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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千山暮雪】_Melo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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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他简单地说,“看来我是真的要亲自来一趟。”

    他素来言出必行,我仓促地考虑了一下,终于再次退让:“你不要来,我去见你。”

    我想他一定很满意,说不定在电话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电话关掉走出来,悦莹恨恨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我没别的法子。”

    “怕个P啊!”悦莹破口大骂,“跟那种禽兽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帮你找律师告他!”

    我无动于衷地说:“那我舅舅就会死了。”我的语气刻意轻描淡写,悦莹却恨不得想要动手揍我了:“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你又不是圣母,你救得了谁,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谁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连萧山都离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想,还能怎么样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开的门,如常般接过我的外套,然后说:“莫先生在阳光房。”

    我走到阳光房,屋子里暖气太足,花又开得多,植物的香气夹杂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简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莫绍谦在逗可爱玩,他把骨头丢出去,可爱就去捡,他漫不经心根本没看我一眼:“回来了?”

    可爱冲我摇着尾巴狂吠,莫绍谦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弄得蓬头垢面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伸手抚摸着可爱的脑袋,对我说:“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要不乐意洗,我帮你好了。”

    我终于不能不开口:“莫先生,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一边眉毛上挑,语气似乎仍旧很轻松:“你不想哪样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备受煎熬的日子,请你放过我。”

    我并不是在哀求他,我只是很平静地叙述我的想法,他终于对我笑了笑:“你先去洗个澡,我可不爱跟脏兮兮的女人谈话。”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去做,今天的谈话没办法继续,我转身去自己房间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锁了浴室的门,花洒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烫得我皮肤微微发疼,我琢磨着待会儿与他谈话的内容。也许我可以说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说服他,我也决计再不继续那样下去。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在外面卧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烟,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漫不经心掸落烟灰,我忽然觉得有些心慌,站在那里不肯动。

    他随手把烟掐了,嗤笑了一声:“瞧瞧你这样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门那边退去,可是他动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扑过来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拼命挣扎,湿漉漉的头发黏在我的脸上,冰凉得透不过来气,他整个人已经覆上来,压制着我的挣扎:“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

    “放开我!”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觉得厌烦?你要真想让我厌恶你,就别用这种欲拒还迎的招数!”

    我屈起腿来想要踹他,但被他灵敏地闪避过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断了,我的浴袍被挣扎松了,露出大片肌肤,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着我的颈窝下方,我痛得低头,才发现原来那里竟然有几处淤青,我想起来应该是萧山弄的……可是我和萧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而莫绍谦已经俯下身来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点尖声大叫起来。他一手慢慢收拢,渐渐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喷在我的脸上,语气轻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你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三贞九烈,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语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剐了你!”

    “莫绍谦!”我忍无可忍又惊又怒,“你放开我!”

    我实在敌不过他的力气。他一直卡着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着我,我用两只手去推都推不开,他的脸色从来不曾这样狰狞可怕,额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真是可怕:“有时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点一点把你这身皮肉都剐下来……可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就这样扼死你……”

    我渐渐没力气挣扎,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滚落下去,流到枕头上,湿淋淋的头发还贴在我脸上,我已经在窒息的边缘,我想他真的会扼死我的,我两只手拼命推也推不动他的手,我终于放弃了反抗,像块木头一样地躺在那里……我望着天花板,三年来我无数次地这样麻痹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只需要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只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会求他放过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将窒息的瞬间,他终于松开了手,我像条死鱼一样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阵接一阵地喘不过来,然后剧烈地咳嗽。我咳得像只虾米般蜷缩起来,以前他偶尔也有手重的时候,可是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竟然真欲置我于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把我的脸扳过来,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发,我也许真的没有活路了。

    可是他只是看着我,就像曾经有过那么几次,他就像是端详陌生人,用那样深沉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畏缩地想要往后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后,他只是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还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恳求般望着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声带简直快碎掉了,挣扎着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放过我可以吗?”

    他仿佛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怒不可遏,他冷冷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什么厌恶的东西。他的声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来往外走,我终于觉得绝望,扑上去拉扯他:“莫绍谦你讲不讲理?就算当初是我求你放过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学就要毕业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钱有势有太太有情人,你什么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

    他终于摔开我的手,眼神锋锐如刀:“我从来不打女人,但你别逼我。”

    我终于歇斯底里:“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当初你用迷药强暴我,后来又强迫我做你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发现放过我,我的舅舅该死,我却从来不欠你什么,就算是还债,我也还得够了……”

    他突然一下子将我挥开,连声音都变了调:“滚!”

    我被他抡得撞在了床边柱子上,额头正巧磕在花棱上,顿时痛得我都懵了,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昏过去。我抱着柱子,额角火辣辣的疼,我从来没见他生这样大的气,平常哪怕他再生气也不过就是阴阳怪气地对着我,或者不咸不淡地讽刺我几句。今天他气得连脸都青了,他额角上那根青筋又暴出来了,我只怕他又扑过来掐死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样厌憎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是他最厌恶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不放过我,既然他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他不放过我。

    我被莫绍谦关在卧室里一整天,事实上我伤痕累累,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掉了,也没有力气起床。佣人送饭来房间里给我吃,我动也没动。晚上的时候管家来劝我,隔着门说:“就算是和莫先生怄气,饭也要吃的啊,吃了饭才有力气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还在说俏皮话,他从来没见过我和莫绍谦顶嘴,因而把我当成金丝雀,觉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别过脸去看卧室的窗子,如果这么高跳下去,一定会摔得连骨头都粉碎吧。

    莫绍谦再没有到我房间里来,我想他大约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绍谦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大致处于一种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梦,大部分是梦到父母。我还很小很小,他们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春天的河边,河畔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到处都是馥郁的芬芳,温暖的风吹动着我的发,爸爸端着相机,妈妈逗我:“小雪笑一个,笑一个……”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扑向那片灿烂辉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韧负荷了我身体的重量,父母的脸占据我的视野。爸爸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妈妈跟在后面,用温暖的手指抚摸我汗湿的额头。

    我们一路唱着歌回家……

    我梦到萧山,他带着我在溜冰场滑冰,他拉着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刮得我的脸颊微微生疼,可是他拉着我,一直在冰场里转来转去,我觉得很开心,有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约把这辈子所有的梦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远不会再来的美梦。

    三天后我饿得头晕眼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莫绍谦上楼来打开房门,对我说:“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闭着嘴并不做声。

    “你终于成功地让我对你彻底败了胃口,”他的话语几近讥讽,“你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没兴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说着,判断着他话里头的意思,他已经一手把我拖起来,“滚出去,我以后再不想见到你!”

    这算是他答应不再拿舅舅来威胁我吗?

    他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看不懂,我从来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他眼里,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一个承诺,一个承诺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俯下身来,目光中仍旧是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让我觉得厌烦了,我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了。”

    他的语气里唯有不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我的耳中,简直无异于天降纶音。他的动作简单而粗暴,与他平常风度翩翩的样子大相径庭。自从我从T市回来,我一直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从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他已经非常不耐烦,大约对我真的没兴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还穿着睡衣,可是大门“砰”的一声在我身后阖上。

    我渐渐回过神来,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来这里了。

    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想,他这种人言出必行,应该不会后悔。

    可是有这么轻易吗?

    这三年我盼望了无数次的事情,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觉得,是真的吗?

    那扇门沉静地闭着,我回头看了它一眼,这一切应该是真的吧。

    我搭电梯到楼下保安的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吓了一跳,我借了电话打给悦莹,她立刻带着衣服拦了出租车来接我。

    我一边穿外套一边对着悦莹笑,笑得她都心酸起来:“你看看你这样子,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

    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虽然三天滴水未进,我连走路脚步都发虚,可是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负重,我再也不用过那种日子。

    上了出租车看到后视镜中的自己,我才吓了一跳。原来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颧骨都瘦得突出来,黑眼圈跟熊猫一样,两只眼睛更是深深地窝进去,脖子上还有被掐出来的淤青,简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悦莹会觉得心酸,饿了三天的人果真难看极了,悦莹把她的围巾帽子都给我裹上,我只有眼睛鼻子露在外头了,果然显得正常了许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顿。

    悦莹带着我去吃砂锅粥,我胃口好极了,粥烫得要命,烫得我舌尖发疼,我一边吹气一边对她说:“我没想到还可以等到,我原来真的都绝望了,你看,我二十岁了,终于可以摆脱这场噩梦……”

    滚烫的砂锅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更多的眼泪掉在砂锅里,粥面泛起微小的漪涟,我平常很讨厌自己哭,可是今天实在是忍不住。悦莹陪着我默默流泪,她忘了给我带鞋来,我还打赤脚穿着拖鞋,我们俩的样子一定很奇怪,因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我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我才只二十岁,而一颗心早已经千疮百孔。

    悦莹带我去买鞋袜,她执意要带我去最大牌的旗舰店。那些鞋子贵得吓死人,从前我进这种店从来不看价签,今天仔细看了看只觉得简直是发晕。悦莹拖着我试了一双又一双。店员半跪在那里替我试穿,悦莹也半跪在那里帮我细看,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来。

    “别买了,这么贵。”

    “我送给你。”悦莹特别固执,她仰起脸来看我,眼底盈盈犹似有泪光,“藤堂静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双好鞋,它会带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发酸,看着悦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她选择了原谅我,选择了相信我,选择了帮助我。在我绝望逃走的时候,她明明对我痛心失望,却还在网上替我说话,帮我争取舆论。

    我总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萧山,我遇上莫绍谦,我什么都没有,可是上帝终于怜悯我,给我留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我还有悦莹。

    【十四】

    我穿着新靴子和悦莹回到学校,赵高兴正在八舍楼下,一见着我们就说:“你们跑哪儿去啦?”

    悦莹搂着我笑:“我陪童雪买鞋子去了。”

    赵高兴说:“哎,童雪你脸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网上那些胡说八道你就别生气了,有人就是嘴欠。”

    悦莹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还提那些破事儿干吗!我陪童雪上去换衣服,你在这儿再等一会儿。”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兴去吧。”

    悦莹说:“他又没事,让他等着。”

    赵高兴说:“谁说我没事,我还要去机场接慕振飞呢。”

    听到慕振飞的名字我才想起来,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他。不管网上的帖子是谁发的,但没有他的默许,别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于是告诉高兴:“替我向慕振飞道谢。”

    赵高兴一高兴就口没遮拦:“道谢就行了?他为了你连他自己的真实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这几天网上八卦他们家说得有多玄乎,只差没形容是只手遮天。他们家老爷子为这事大发雷霆,专门把他叫回香港去臭骂。嘿,人家今天往返飞了几千公里都是因为你呀,你要真有诚意,跟我去机场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内情,也没想到这事给慕振飞带来这样大的麻烦。赵高兴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机场。

    我和悦莹回寝室换了衣服,就和赵高兴一块儿去机场。

    赵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部车,开得还挺稳当:“放心,我驾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实我根本没心思注意他车开得怎么样。

    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慕振飞了,自从上次和他一起吃饭之后,我就下意识躲着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赵高兴说:“童雪硬要来,我拦都拦不住,红颜祸水啊!”

    我有些狼狈地看了赵高兴一眼,其实这事真是我对不住慕振飞,本来不关他的事,却把他也牵扯进来。

    回去的车上悦莹坐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和慕振飞坐后排。大约是回家见过长辈,慕振飞穿的比较正式,上次我也就是在餐厅见过他西装革履。同样是有钱人,他和莫绍谦的气质却是迥异。莫绍谦的优雅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飞的从容却有一种阳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来话跟慕振飞说,我想以后我和他见面的机会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说:“谢谢。”

    他的语气很疏远,也很客气:“不用谢,并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姐姐的缘故,他不想把这事儿闹出来,所以才会出头,默许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众的视线转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得谢谢他,我已经和莫绍谦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我大概和慕振飞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有朋友做很遗憾,不过好在将来的日子很长,我的人生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高兴得太早,我错误地估计了事态的发展。

    上帝一直不怜悯我,它冷眼看着我在命运的怒海中拼命挣扎,每当我觉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触到岸边的岩石,每当我觉得自己终于就要缓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迎面给我狠狠一击,让我重新跌回那绝望的大海,被无穷无尽的深渊吞噬。

    我怀孕了,过完整个春节我才发现自己月事没有来,和莫绍谦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服长效避孕药,吃药时我也并没有避着他,我想他应该是默许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偷偷去药店买了试纸,当清晰的两条红线出现的时候,我像是挨了一记闷棍,重新陷入绝望。

    我们学校校风严谨,绝不会允许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如果我不在开学之前偷偷解决,我就面临着退学。

    离开莫绍谦后,我把他给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递了回去,现在我手头连几百块钱都没有。

    我只能向悦莹借钱,她回老家去过春节,我打电话给她,她问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钱,于是我说:“三千吧。”

    悦莹疑惑起来:“开学还有一周,再说你不是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现在你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要动个小手术,医院说要三千块。”

    “什么手术?”

    “鼻中隔弯曲。”

    “那等开学再做吧,到时候我也回学校了,还可以照顾一下你。再说这个可以报销啊,你拿医保卡去。”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童雪,你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告诉我实话!不然我马上飞回来!”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敏感,我还在支支吾吾,她已经连声调都变了:“你怀孕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在电话那端已经破口大骂:“混蛋!禽兽!真是禽兽!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妈的!禽兽不如!”

    我想这事和莫绍谦没有多大关系,是我自己运气太差,连避孕药都会失效。

    悦莹当天就赶了回来,她坚持打消了我去小诊所的念头,她找朋友打听了几家私立医院,对我说:“这些私立医院设备很齐全,还是去那里做手术吧。”

    其实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曾经看过的书上都写得非常可怕,我上网查了下资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惧。

    悦莹帮我预约了手术时间,她安慰我:“是无痛的,应该不会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只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去医院那天我都在发抖,悦莹陪着我。我们两个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见萧山和林姿娴。

    当我看到萧山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萧山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我知道他是陪林姿娴来的,可是他显然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而我无法对他再说一个字。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说我自欺也好,说我鸵鸟也好,我再也不想见到萧山。

    少年时代的爱恋已经成了隽永的过去,而如今只余了现实狼狈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再见到萧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椎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这种难堪的场合遇见他,似乎是冥冥中命运在提醒我,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属于我,我和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

    我从萧山面前走过去,反倒是林姿娴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说话,悦莹很机敏地拦在我们俩中间,对林姿娴说:“童雪陪我来做个检查。”

    林姿娴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检查,医生告诉我说现在Foetal Sac还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术。悦莹在一旁冲口说:“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啊!”

    医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条斯理地重复:“再过一周才能手术。”

    我觉得很气馁,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也许要缺课,学校里人多眼杂,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悦莹安慰我:“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找套房子,你在外边住一段时间。”

    我们走出医院,我看到萧山站在马路对面,他一个人。隔着滔滔的车河,或许就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虽然离得这么远,我仍可以觉察到自己的灰心与绝望。既然没有缘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看到他?

    悦莹也看到萧山,她对我说:“我回学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还

    以为那几天是萧山搭救了我,她以为我和他需要时间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和他再没有将来。

    我根本不想和萧山独处,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陷在无望里,萧山站在街那边,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头。我心底深处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每当看到萧山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用理智来约束自己。

    我不知道萧山还想对我说什么,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低头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后他转过身来看我,原来我们已经站在一家麦当劳的门口,他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谈话吧。快餐店里人不多,萧山给我买了套餐,他自己只买了饮料,事实上那杯饮料他一口也没喝。我也没有碰那些吃的。历史总是一次次地重复,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麦当劳里请他吃饭,多年前那个飞扬洒脱的大男生早就不见了,而那个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运扼死在生活的拐角处。

    “有很多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是好像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

    萧山的声音有一种奇异般的平静,我抬起眼睛来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许只是下意识,我想你终于有一天会回来。高考之后我知道你填的志愿,那时父母都建议我去H大,因为我的分数足够拿到H大的奖学金。但我执意留在了本市。因为我觉得这样离你近些,每次路过你们学校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缘分,我还可以见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后又阴差阳错,高中时代的一切已经成了模糊而遥远的片断,连同单纯而执著的恋情,被往事吹散在风中。我非常非常难受,我不想再听萧山提起。

    “不用再说了,反正都过去了。”

    可是萧山没有理我,他说:“我没有刻意去找过你,因为害怕你早就已经忘记一切,那我不过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娴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开她,所以才接受赵高兴的邀请去吃饭。我没想到……我想我的运气太差了,毕业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却和慕振飞在一起。即使站在最优秀的人身边,你竟然会毫不逊色。你和他嘻嘻哈哈说笑话,整个高中时代,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脸上有那种笑容。我回到学校去,林姿娴还在我们寝室楼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烂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林姿娴租的屋子里,事情坏到了不能再坏,我要对她负责任。那时候姥姥病得很重,我觉得我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是万丈深渊。直到赵高兴说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里一共呆了四分钟,出来之后我看过表。一共只有四分钟。或许你永远不知道,这四分钟对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多一会儿,也许我就会忍不住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我一想到你,就觉得要崩溃。姥姥死后我把自己关在T市的屋子里,我一遍遍地想,为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是因为我爱得不够,还是因为我的运气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样爱你,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当你给我打电话,当你说要走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带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狱就去地狱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带着你走了。你在屋子里睡觉,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觉得我自己真可怜。但我没办法控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晚上你做噩梦,你大喊大叫,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对你说出刻薄的话,然后你就走了。

    “我到楼下追着你,那时候我真的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完了。就算你爱上别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么样,我停不了爱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受过那样的罪,你对我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像刀子剜一样。我才知道这些年,原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你。”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骗你。”

    我看着萧山,看着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从高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子,变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连昔日俊朗的眉眼都显得阴郁,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抚平他的眉峰,该有多好。

    我和他都这样可怜,在命运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终于是失去他,而他也终于没有能够抓紧我的手。不是我们爱得不够,只是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我们相遇得太早,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珍惜。等我们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却已经再也找不到机会。

    这世上的事情,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

    餐盘里垫的那张纸被我叠来叠去,却叠不出形状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学会叠纸鹤。他把我手里的纸接过去,他叠了一只纸鹤给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萧山对着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总是这样对着我笑。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吃麦当劳,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你把纸鹤偷偷放进大衣口袋里。你的神色那样胆怯,那样仓皇,就像是小偷一样,你明明并没有偷东西。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你觉得安全与幸福,这一生我会尽我所有,给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雾,“童雪,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十五】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到学校的。悦莹在寝室里等我,萧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现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仿佛是幻觉。如果他不再爱我有多好,如果我从来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宁可他是变了心,我宁可他是骗了我,我宁可自己是被他抛弃了,我宁可他不曾对着我笑。那是怎么样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扬,却有着凄厉的曲线。他眼底的泪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进我的心里。

    我这样爱他,我是这样地爱他,命运却掰开我的手指,硬生生将他抢走。他说他的运气太坏,他不知道真正运气坏的是我,是我的坏运气连累他,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的罪,是我让他良心不安,是我让过去的事成为他的负担。我根本就不应该去找他,我自私地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我一样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然后又吃不下饭。悦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她以为我是为着手术的事担心。她到处替我找房子,学校附近的单间公寓都很紧俏,年前都被租定了,她成天在外头跑来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躺在床上发呆。

    手机响起来我也懒得接,可是手机一直响,一直响,我只好爬起来,看到号码很陌生,我还以为是打错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温柔委婉,她称呼我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问我:“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是莫绍谦的妻子。”

    我被这句话吓得连气都屏住了,这世上我唯一觉得愧对的女人就是她,过了半晌我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和莫先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她坚持,“我只是有事情想和童小姐谈谈,可以吗?”

    该来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绍谦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换了件衣服去见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样子更美,令我自惭形秽。这样宁静美好的女人,为什么莫绍谦还要在外边养情人?难道说男人永远是这样不知足,或者说男人永远觉得自己的太太没有别的女人漂亮?

    她对我微笑说:“我叫慕咏飞,童小姐你可以叫我咏飞。”这名字让我想起慕振飞。她举止优雅,与慕振飞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官和慕振飞并不怎么像。如果说慕振飞的俊秀是阳光般灿烂,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洁,这一对姐弟真是人中龙凤。

    我只觉得很尴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面前,虽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绍谦毕竟有一段不正当的关系。

    “绍谦就是那个样子,有时候男人压力大,在外面玩玩,我从来不说他什么。”她的神色黯然,“嫁给他之前我就知道,他并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点讪讪地向她解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其实他也不喜欢我,只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向她描述我和莫绍谦的古怪关系,慕咏飞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的婚姻起初只是出于商业利益,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竟然真的爱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几个月有个苏珊珊——可能你并不知道……”

    苏珊珊,其实我知道。原来是这样,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当然,慕咏飞长得这么美,气质又如此出众,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也会身不由己爱上她吧。

    “我觉得非常抱歉,关于网上的流言,后来又牵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这才留意到一切。莫绍谦向我坦然承认,你们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实是在替他遮掩。我这个弟弟也挺傻的,总怕我会受伤。”

    她对着我微笑,目光温柔,我忽然很羡慕她。并不是羡慕她出身优越,而是羡慕她有这么多的人爱,有这么多的人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至于莫绍谦,他一贯别扭,连对妻子的爱都表达得如此变态。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时候我就想帮助你,可是出于顾忌,我一直犹豫不决,今天我终于下了决心。”她歉意而温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要对你怎么说,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很单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替绍谦向你道歉,这件事根本不应该牵涉到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他给你我力所能及的补偿。”

    那个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对我说了很长一番话,长得让我都觉得听不懂了。来龙去脉渐渐铺展在我面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莫绍谦才会找上我,他才会那样对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我永远也不曾想到事实后面还会有另一个真相。

    我想他应该是故意接近我,这一切原来都是他故意。

    只因为还牵涉到上一代人。

    我只觉得作呕,背心里全是冷汗,我真是觉得侥幸,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条命来。

    慕咏飞十分留意我的脸色,她问我:“童小姐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没有事,我虚弱地对着她笑,喃喃地感谢她告诉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铁站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艰难地爬起来,膝盖很痛,我还可以走路。我坐过了地铁站,然后又折返到换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费了快两个小时,还没有回到学校。我给悦莹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悦莹似乎能理解我,她说:“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运刚刚结束,火车票比我想象的要好买,只不过没有卧铺。我买了硬座,一路向南。车上的人并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着从我身边经过。我迷迷糊糊地睡着,熬到天亮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变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纵横的河道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绿色,是我离别已久的江南,天正下着小雨,雨点飞快地撞上来,敲打着车窗,在列车污秽的玻璃上划出长长的水痕。

    火车站似乎永远都人山人海,我出了火车站,换了两趟公交,最后又租了一辆的士,到陵园的时候已经是近午时分,陵园里很安静。

    我把买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坟前,五年前是我捧着两只小小的匣子,将他们安放在这里。舅舅赶过来替我料理的丧事,那时候我已经悲恸得绝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墓碑上妈妈温柔凝睇着我,她是个特别传统的女人,从初中开始她就婉转地对我说,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要随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得她的意思,如果妈妈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样难过。

    跟着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为爸爸的桀骜不驯。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遇上父亲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按条件我们家是够格的,可是因为爸爸跟单位领导关系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没有我们家的指标。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阳台上抽烟,而妈妈就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默默流着眼泪。

    那时的我就决定好好学习,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让妈妈不再发愁,让爸爸不再觉得难堪。

    爸爸说,他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他辞职去了民营企业。

    我们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过起来,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我们家买了大房子,还买了车。

    那时候我在班上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们羡慕的对象。我成绩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他说过他的老板很赏识他,他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没想过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的虚伪,我没想过我最亲爱的爸爸也会骗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做了违背职业操守的事情。

    或者连妈妈也被他蒙在鼓里。

    不过,这样也好吧,我们一家人,这样辛苦,到了今天,总算是解脱。

    我不要欠任何人,妈妈教过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对着妈妈微笑,我很好,我没有事。我会努力重新开始,过自己真正的生活。

    开学后的第三天,悦莹陪我去的医院。手术是无痛的,我也确实没有感觉到痛苦,因为有麻醉剂,我睡着了片刻,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挂点滴,悦莹在一旁守着我。

    我对悦莹笑了笑,幸好还有她,幸好还有她一直在我身边。悦莹给我在手腕上系了串菩提子,然后碎碎地告诉我说:“这是我那暴发户的爹,巴巴儿替我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据说很灵验,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以后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温柔地注视着她:“你真像我妈一样啰嗦。”

    她噗地笑了一声。

    悦莹给我找了家酒店,从医院出来后悦莹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学校。早上她走后没多久,我又迷糊睡着了,听到门铃我还以为悦莹忘了什么东西。我爬起来,牵动腹内深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疼得并不厉害,好像是痛经一样。可是我心里很难受,有些伤痛我想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忘记了。

    我刚打开插销,门就被人用力推开,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莫绍谦。

    我连害怕都忘了,只是吓呆了,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莫绍谦的样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没有睡,眼睛里全是血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个什么怪物,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说过再不要见到我,可是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我一动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头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气真大,我几乎疼得要流泪了。他下颚紧绷的曲线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发着戾气,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他这种样子,连上次我从T市回来,和他提分手的那次,他的反应也不像今天这样失态。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我只觉得又急又怒,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知道,我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我最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我口不择言本能地想要撒谎:“不为什么——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没想到这句话会狠狠气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要扼死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孽缘纠葛,为什么他明明深爱他的妻子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她,为什么他明明有真爱在身边还不珍惜,为什么他不干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拼命想要拨开他的手,那简直是一把索命的铁钳,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看到他的脸已经是重影,没想到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在我以为一切噩梦都已经结束之后,在我以为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因为窒息而出现了幻觉,他的脸扭曲变形,眼睛里竟然似有一层水雾。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里再没有一丝空气,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下来——妈妈,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亲,对我张开了温暖的双臂,将我温柔地包容和接纳。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点滴管里吊着药水,不知道是什么药,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转过头,看到病床前站着一个人。

    病房里光线很暗,只有床头有一盏灯,我却几乎吓得要跳起来。

    莫绍谦!

    莫绍谦他还在这里。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杀死我吧。

    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只见到猫的耗子,怕得连牙齿都在发颤。

    他一动也没有动,我只觉得倦意沉重,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忍了又忍,以为忍到了最后,以后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这样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够了。

    “随便你怎么样吧,我从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我很想我妈妈,早一点见到她,也是种幸福。”

    他仍旧隐在黑暗里,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做声。

    “我没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觉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聪明又不可爱,为什么你就不放过我。我不知道你父亲的脑溢血是因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总是因为得罪领导升不上去,所以后来才跳槽去民营企业。在我心里,他是个好父亲,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这样虚伪,真是可怕……我替我父亲向你道歉,他和我妈妈在五年前出了车祸……如果说是报应,这报应也够了。

    “从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觉得是你把我毁了,现在我才知道,如果父债子还,我也算是活该。其实你对我还是挺好的,既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如果我有杀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杀了他。你这样对我,我也是活该。”

    我和这男人终于没有关系了,就算是噩梦,梦也该醒了。

    “让一个人痛苦,并不用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往往是一种解脱,只要让他绝望,就会生不如死。”莫绍谦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平常的冷静,可是我猛吃了一惊,连后头的话都漏听了一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渐渐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某种威胁抑或是某种承诺?他说完这句话就掉头走了,病房的门被他拉开,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淡淡的白炽灯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线里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头也没回,走出去带上了门。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机,给悦莹打电话,她已经快急疯了,正打算报警。我告诉她我现在在医院里,她马上赶过来看我,我脖子上的淤青让她再次破口大骂。

    我说:“别骂了,就算我死在他手里,也是活该。”

    悦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这个故事太狗血了,悦莹看了那么多本小说,一定会大骂这是狗血恶俗泛滥吧。莫绍谦恨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他这样对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卖了他的父亲,把商业机密泄露给对手。

    从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从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的时候,他就想要报复吧。

    他很轻易就毁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现在应该觉得满意了。

    【十六】

    我留院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就出院了,因为年轻,恢复得很快。两个星期后我就回去上课了,照悦莹那个传统思想,我应该一直养上一个月,可是我想没有关系,我怕落下的课太多了会赶不上来。

    赵高兴在我面前说漏了嘴,说慕振飞回香港去了,因为他家里好像出了点麻烦。我本来没留意这件事情,可是后来上网看新闻,无意间发现某间投行倒闭的消息。经济不景气的今天,投行倒闭也不算惊人,我知道这间投行莫绍谦有不少股份。

    资本家也有水深火热的时候,全球在次贷危机的影响下日子都有点难过,不过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响有限,尤其像我们这些学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课下课,就是做实验写报告。

    周三的时候我们学院的小演播厅有一场学术报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学专家主讲,院里很多人都去听,演播厅里座无虚席,我和悦莹也去了。

    那位材料学专家是位姓蒋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饰只是整洁,讲起专业来却是细致入微,头头是道,与学生们的互动非常多,讲座显得很热闹。她在德国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丰厚的学术经历,所有研究实例都是信手拈来,每个人都听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讲座在中午时分结束,比预计的还多出了二十分钟,因为提问的人太多。讲座结束后我和悦莹刚刚走出座位,走道里的老师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大约又是端茶送水什么的,有时候老师会把仪礼队的学生当服务员使唤,我把书包给悦莹带回去,自己留了下来。

    没想到老师把我留下来,竟然是那位蒋教授的意思。她没带助手来,有些抱歉地看着我:“能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吗?”

    我想了想,带她去了明月楼。这座星级酒店是学校出资兴建的,用于招待上级领导和学术专家,这里的餐厅自然也比学校食堂强上N倍。蒋教授要了个包厢,服务员拿来的菜单她只看了一眼,随便指了几个菜,然后服务员退出去了。

    我捧着茶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旅德多年、在专业领域颇有名声的教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此离开这里,把一切难堪的过往统统抛下,再不回来。

    可惜不会有这样的美事,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蒋教授一直在仔细地打量我,听到我叹气,她微微皱起眉头:“年轻人唉声叹气做什么?”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听着她的教诲。

    “绍谦最近和慕咏飞闹得很僵,绍谦坚持要求离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尤其与慕氏的联姻,基本上是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蒋教授,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喜欢慕咏飞,这个女人一贯心机重重,而且手段圆滑,当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绍谦也不会答应与她结婚。”蒋教授摘下眼镜,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最难过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涂了,或者是我没有听懂她的话。

    “绍谦小的时候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和他父亲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父亲离婚了。我常年在国外,一年难得见到他两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现在想想我觉得很心痛,他几乎没有童年,从小被他父亲带在身边,唯一的游戏是他父亲在公司开会,他旁听。他和我一样,对化学最有兴趣,可是因为他父亲的期许,最后他选择了工商管理。二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他被迫中断学业回国,那时候我就想,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快乐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对他父亲的感情异于常人,他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到他父亲留下的事业上。当时情况很坏,几个大股东联合起来想要拆散公司,最后他艰难地获得了慕氏的支持,代价就是与慕咏飞结婚。

    “我不支持他这样做,可是他对我说,如果失去父亲留下的事业,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我回国来参加他的婚礼,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妈妈,这一生我不会幸福了。’我觉得非常非常难过,他的婚姻几乎是一种殉难,他不爱慕咏飞,可是慕咏飞又总是试图控制他。他们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从此开始分居,慕咏飞几乎用遍了各种手段,但绍谦无法爱她。他是个执著的人,我知道他事业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远不会幸福。

    “前两年他染上依赖药物的恶习,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非常迟了,我把他带到国外半年,力图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时候他抱着我哭,他说他没有幸福,一个没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可我是母亲,我无法放任自己的儿子沉溺在那些东西里,我送了他一样礼物,是只刚满月的萨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爱,我希望这样的小动物能让他感知可爱,能让他觉得快乐。”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晴天霹雳,我无法接纳,也无法消化。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著名的材料学家竟然会是莫绍谦的母亲,她正与我谈话,而且谈的是莫绍谦。在她的描述中,莫绍谦简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那样无坚不摧的人,他那样无情冷血的人,竟然会痛苦,竟然会哭,竟然有依赖药物的恶习……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莫绍谦,她的描述也与慕咏飞的一些说法大相径庭,或者这对婆媳的关系并不好。我想起莫绍谦某次给我吃的镇痛剂,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莫绍谦对我而言,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我本能地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服务员开始上菜,蒋教授又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莫绍谦,可是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只想远离这个人,如同远离危险与灾难。他带给我的除了羞辱和伤痛,再没有别的。

    最后,蒋教授终于叹了口气,问:“你不打算原谅他?”

    原谅他?

    不,有生之年,我唯愿自己的生命不要再与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过我,原谅我父亲做过的事情,然后永远地不再想起我。

    蒋教授看着我,仿佛是十分唏嘘,最后她只是叹喟:“好吧,请你忘记今天我说过的话。”

    从明月楼出来后,我沿着湖畔小径慢慢走回寝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学子在读书,也有的在闲聊,或者晒着太阳。早春二月,杨柳仅仅是枝条泛出的一缕青色,而坡上的梅花,还没有绽开。

    我沿着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觉得腿很软,于是选了个向阳的长椅坐下来。

    初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阴如箭,春天已经来了。再过大半个月,坡上的梅花就会盛开,到时,这里就是香雪十里,然后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赏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侣。

    现在自然是游人稀疏,谁会这么早来寻找梅花呢?

    我不愿意动弹,太阳晒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觉,然后把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统统都忘掉,不论是萧山,还是莫绍谦。

    我都想忘记。

    周末的时候我没有回舅舅家去,这两年我刻意地疏远自己和舅舅一家的关系。起初只是因为和莫绍谦的关系,我怕舅舅看出什么端倪,后来表妹出国读书,舅妈办了内退跟过去陪读,于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里。

    双休日寝室里没有人,连悦莹和赵高兴都约会去了。我一个人索然无味地背着单词,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错,或者今年还应该再考一次,因为成绩的有效期是两年,去年我也只是试水。我们专业的大部分毕业生都会出国,远走他乡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宁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手机被我调到震动,它一直在桌子上抖个不停,我耳朵里塞着MP3,过了好久才发现。来电是个很熟悉的座机号,我不想接,直接按了关机。

    没过一会儿,寝室的座机也响起来,寝室里大家都有手机,座机很少有人打,但现在它惊天动地地响着,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把电话线拔掉了。

    五点半我下楼去打开水,顺便买饭,双休日的校园也显得比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队。我提着开水瓶和饭盒往回走,远远看到寝室楼下站着一个人。

    我想转身,但那人已经看到我,并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莫绍谦的管家对我说:“可爱死了。”

    可爱死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从来不喜欢那条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么样,我从他手指缝里逃出一条命来,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经还清了。

    “他不肯去医院,能不能麻烦童小姐,请您去看看他?”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衣线挺括,站姿笔直,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跟了莫绍谦三个年头,连这个人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处理种种家务,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莫绍谦用的人一贯就是这样,总带着几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终于开口:“你不是受过所谓的英式管家训练?他要病了你们抬他去医院,再不然把医生请到家里去,反正莫绍谦有钱,你怕什么?”

    管家的神色一点也没有变,他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连求起人来都说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烦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不想再见他。”我觉得很厌倦,为什么这些人还硬要把我扯进我极力想要忘却的过往?莫绍谦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拍手称快,是因为我知道我父亲有负于他,但那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我已经偿还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绍谦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医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会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来。”管家似乎有点黯然,“是我自作主张,其实家里没人敢提起您。可爱死了,莫先生抱着它在宠物医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对我说,把香秀辞掉吧。并不是因为香秀失职,而是因为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为看到她他会想起可爱。他从来就是这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爱,就像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这次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是不会来麻烦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谈话,我说:“我的饭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饭了。”

    “童小姐,”管家的脸色似乎带着某种隐忍,“您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

    “助学金最终是由基金会审核发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于您申请助学贷款的那家银行,也许您并不知道他也是股东之一。”

    妈的,我忘了很久的脏话终于又忍不住要蹦出来。莫绍谦的手下从来就和他一样混蛋,除了威胁利诱,再干不出来别的。

    我气急败坏:“我换家银行申请,姓莫的不可能只手遮天。”

    “童小姐,我只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无动于衷,“这比您重新申请助学贷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胁利诱,我也不得不低头,因为他说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请助学贷款,能不能批下来是一回事,光那复杂而漫长的手续和审批,都会让我觉得绝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门的瞬间我仍有掉头逃跑的冲动。我好不容易从这里逃掉了,再次回来令我有种再次进入牢笼的错觉。

    “莫先生在楼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卧里。”

    主卧的门紧锁着,管家敲门,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任何动静。管家又敲了几下,说:“莫先生,童小姐回来了。”

    我很厌恶他这种说法,所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犹如不觉,只是屏息听着室内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我觉得莫绍谦估计是睡着了。

    管家问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让人把门撬开?莫先生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出来过,他一直在发烧,没有吃药也没有吃任何东西,我怕会出事。”

    问我做什么?这事根本和我没关系,我冷淡地说:“你愿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电工来,一会儿工夫就把门撬开了。

    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所有的窗帘又都拉着,一时什么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后面轻轻推了一把:“进去啊。”

    我被迫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小心地观察,提防这是不是个圈套。莫绍谦做得出来,他素来喜怒无常,再说我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他也许觉得折腾我折腾得还不够。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绍谦没有睡觉,他一个人坐在床边,脸朝着窗子,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塑。可是窗帘是拉上的,他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想这也算交代得过去了吧,反正管家只说见见就可以了。我回头看,管家在门口朝我打手势,我只好有点僵硬地走过去:“莫先生。”

    他没有动。

    “麻烦您高抬贵手,我不知道连助学金您都有生杀大权,至于贷款,那更是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不批。”我的语气几近讥诮,“我懒得换银行了,他们让我来,我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践得够了,多一次少一次无所谓。只要您满意就好。还有,您母亲也跟我见过面了,她把您描述得像个小孩子样可怜……”

    我提到他妈妈的时候,他才有一丝震动,他抬起头来看我:“可爱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还是他妈送给他的呢。

    不过为条狗伤心成这样,还真不像是莫绍谦。事实上,他孤零零坐在这里,和我从前认识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莫绍谦在我心里就是生杀予夺的混蛋,从来没像今天似的六亲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

    算了吧,一条毒蛇可怜?我又不是农夫!我仔细观察着他。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颊微红,仿佛是喝过酒,管家说他是在发烧,发烧倒也可能脸色发红的,何况他的嘴唇有细微的龟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还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

    大约我盯着他的样子太久,他的眼睛里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来看看。”

    他移开目光,语气平静:“那是他多事,现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莫绍谦。

    不知为什么我松了口气,不过这混蛋阴阳怪调的样子最能气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刚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莫绍谦竟然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吓了一跳,看门外,管家却不在了。我想了想还是走了回去,莫绍谦双目微闭,胸膛微微起伏,连脖子都是红的。我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被他的温度吓了一跳。看来他还是真病了,管家没撒谎。

    我跑下楼去叫管家,他马上打电话给司机,两个人上来抬莫绍谦去医院。我打算回学校去,管家却朝我软语相求:“童小姐你也去医院好不好?”

    “你说过我只来看看就行了。”我只觉得忍无可忍,“你给他太太打电话,或者给他妈妈打电话,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你为什么非逼着我做这做那,再说他也不想见到我。”

    “你受伤的时候莫先生送你去医院,他连鞋子都没有换,是我带着鞋子和衣服去的医院。你在手术室里缝针,他也在急诊室里清理伤口——其实碎瓷片把他的脚也给扎了。他还抱你下楼,他伤的是右脚,还一路开车踩油门,最后那个瓷片扎进去有多深你知道吗?他那天走路的样子一直不对你知道吗?他能这样对你,你为什么就不能陪他去医院?”

    我都有点傻了,被管家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我想起来自己被台灯弄伤的那次,他确实穿着睡衣就把我送到了医院,可我没留意过他的脚,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伤,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讨厌他,我恨他,所以他的脚伤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还嫌我吵,我说伤口疼,他硬是给我吃了颗止痛剂。我这才知道那种止痛剂原来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药物依赖,普通止痛剂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话我反驳不了,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是一笔烂账,我父亲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纠缠不清,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算。

    我们去了医院,医生说是肺炎,情况很危急,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安顿好病房,管家就赶回家取东西,要我留下来临时照顾莫绍谦。我担心回学校迟了,寝室要关楼门,所以坐在病房里,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喑哑的嗓音响起,我抬起头,才发现原来莫绍谦已经醒了。他睡在病床上,又挂着点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儿,在病房灯光下猛一看,几乎瘦得不成样子,令人觉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诉他:“管家说他十点前可以回来。现在十点半了,估计是遇上意外堵车。”

    他没有理我,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说实话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说,“你放心,他一回来我就走。”

    莫绍谦一定又在生气,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我发现他手背上又爆起了青筋。他望着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实我又不愿意呆在这里,他嫌我碍眼我更不愿意见到他。

    “我见过你妈妈,她说过可爱的事,你也别伤心了。到时候再买条小狗养,反正你有的是钱,买什么样的狗都没问题。”我觉得有点滑稽,我竟然开导起莫绍谦来,我最讨厌的人,我最巴不得永世不再见的人。大约是他这样子让我觉得很意外,为条狗伤心到肺炎,还不肯看医生。他前所未见的软弱的一面让我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是个会伤心会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从前,他永远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

    他没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闭上嘴,资本家的情绪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连生病都生得这样兴师动众,连我这个早就跟他没关系的人,都要被迫来陪他。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他腕上手表走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那块陀飞轮就像他的人一样,每个零件都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远不会产生误差。我觉得他会生病简直是奇迹,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连名表都会坏掉吗?

    “可爱就是可爱。”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淡得像是没有任何感情,“换条狗就不是可爱了,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什么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萧山,失去我原本应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来。

    我眼圈都要发红,这个人,我恨透了这个人。他总是在我要忘却的时候偏要提起,他总是在我以为逃离的时候还要牵扯。我几乎是狠狠地说:“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条狗!”

    他的声音,像是毒蛇游动:“有什么不一样,萧山不就是个人。”

    他提到萧山,我痛得几乎要发狂,我不允许,我尤其不允许他提到萧山。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别在我面前提他,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又觉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旧望着天花板,唇边却有恶毒的微笑,“你那初恋不要你了?嫌弃你了?我猜就是这样的结果。哪个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还打掉一个孩子……”

    我扑过去掐他,点滴管缠在我身上,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这个人,他夺走我的一切,然后竟然还如此地嘲笑我。

    他只用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他手背上的针头早就歪了,点滴管里回着血,可是他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带着仿佛痛意的微笑:“现在轮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却揪掉了那碍事的针头,然后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边仍旧是那种残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难受了吧?你爱的人根本就不爱你的时候,你爱的人根本就厌恶你的时候……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莫绍谦!”我快被他气死了。天晓得他不受慕咏飞待见关我什么事,他爱他老婆爱得发狂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总要拿我出气?

    “这种时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将我扭得痛极了,我脸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个人俯瞰般压视着我,“每次歇斯底里的时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时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绝境里,看看你会不会再叫萧山,叫他来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哦,你没心,你的心在萧山那儿,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后一句话让我觉得痛不欲生,我终于哭出声来:“你还要怎么样?就算我父亲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妈妈都死了。这三年也够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说过你厌烦我了,你说过对我没兴趣了,你说过不要再见我了……”

    他只是冷笑:“你以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当初看到我手里的那些东西,立刻对我说,我想把你怎么样都行。连让你去补课这种主意,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有这样的亲舅舅,你可真幸运。这三年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你觉得你是为亲人牺牲吧?你觉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没想过,当年是他拱手把你送给我。你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我玩腻了的玩物,你以为我真稀罕你?”

    他的话像是战场上的子弹,又密又急,一颗颗朝我扫过来,把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扫成千疮百孔。我连挣扎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愉悦似的:“没想到?这世上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玩得团团转。”

    我的嘴唇在发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转,我根本就不信:“你骗人。”

    “对,我骗你。这世上谁不骗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这样的傻子,死一万次都有余了。”

    我被他气得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死一万次也是我活该,我活该天真幼稚!被你骗,被别人骗,甚至被自己的亲人骗。可是有一个人他永远也不会骗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绝不会骗我。而你没有,你这一辈子活该被人骗,没有人会真心对你,没有人会爱你!”我想起慕咏飞,我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如果有报应,活该你这一生一世都没有人爱!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这样的人,永远不懂什么叫爱,什么叫善良,什么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着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许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终究没有动,只是眼里的目光似乎凌厉得惊人。我毫无顾忌地狠狠瞪着他,他的双颊还有病态的红晕,热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他的手抓着我的手,还有滚烫的温度。我想如果他真的再要扼死我,估计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终于没有动。

    最后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筋疲力尽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闭上了眼睛。

    我也不想再呆在这里,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学校去。

    我想悦莹,我想见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会出卖我。

    想到莫绍谦说的那些话我就忍不住发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发抖,这三年我真的以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绍谦说的话,不会是真的。

    他因为我父亲而迁怒于我,他在茶里下了药,他强迫我做他的情妇,他毁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应该恨的人是他,只是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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