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元十年, 春, 四月二十, 雨, 四更天。南三所内灯火通明,三所所内寝室里宫人们匆匆往来,又是送水又是煨着白粥。
天未亮便有太监开始清扫院子,于是当寝室内一袭黑色朝服纹蛟龙腾云银丝的当朝太子从屋内出来,院子内数十宫人具纷纷跪下, 将头颅深深埋在尘埃里一般,视野里只一双踩着云海仙鹤绣纹的短靴, 从那朝服侧面的开缝处若隐若现。
曙国太子从南三所前往乾清宫,锦运门穿过保和殿, 同无数着朝服三五成群赶往乾清宫的大人们慢慢汇合,众人原本还未发现前面走着的是太子, 后来不知是谁大惊小怪的惊呼出声,然后太子身后便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无所事事终日玩乐的傀儡太子上朝了!
这代表什么?!
朝臣们心中自有一笔账目,此刻劈里啪啦的被太子打乱,一时间惶恐犹疑,只有一人望着那少年太子的背影露出个终于来了的期待浅笑。
此人乃当年的太子太傅, 南三所全体皇子的老师, 现任中枢机构御史大夫,总领监察、秘书等工作,是皇帝最信任的耳目,也是朝臣们最避之不及的煞星, 煞星董御史乐得自己一人上朝下朝,方圆十步无人敢靠近,今日见太子亦是同样周围一个人也不敢凑上去,便深觉有趣,能说不愧是他的学生么?
上朝是在五更天,也就是大概凌晨四点,顾宝莛来的早了,距离上朝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一般这种等候的时刻,有专门的休息室供所有朝臣歇息,交换消息,但武将与文人集团的休息室是分开的。
左边的小房间挤满了威武雄壮的武将,武将们嗓门大,十年前上朝的时候,这里便说说笑笑,又吵又闹,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十年后,武将们的休息室里倒是多了几分克制,只不过今日刚好又有东武将军、二王爷、三王爷等这些得胜归来的人在,难免又喜气洋洋地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右边的小房间则坐满了得体的世家元老与不少这几次科考选出来或者说是内定出来的年轻儒生,房间里每个人都在闭目养神,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只等智茼公子踏入其中时,不少人连忙站起来行礼,礼数周到漂亮,俨然自成一个小团体。
太子殿下也是要休息的,但是他站在中间,不知道是进入左边的房间,还是进入右边的房间,他就像是最后踏入毕业后饭局的人,只零星的几个人知道他也要来赴宴,但是到处都坐满了,明显没有他的位置,这让他这个毕业后混得还行打算来闪瞎众人眼睛的装逼犯一时有点为难。
前几日薄兄突击帮他整理的朝堂势力分布还萦绕耳旁,他过耳不忘:
【小七,今朝堂明面儿摆出来的,就三大阵营,一是以三王爷为首的武将众,其中有力附着的是五王爷、二王爷,东武将军此路不明,应当是不占队的,但说到底也应当是偏向武将。】
【第二阵营以智茼公子为首,自柳公去世之后,虽然四大世家均有收敛,但其实依旧不可小觑,此前柳公急功近利、在你这里丢了很大一个脸面之后,其他世家便有所保留,智茼若按小七你所说,不用担心会对你不利的话,休息的时候你去文人那边会比较好,正巧你在筹备开书院的事情,你一个人总是不能全部将事情做完,你只能是一个做决定的人,要让别人是帮你做事,世家里多的是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保存自己清高名声的学士,他们为了名声,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只要小七你给他们机会。】
【第三阵营便是以四王爷为首的‘太子-党’,因为四王爷素来与小七你走得很近,大部分时候,大家都认为你对四王爷言听计从,四王爷就代表你,你也就代表四王爷,你们密不可分,但他们支持的是四王爷,不是你。但小七你不需要在忽这些,第一次上朝,你只需要多听多看便是,有什么不懂的,回来问我,我如今虽然统领南营猛骑,然没有确实官职,没有办法陪你一起上朝,但……我会想办法,不要怕。】
眨眼的功夫,顾宝莛回忆闪现,走向文人集团的休息室内,甫一踏入其中,贵喜便不能进入里面伺候,需得和其他所有下人都站在外面候着,而室内的所有大臣哪怕极为不情愿,也不能不站起来给太子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万安。”
其中智茼公子十分温和的走上前与顾宝莛说话:“早便听说殿下也要上朝,却不知道是今日,早知道的话,智茼便去南三所等殿下一块儿来了,也好有个伴儿。”
周围有附和的声音:“太子殿下快坐快坐,莫要站着,殿下第一次上朝,一会儿可要站一个时辰呀。”说话的是屈家老爷屈不古,任礼部侍郎,兼任明年科考考官,在智茼手下办事。
顾宝莛还记得这位屈公,屈公与当年长相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当即便又引起了顾宝莛对当年屈公子的记忆,联系前段时间老娘给他找的屈家小姐,得,屈家老爷子和自己示好,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可能要娶人家闺女!
顾宝莛暂且可管不了那些婚姻大事,他答应来上朝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当润滑油,调和三哥和四哥之间矛盾的,他不能总逃避,顾宝莛愿意竭尽所能,努力走一步是一步,放任不管才会让他感觉自己很糟糕。
更何况顾宝莛心里有数,他感觉得到老爹希望他参与其中,希望他上朝,不管老爹目的是什么,顾宝莛都不敢拒绝老爹这个提意,因为老爹说了,自己在是他儿子之前,也是太子,这是他的责任,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是?
“多谢多谢。”顾宝莛环视了一眼周围,智茼侄儿立马很懂事的帮他介绍了一下所有人的职位和名称,然后便坐在象征地位最高的位置上,与智茼侄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智茼侄儿在外对他态度亲切又疏离,但又决计不会让人挑出一点儿错处,然而提起的话头却是最近朝中热议的事,惹来不少人的耳朵直竖:
“殿下前些日子所提的牛痘,可是当真预防天花?这侄儿不太明白是如何能够关联上的,一个是长在牛身上的东西,一个是长在人身上的,如何相通呢?六叔诚然是云庐神医的弟子,可云庐神医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就这样轻易化解了?侄儿也不是质疑小叔,只不过是希望有个合理的答案,到时候接种牛痘,也好更放心些。”
顾宝莛让六哥和四哥宣传了不下几百遍,但的确,很多颠覆人认知的事情,无论说上多少遍,不信的人依旧是不信。
顾宝莛相信他的小侄儿在这里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他好,所以也不抗拒回答,而是十分耐心地道:“这其实根本无需解释,事实就是如此,智茼你若是能够去查一下历年得天花死去的人的资料就能看出来,所有得过牛痘的人都能够幸免遇难,他们即便是家人得了天花,他们本人也不会得,这说明得过牛痘后治愈的人,体内拥有可以抵抗天花的力量,更何况牛痘并不会致死,只要不是体弱不讲为甚的人患上牛痘,一般十天便能治愈,这相当于给自己在天花泛滥时加了一层保障,那天花病毒得了,可是十死无生,这样看来,到底是种痘还是不种,不是显而易见么?”
“的确是这样,可民间又有不少流言,二叔家的廖公子,殿下可知?”智茼问。
顾宝莛点点头,这货是来泡他,结果泡到牛痘:“知道,廖公子与本宫有些交集,因缘际会,十分支持你六叔的研究成果,与我、薄公子一同进行种痘,现下大好。”
“这是其一,殿下可知外间传闻二王爷府上做过法事?有好事者说得头头是道,讲那名唤马六姑的老道专门给有钱人做法事,说是只有做了法事的人才会得到牛痘的庇护,以后天花若是来了,才会安然渡过。”
顾宝莛漂亮的眼睛一瞪,他根本没听说过这件事啊!哪里跑来的马六姑?!这是什么狗屁封建迷信来抢他现代医疗成果?!
“看来殿下也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了,这也就是说,那马六姑恐怕只与廖公子有些关系,和牛痘此事无关,但我们这些人即便是知道真相,百姓们恐怕是不会信的,我瞧那马六姑仅仅三天时间就做了不下二十场法事,有的是人送她道观香油钱,原本她似乎就在京城一代有些名气,这下可不得了,一场法事,没有个一百两,根本不来。”
一百两什么概念,顾宝莛这位太子殿下身为国家储君,奉行顾世雍皇帝的节约理念,吃住在皇宫里,日常开销一律坤宁宫出,所以他自己能够自由支配的私房钱一个月也不到十两!一年才存一百两!
顾宝莛表面在笑,心里简直要呕出血来,但没办法,他得保持自己太子的风度,要处变不惊:“既然还有这等事?多谢智茼相告,等下了朝,我会同廖公子沟通,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马六姑无异于是在发国家的财啊,混-蛋玩意儿!
“不客气。”智茼微微一笑,英俊挺拔的面上真诚不已,却又不再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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