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8.落魄皇帝

    汴京城出南薰门五里，有青城斋宫。这里原本是南梁历代皇帝祭天的地方。乌里温人一到，先把殿阁神像的金玉装饰都剥了，然后拆去烧火。整个大殿空荡荡的，临时撮土做了一个床，床边燃着一支巨烛，就是全部陈设了。

    一个大约三十岁的青年和衣躺在土床上，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黑沉沉的殿顶。他面容虽还年轻，眼角眉梢的皱纹却深得犹如刀刻，鬓边的头发也是花白。他的衣服刺绣了繁复的龙纹，华丽惊人。如此华美的丝袍，却被土床弄得皱而且破，好些地方都沾了湿土，黑黢黢的。只是他神情木然，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了。

    他就是目前南梁的最高统治者，靖康天子萧恒。乌里温人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战马一万头，少女一千五百人。萧恒在汴京城内刮地三尺，连妃子头上的金钗也摘了，仍旧是凑不满。于是乌里温人很不满意，勒令他出城，关他在这个偏僻的土房子里。

    萧恒一生锦衣玉食，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堆土床的乌里温人都是粗人，胡乱码了一个四方的土堆，马马虎虎就算是床。连被褥也不给，只铺了一床毛毡。夜里大雪，狂风刮透整个大殿。萧恒只能裹紧衣服，缩在床角忍耐。殿外有两千乌里温骑兵把守，篝火通明，击柝的声音密密麻麻，此起彼伏。一面是冻得难忍，一面是吵闹得厉害。他翻来翻去，终究是不能入睡。突然，他一挺腰坐起来，大喊：“众卿家，众卿家何在！”

    大殿两侧的耳房里悉悉索索地响了一阵，十几个帽子也没戴整齐的大臣急匆匆地跑出来。为首一个胡子蓄得异常华美的中年人带领大家磕了一个头，问：“不知官家深夜召唤，有何吩咐？”

    萧恒慢慢地把众人看了一遍。这些跟着他被囚禁的大臣关了几天，个个都是一脸憔悴。他长叹一声说：“朕心忧如焚，夜不能寐。众卿可以‘归’，‘回’二字为韵，各赋一首七律。也好消减些离愁别绪。”

    都沦落到这样了，还有心情吟诗？几个大臣互相看看，都是轻轻摇头。萧恒把目光投向那个胡子漂亮的中年大臣，期待地说：“何相公，你素来才思敏捷，何不先题一首？”

    宰相何栗拜了一拜，还没说话。另一位宰相陈过庭却冷冷地说：“何相公高才，我等怎么比得上。不如容臣等回去细思一晚，明日再呈奉给圣躬。”

    何栗有些不快，驳了一句：“圣上忧愁，我等做臣子的，自然应当为圣上分忧。吟诗不也是分内的事？”

    陈过庭背过手，摇头说：“吟诗若是能吟得乌里温人放圣上回去，我搜索枯肠，也要吟了。如今困在北虏之中，各位不筹谋着让圣上脱困，还吟诗弄风月么！”

    听陈过庭一说，众人都是一脸沮丧。萧恒也心灰意冷，挥手正要说话。此时何栗却冷着脸顶陈过庭：“乌里温人重重围困，陈相公难道不曾听得外面梆子响？我等书生百无一用，只知吟诗弄风月。陈相公高才，必有奇谋妙计。何栗愚钝，请陈相公赐教！”

    陈过庭却不接何栗的茬，只对萧恒深深一拜：“圣上，诗文者，都是抒发心境。如今虎狼环伺，境地险恶，能做出什么锦绣诗文来？若是不留心写了些怨愤的句子，叫北虏看去，只怕平白生出事情。臣以为，不写也罢。至于脱困，微臣当尽力筹划。不敢说必成，一定尽心竭力，做到人臣的本分就是。”

    萧恒叹息一声，点点头：“此言也对……众卿，都散了吧。”

    何栗翻了个白眼，心想如今外头围着两千铁甲马军，脱困云云，除非长出翅膀来。陈过庭这话说的空泛，不过是故作直言邀宠罢了——且等回了汴京，再细细地跟你算今天这笔帐！他一看众人打着呵欠悉悉索索地要回房，连忙喊住：“大家的诗文不可怠慢了，明日都呈给圣上。”

    陈过庭瞥了何栗一眼，冷冷地哼一声，一甩袖子自回房里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众人郁闷兼无聊，想起昨天的诗来，于是纷纷找了纸笔在那里誊写。正写得热火，突然走进一个人来。这人黑瘦无须，竟然是一个太监。太监也罢了，他居然蓄着金钱鼠尾，穿北地皮袍，做乌里温人打扮。众人眼看他趾高气扬睥睨四方地走进来，纷纷退后叉手道：“邓公来了。”众大臣里只有陈过庭冷着一张脸，喝斥那人说：“邓珪，官家待你恩重如山，何至于背主求荣如此！”

    邓珪翻了陈过庭一眼，尖细着嗓子阴阴地说：“陈相公，咱家当年在大内时怕你，如今却不怕你。咱家如今乃是大靺鞨国的臣子了，嘿嘿。”

    萧恒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握着陈过庭的手说：“休与他计较，休与他计较。”

    邓珪在殿里转了一圈，一眼瞥到众人写在那里的诗文，呦了一声拿起几张来翻看。一路翻一路还说：“各位好兴致啊，都睡土房子了，还有心情吟诗……”他忽然停下来，阴冷地拈出几篇诗文，环视众人。“这是那位相公的大作呀？‘噬脐有愧平燕日，尝胆无忘在莒时’，还有这篇，‘虏帐梦回惊日处，都城心切望云时’。哼哼，好诗啊好诗。自称‘在莒’，又骂大靺鞨国为‘虏’，你们这群人，敢是吃了豹子胆狮子心不成？”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色俱厉。一群大臣立刻跪倒。萧恒继位才一年，班底大部分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萧恒的父亲是个风流皇帝，所选择的大臣无一不是丰神俊雅，白面长须的美男子。如今这群美男纷纷朝一个五短身材，相貌猥琐，黑瘦如老鼠一般的宦官跪倒，形象真是诡异。

    写这两首诗的大臣孙觌和汪藻更是害怕，流着泪苦求邓珪说：“不过是游戏文字而已，如今知道错了。万望邓公海涵，包容则个，便是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