼花,嘴里还留有某种药物的余味,仿佛刚刚从一场长眠中醒来。头顶的灯光让我瑟缩了一下,那是一束圆椎形的光束,把我同漆黑一片的屋子隔绝开,今夜第二次,我又置身于探照灯下、如果还是今夜的话
我靠在椅了里,式样简洁的金属折叠椅。我的双手是自由的,我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下巴上的胡茬;我把手插进头发里,按摩着。我的双脚被绳子绑到了椅了腿上,还有一根绳子从我的腰间绕过去,把我固定在椅子上。我穿着四服裤、白衬衫,西服上衣不见了,领带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我插在腰间的九毫米口径勃朗宁与点三八手枪了。
头顶的灯光让我很难集中精力,但渐渐地,我意识到了我在哪里,在圆椎形光束之外是空旷冰冷的黑暗,一片亮光——有可能是月光,也可能是灯光——从远处高大的窗户内投进来,汽油与机翼涂料的气味从通风管道里飘过来。慢慢地,我辨认出了黑暗中那些漆黑庞大的东西的轮廓,它们就像丛林中的野兽一样蹲伏在夜幕里。
这真是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我被关押在机库里,但这也无可非议,我揍了米勒的两个朋友,现在轮到他反过来教训我了,唯一一个让我抱有活着逃离这里的希望的理由是我还没有死。
脚步声在洞穴似空旷的机库里传来,黑暗中的脚步听起来遥远空洞,不时伴有手枪扳机的咔哒声。
然后,我辨别出了他的身影,他从停放在机库内的两架飞机的巨大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了耀眼的光束的边缘。
“原谅我们的谨慎。”威利姆米勒说,仍然是悦耳的男低音。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色的如同承办人的西装,打着红、白、蓝三色的条纹领带,很难说清楚他头上灰白的与浅灰的头发分界在哪里。他站在那里,抱着双臂,嘴唇抿出一个感兴趣的笑容来,但他的眼睛却冷漠、阴暗,在黑色的眉毛下面一眨不眨。
“走近一些,”我说“我听不清你的话。”
他责备似地把手向我一指“别让我后悔没有把你的两只手绑起来,看你对史密斯与琼斯干的好事。”
“他们是军方情报局的吗?”我的舌头发硬,我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头顶的灯光也让我眼花缭乱,但我没让他感觉到这一切。
现在,他把手叉到腰上“你知道中央情报局已经搜集了你的档案。”
“我真感到荣幸。”我说“就是他们吗?”
他轻轻地笑起来“我知道有一次你对胡佛局长出言不逊。”
“我让他见鬼去。”
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盯住了我,似乎在对我品头论足“但你也阻止了他被卡皮斯与巴克匪帮绑架;我还从埃尔姆伊瑞恩那里得知,你在去年进行的税务局调查案中起了很大作用。”
“如果这是一场庆功宴,”我说“把蛋糕推过来,再找几个脱衣舞女。”
他开始踱步,慢慢的很稳定的步伐,一点也不紧张,却始终不走进光影里。“我还知道你是艾力尔特纳斯的朋友,当他在司法局有了麻烦时,你帮助了他。”
“是的,我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现在你可以给我松绑了。”
“我不会走那么远,”他含糊其辞地说“你同时也是芝加哥犯罪组织的朋友,你在受到嫌疑的情况下离开警察局,你同凯朋恩团伙的成员做过几次交易。”
“你想说什么?我是一个良好市民,还是一个低级罪犯?”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他的眼神中却连一点笑意也没有“这取决于你你介意我让自己舒服一下吗?”
“请便,如果你愿意,可以坐到我的腿上。”
米勒再次轻笑起来“我喜欢你的幽默感,非常别致。”
这倒是一个新词儿。
他踱进黑暗里,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我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从什么地方拿了件什么东西,然后又走回来。他拿的是一只折叠椅。他把它支在灯影的边缘,坐下来。他跷起二郎腿,抱着双臂,脸上挂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
“你看,我们意识到了你打算向新闻界公布你收集到的东西,”他说“我向你提起了你生活与事业的各个方面,就是因为我们感觉到你也许会同你的政府合作”
一切都公开了。
“而巨,如果你拒绝,我想提醒你,我们很容易让你身败名裂。”
我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机库里引起了回声“那么说你想做的就是说服我改变主意?你的朋友‘史密斯与琼斯’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寻找我?在我的床底下?在我的手提箱与梳妆台抽屉里?”
“实际上,我们在找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的小记事本,他举着它,似乎它是拍卖会上的一件物品“别的都很中肯,有一些东西却不合适。”
他把它扔给我。
我接住了,翻了翻,同阿美有关的所有页码都不见了。
“同你谈过话的每一个人,我们也要同他谈谈。”米勒说。
“绑在椅子上?”
他的笑意加深了“不你是唯一一个需要这种特殊待遇的人。”
他的笑容消失了“我们计划用爱国主义精神吸引这些人,黑勒先生我们不希望他们惹出什么麻烦,麦克门美先生当然不会愿意他的无线电操作许可证被吊销,他的那些伙伴们,那些据说听到了同样信号的无线电爱好者们也不会愿意。小麦尔斯是一个孩子,他不可能兴风作浪,即便如此,谁又会在意?狄卡瑞小姐会理解同政府合作是埃尔哈特小姐的意愿,她会遵从她的雇主与朋友的意愿的。门兹先生与提索先生偶尔会同政府签订合同,我相信他们会选择有益公众的事业的。”
“否则你们就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我说“你们这群畜生甚至会把我变成共和党。”
“黑勒先生,在黑暗中摸索”他向光影之外无尽的黑暗打了一个手势“盲目飞行,你会由于闯人政府禁区而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们正竭尽全力控制着这样一件会引起国际争端的小事,不想让它成为下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了,回声开始在空旷的机库内响起。
“而且,黑勒先生,作为陆军与海军情报局的知情人,我可以坦诚地、毫无遗憾地告诉你,你的国家在这个时候不能卷入这样的纷争中。”
这对我来说是个新观点,我以前还从未因引起世界大战而受到过指责。
我说:“我刚刚明白你的意思。”
他站了起来,抱在胸前的手臂垂下来,双手叉在腰间,向前倾了一下身体“黑勒先生,艾米莉埃尔哈特的失踪是个大新闻,但是如果一位道德败坏的私家侦探失踪了,美国人民对他的兴趣会持续多久呢?”
在黑暗中还有别的人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我感觉是这样的,但不能确定。
我轻快地说:“大遗憾了,你的伙计史密斯与琼斯没能早一步赶到我的旅馆他们也许会拦截下我邮给我律师的那封内容详尽的信。”
他坐回到椅子上,双臂再次抱在胸前,嘴唇微微地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让我们抛开对彼此的威胁吧,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而你不过是可怜的即兴表演,但无论怎样,让我们相互间都表现出一点敬意吧,我会假装相信那样一封根本不存在的信,我不用提醒你一只烧灼着你脚脖子的喷灯就会迫使你把你律师的名字讲出来,我不会用这种方式侮辱你的智商。”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米勒,我们的国家安全掌握在你道义的手中真是太好了。”
“听你讲起道义让我觉得好笑你忘了我看过你在中央情报局的档案了吗?当有金钱参与时,你的名声就不怎么好了。”
“那么,让我看看你的本质。”
“一个有趣的念头,但我不会出局的我想,此刻我们已超越了你与生俱来的贪婪,进入了一个情感领域。你看,我已经注意到了——不像普图南先生,他与我们合作,而知道的东西却比他自以为知道的还少——你与普图南先生的妻子那种微妙的友谊。”
这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一个家伙在几秒钟以前威胁要用喷灯折磨我,而现在他又含沙射影、旁敲侧击。
“让我告诉你吧,”我说“我非常了解普图南先生的妻子,她不会同你们军方人员同流合污的,她憎恨战争。”
“是的,但她同我们合作有特殊的理由因为不合作的话,她就不会得到环球飞行的资助。”
我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向前探了一下身“为什么是艾米莉?为什么一个公众形象,一个可爱的公众形象卷入到你们肮脏的交易中?”
他叹了口气“这项任务只有她能胜任,黑勒先生,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女飞行员当中,她享有无与伦比的特权:她可以自由地飞行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包括那些她的国家被禁止人内的地方。”
我对这个狗杂种冷笑了一声“她是一位平民,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而你们却让她从事间谍活动?更不要说你们把她的性命都孤注一掷了!”
他挥了一下手“她的路克荷德可以摆脱掉任何一架不友好的飞机——努南并不是平民,他是这次任务的核心。我们并不认为埃尔哈特小姐会处于任何危险之中,即使日本人在因为艾米莉埃尔哈特偏离航线而要将她击落时,也会三思而后行!”
“一架机腹中装满航空勘查胶卷的飞机?”
米勒耸耸肩“当日本人试图掩盖他们轻率的行动时,世界会忘记这一点,日本人并不笨,他们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他们的确向她开了火”
米勒又耸耸肩“只是想使她迫降她的确偏离了航线,在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之后。这很不幸”
“你在胡说。”
某种遗憾的表情浮上他一直无动于衷的脸“实际上,艾米莉真的偏离了航线,她实在不是一个飞行好手。”
“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当她用无线电请求帮助的时候,你们知道她落在了日本人的海域。”
他没有回答。
“你们没有去救她,是不是?”
现在,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略微前倾,仿佛一位正在聆听教诲的早慧而难对付的孩子“黑勒先生,我们相信日本人在太平洋的许多小岛上建立了军事基地,国际条约禁止这么做,但他们的那些岛位于马绍尔群岛、加罗林群岛与马里亚纳群岛之中,那些岛屿对我们这样的‘外国人’是关闭的。我们相信他们正在加强防御力量,准备打仗。黑勒先生,这违反国际联盟的条款。”
“于是你们想证实这一点。”
他又不易察觉地耸耸肩“至少我们想知道。总统必须知道,如果他想承担起保卫我们国家的责任,他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防御力量。”
“在我听来有些牵强附会。”
他站了起来,说话时声音坚定,虽然并不高声,回声随着他的语音响起“艾米莉同意合作,她这样做也是出于对她的朋友,罗斯福总统的好意。如果你把这一切公开了,你不仅违背了她的意愿,也在外国人眼里玷污了她的形象。”
我竖起食指“外加引起另一场战争,别忘了这一点。”
“你的行为会危及到她——迫使逮捕她的那些人——毁灭证据。”
“你是说,处死她?”
“我们相信她还活着,我们想用这种方式保全她。”
“我怀疑这一点,对你们这些人来说,她最好永远不要再被人看见。”
“我们不是野兽,黑勒先生,我们是军人,埃尔哈特小姐也是。”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会为这句话打你的耳光你们有人听到昨夜我与罗伯特麦尔斯听到的东西了吗?”
他扬起一条眉毛“坦率地说,没有但是我们远东舰队的许多舰艇截获了驻扎在托管岛的日本军舰与海岸军营发回到日本本土的电码电码上说埃尔哈特小姐与努南先生的确落人到了他们的手中。”
“上帝!你们为什么不同他们谈判,让他们放人?”
“我们不能承认埃尔哈特与努南是我们派去的,”他说“另一方面,也不能表示出我们知道埃尔哈特与努南在他们手中的样子,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国际舞台上,这就是政治现实。”
我注视了他很长时间,他那椭圆形的脸孔,毫无生命迹象的表情,阴郁的眼睛,丰满的嘴唇。然后,我漫不经心地问,至少像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所能表示出的漫不经心“你刚刚告诉了我最高机密,是不是,米勒?”
“从某一方面来说,是的。”
“这就是说,如果我不合作,你们就会杀掉我。”
他那噘起的嘴唇显出感兴趣的神情“哦,黑勒先生我根本不会那么做,你是美国公民,而我爱这个国家,我为这个国家效力。”
“你可以让别人动手。”
“对极了。”
我举起双手,掌心向上“它们没被绑上,因为你想让我签署什么东西。”
“聪明是的,实际上,是一份协议书。”
“协议书?”
他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那份协议书,它被竖着折了三下“一份回溯协议书,你一直在为政府工作,是一名调查员,当然,你的调查结果属于国家机密。”
“真的?”我说,接过那份协议书,很快地测览一遍。那份协议书出奇地简洁,上面列出了他提到的所有要点,有一些部分需要我来填写“你打算酬劳我什么?”
“你已经引起了很多不便,黑勒先生,相当一笔数目的旅行支出。你认为两千美元怎么样?”
“我应该把它扔到你的脸上。”
“我侮辱了你吗?建议你拿着钱离开这些是是非非不对吗?”
“五千美元。”
我同意接受他们的钱有两个原因,首先,钱不知道它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再肮脏的钱花起来也有钱的味道;其次,这可以让米勒和他所代表的机构相信我会忘记我所听到、看到的一切。
“你们打算把她找回来吗?”我一边问,一边在协议书上签着字,用我的两条腿当桌子。
“当然但要谨慎从事,一个否认抓到那些飞行员的国家,是没有责任释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囚犯的。”
他从我手中接过协议书,锐利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向黑暗中望去,点了点头。脚步声很快在我身后响起,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一块浸透了氯仿的白布蒙上了我的脸。
我在一列开往芝加哥的火车包厢中醒来,那只九毫米口径的手枪装在我收拾好的手提箱里,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我钱包里的是一张海军情报局办公室开出来的五千美元的支票,在我身上的那件蓝色西装的内兜里,我找到了米勒签字的那张协议书的副本。
法律总是光明正大的。
七月十九日,海军放弃了努力,宣布搜寻厄勒克特拉的任务已经结束,虽然截获的电码(从没有公开)指明艾米莉埃尔哈特与弗莱德努南早在两个星期前就已被日本人逮捕,海军还是利用这一事件作为借口,继续在太平洋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海域上搜索了很长时间。他们不被允许进入日本人控制的水域内,但是日本人提出可以协助他们进行搜索。
十艘船,六十五架飞机,四千人,花费了四百万美元,搜遍了方圆二十五万平方英里的海面。没有厄勒克特拉与它机组人员的迹象,没有救生筏的踪影,没有油渍,没有漂浮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搜寻厄勒克特拉的任务结束之后的一个月,保罗门兹与泰瑞米诺在好莱坞的一座典雅的教堂内结了婚,报纸报道了此事,他们形容门兹是“艾米莉埃尔哈特的技术顾问”并引用了门兹的一句话“现在是继续我们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了。”
米勒显然收买了与我交谈过的每一个人,因为没有人站出来披露此事,我当然也不能去找记者。
毕竟,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美国人,而且,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失踪目标。一天天,一月月地过去了,我每天早晨都会翻开报纸,寻找着她返回家园的头版标题。阿美是罗斯福总统的好朋友,他不会让她在某座日本监狱里腐烂掉,不是吗?应该有一些措施,应该有一些谈判,应该有两国都能接受的最佳契合点。
但我盼望的头版标题始终没有出现,艾米莉埃尔哈特彻底从报纸上消失了,就如同她消失在太平洋的某个角落一样。她飞出了新闻,飞进了历史,在那里,她将被永远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