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山沟的东边是一面沟崖,陡峭的崖壁让这条沟显得深不可测。喇嘛看见整个沟沿后趴着的全是独立营的兄弟,大部分都穿着青绿色的土布军装,小部分还穿着平常衣裳,有几个兄弟依旧是一些妖怪样的打扮。各自的武器横在跟前,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小路。
沟崖的背面大约十里路开外就是郁郁葱葱的崂山,此刻的崂山笼罩在一片云雾当中,犹如一幅水墨画。
传灯指着坐在一块石头后面的一个高大的背影,对喇嘛说:“过去吧,大哥在等你。”
喇嘛跳过去,对稳坐着沉思的关成羽张口就来:“又让我跑腿儿是吧?”
关成羽不说话,招手让他坐过来,摸摸他的口袋,将特别通行证摸出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递给他,点了点头。
“还真的又让我跑腿儿?大小也让我过过眼瘾啊大哥,”喇嘛揣起通行证,腆着脸说,“打从咱们来了崂山,你们打了多少仗啊,我一次也没捞着参加,这次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你就让我过一把瘾怎么样啊……”见关成羽不说话,喇嘛故意磨蹭,“刚才传灯跟我说了,你要让我去俾斯麦兵营,我去那儿干什么?你不是早就说过,过几天咱们去炸平了狗日的,到时候我去打前站总可以了吧?这当口我去干什么?那面又没有非去不可的事情。”“有,”关成羽阴着脸说,“我已经得到了消息,传灯他爹和你娘被鬼子押去了那边,你必须尽快过去看看他们会被押在什么地方,不然就晚了。”
“大哥真是多此一举,”喇嘛哼道,“我在翁村见过张彪了……”接着,喇嘛把他见到张彪,张彪说的话对关成羽复述了一遍,“彪哥说,你就不用心事这事儿了,一切有他呢。”
“我不会相信他了,”关成羽一脸漠然,“就是因为太过相信他,大车店才出事儿的。”
“彪哥又不是没去……”
“我知道他去过,可是他办事儿没用心,现在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
“可是他的娘也押在俾斯麦兵营里啊……哦,不对,他说,他娘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哥,彪哥他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对,死了,”关成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玉生来过,他确定张彪他娘已经死了,但目前还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还有谁?吉永太郎呗……”
“不可能,”关成羽矜了矜鼻子,“他还没那么没有城府,杀人的另有其人。”
“不会是小炉匠吧?前几天小炉匠一直在兵营附近晃悠……”
“有可能。喇嘛,以后见到张彪,千万别跟他提这事儿,我要看看他到底能够咋样。”
“关我屁事……大哥,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你就说一句,我到底可不可以在这里解决几个小鬼子?哪怕我不动手,看看也好。”
关成羽盯着喇嘛看了许久,抬手拍拍喇嘛的胳膊,口气不容置否:“你必须下山,这儿用不上你,那边的事情比这边要紧。”“我明白了,”喇嘛知道再请求也没有用了,索性起身,“你的意思是好刚要用在刀刃上,是不是?哈,那我就听你的……走喽!”
喇嘛没有走远,他绕过几个兄弟,在两块石头的夹缝中找到了正在将几颗*往一起绑的徐传灯。
传灯似乎看出来喇嘛不想走,笑着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我没骗你吧?你还是一个跑堂的。”
喇嘛往关成羽那边看了看,一横脖子:“你说错啦,大哥让我在这边过一把瘾再走!”
传灯不相信,拧着喇嘛的耳朵刚要说话,喇嘛一缩脖子冲向了北边,在一堆*后面趴下了。传灯笑笑,干脆跟着他爬了过来。
雾气渐渐散去,毛茸茸的太阳在头顶风筝似的飘。
有人在抽烟,有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掐死!妈的,被鬼子发现,一炮弹丢过来,连**给你削了去!”抽烟的伙计接口一句“削去就削去,反正也没用了”,蔫蔫地灭了烟。太阳的光线开始强起来,风也停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沟沿上趴着的兄弟有几个沉不住气了,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像一大片蛾子在半空中飞。喇嘛抬起头前后看,绵延二三里的峡沟里全是独立营的兄弟。
小鬼子怎么还不来呢?喇嘛有些急躁,不会是白等了吧……人家吉永太郎也不是个傻瓜,在大集上没有发现异常,人家就不会直接从山东头或者大留岛那边回沙子口?也不对呀,山东头那边有杨武的兄弟,大留岛那边有李老三的兄弟,这两边没有枪声传来,鬼子一定会经过这边。小鬼子,快来吧,爷爷等着修理你们呢……喇嘛正这里心急火燎地四处乱看,东边聊天的几个兄弟突然齐刷刷地趴下了。喇嘛迅速藏回*堆,往下一看,路南头冒出来一辆青蛙一样小的卡车,车上的膏药旗渐移渐近,喇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莫名地竟然有些紧张。
关成羽沉稳地声音传了过来:“任何人不许开枪,走近了再打!”
喇嘛紧着胸口跟了一句:“前后都给他卡住了再打?”
传灯将身边的那捆*抱在了胸前:“没错,汉杰是个明白人。”
挂着膏药旗的那辆卡车渐渐大了起来,车轮带起的泥浆扬场一般往后面摔。后面出现几辆土灰色的装甲车,紧接着有密密麻麻的鬼子兵冒出来,蝗虫似的布满小路,一截一截地往北边涌。喇嘛紧张得手心攥出了汗,不住地往关成羽那边看。
传灯微笑着将身边的一杆三八式步枪丢过来,压着嗓子喊:“会用吗?”
喇嘛拉一下枪栓,应道:“有我不会用的家伙吗?”话音刚落,已经驶过前方的卡车突然停下了,喇嘛赫然发现卡车上架着一门迫击炮,旁边是一挺牛腿粗的重机枪,几个鬼子速度很快地将机枪和迫击炮对准了这边。另几个鬼子跳下车,每人手里拿着一面彩色的小旗冲后面的装甲车和涌过来的鬼子兵挥舞。
不知什么时候,卡车的后面棋子一般摆满了一门门闪着乌光的迫击炮。
喇嘛茫然,难道鬼子提前已经发现了我们?
就在喇嘛愣神的时候,鬼子的迫击炮响了,炮弹惊飞的鸟群似的飞向这边。
轰隆隆的爆响,伴随着尖利的耳鸣,令喇嘛惊恐万分,不好,鬼子一定是发现了我们……泥土从天上扑簌簌掉落下来,把他搞得灰头土脸,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我们在伏击人家,可是人家是在将计就计呢。
这边,关成羽也吃了一惊,无意识地喊:“弟兄们趴好,不要乱动!”
正在发懵着互相打量的兄弟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喇嘛说声“不能等死啊”,双手一阵乱摸,摸到步枪,猛地抬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枪。喇嘛侧脸一看,硝烟中露出来的是传灯沾满泥浆的脸。炮弹不住地在附近爆炸,如同炸雷在耳边落下,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撕裂大家的耳膜。大片大片的泥土被掀翻,漫天飞舞的弹片夹杂着石块,雨点一般四散。
“为什么不开枪?”喇嘛抻着脖子喊,传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狠狠压住喇嘛的手,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吼:“听大哥的,趴好了!” 喇嘛手足无措,看看周围,有几个兄弟似乎没有经过什么战阵,蜷缩成一团,撅着屁股抱着脑袋,体若筛糠。还有几个兄弟蜷缩在战壕中,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把步枪放在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身下的泥土在炸点中翻滚着,如同沸水一般涌动。雨点般落下的炮弹似乎要将这里撕毁。不时有炮弹径直落入沟底,血肉横飞中,不断有人奔跑着,喊叫着。
一串尖利的啸音由远而近,喇嘛大惊,竟然有些后悔自己留在这里,埋下脑袋,恨不得把身体塞进泥土。身边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身体一轻,喇嘛竟然腾在了空中,然后狠狠地砸到了一块松软的地上。炮弹爆炸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嗡嗡的鸣响。喇嘛感到时间一下子被拉长了,一块泥土缓缓飞过他的眼前,他感到脊背阵阵发凉,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我被炮弹打中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一大块泥土落下来,喇嘛的上半身整个被掩埋起来,我完蛋了,我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杀就要死了……喇嘛的胸口憋闷不堪,鼻子嘴巴似乎灌进了什么东西。
奇怪,我怎么还有感觉?喇嘛轻轻挑了一下手指,勾到一个铁圈,那是步枪的扳机护圈,步枪还在手中!胸口一松,黑暗的感觉随之消失。
“大口喘气!”紧闭着双眼的喇嘛感觉有一只手把他口鼻上的东西抹了下去。喇嘛睁开眼睛,传灯担心又焦急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股裹挟着呛人*味的空气直入喇嘛的气管,喇嘛剧烈地咳嗽起来,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我没死,我果然还活着! 刚才还冒在沟沿上的一片脑袋此刻全都不见了,除了几个受伤的兄弟滚落沟底,大家都躲到了沟沿下面,齐刷刷地望向关成羽。
关成羽探头往下看去,大片的鬼子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开始聚集,把手往南边压了压,又往北边压了压,无声地笑了。
迫击炮的轰击停止了,但机关枪的子弹依然在半空中呼啸,并向峡沟后方延伸过去。
停顿片刻,鬼子兵开始往峡沟这边前进,迫击炮又架了起来。鬼子似乎是在进行地毯式轰炸,峡沟这边几乎没有落地的炮弹,炮弹全都倾泻在峡沟后面,周围的田地被大片掀翻,形成一个一个巨大的弹坑,破碎的庄稼混着泥土,狼藉一片。关成羽将微笑变成了大笑。
阳光透过硝烟,暗淡得有些狰狞。
不时有一团团沙石从峡沟后面腾起,碎石、土块被炸上半空,又落下来,把兄弟们砸得痛苦不堪,峡沟对面的山坡下,一潮一潮的鬼子兵不断地接近这边,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见。有人在尖声喊:“拼了吧,别等死呀!”“不许开枪!让畜生们再近一点儿!”关成羽的咆哮在硝烟中充满杀气。
“喇嘛,别怕,别低着头……”传灯的胸前紧紧箍着那捆*,一股风把硝烟带过来,让他连连咳嗽。 喇嘛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下面:“ 不怕,我不怕……我要杀鬼子,我要杀鬼子……”尽管这样说着,喇嘛还是感觉紧张,他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贴着泥土的胸口之下,心脏怦怦地跳动,几乎要从嘴巴里蹦出来。刚才我被*炸起来了,刚才我从鬼门边走了一遭……他感到喉咙发干,全身都是冷汗,咬着牙,双手攥紧步枪,全身虚弱得就像刚从澡堂里走出来。有几个兄弟快要控制不住了,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
“老少爷们儿坚持住啊,千万不要乱动!让狗日的再靠近一点儿——”密集的弹网下,关成羽大声吼叫。
望一眼面孔也有些急躁的关成羽,喇嘛的手指粘在扳机上,指节勒出青白的颜色。
就在喇嘛即将坚持不住扣动扳机的时刻,大片的鬼子兵突然从硝烟中冒了出来。 不能再等了!关成羽大吼一声:“开火!”沟沿上呼啦啦挺起无数沾满泥土的身躯,无数个胸膛用尽全力爆发出一声海啸般的大吼:“杀呀!”暴风骤雨般的枪声如同千百条霹雳同时爆炸。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鬼子兵瞬间就被打成了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
鬼子的步伐停顿了一会儿,随即,机枪声重新咆哮起来,一片片子弹泼水一样把沟沿打得千疮百孔。
不远处,正喊叫着站起来的大金牙突然中弹,半边脸在喇嘛的眼前骤然爆裂,整个身体棍子一样往后倒去,甩出礼花样的一溜混合着白色*的鲜血。
喇嘛的脑子陡然空了,子弹钻入面前的泥土,让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拼命地扣着扳机,却怎么都扳不动。“把保险打开!”传灯将胸前抱着的*猛地丢出去,巨大的爆炸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开枪呀!杀狗日的啊——”随着一团火光,三个惨叫着的鬼子兵被炸飞到半空,四分五裂!身边一个阔太太打扮的兄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七爷是个好‘炮头’……”传灯跟着嘶啦嘶啦地笑。
“喇嘛,打开保险!”随着传灯的又一声喊,喇嘛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明白自己露怯了,颤抖着手,将枪栓后面的那块小金属条扳了上去,枪口突出一团火光,一个即将冲到喇嘛身边的鬼子兵猛然停留在原地,旋身摔倒在一个巨大的弹坑里面。
关成羽丢掉手里的匣子抢,抓过身边已经倒下的一个兄弟手里的机关枪,纵身跳上一块巨石,大喊着“来送命吧小鬼子”,向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鬼子兵疯狂扫射。鬼子兵倒下一片又冒出一片,在硝烟与弹坑之间缓缓挺进。喇嘛已经彻底镇静下来,可是他手里的枪不知什么时候被炮弹炸起来的气浪掀走了。
想要找自己的枪已经来不及了,喇嘛跳到沟底,摸索着从地上抓起一杆三八步枪,跳上来,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咬着牙,闭上左眼,把一个狞笑着冲过来的日本兵套在准星之中,轻轻扣动了扳机。枪筒往上跳了一下,没听到枪声!喇嘛慌乱中猛一抬头,那个鬼子兵还在狞笑着往他藏身的这块石头方向冲。“操你妈,我就不信弄不死你!”喇嘛骂了一声,重新瞄准。狡猾的鬼子兵似乎明白了什么,野狗一般窜进一个弹坑,从喇嘛的视线里消失了。喇嘛愣了一下,冲弹坑里扣动扳机,步枪依然没有反应,这才发现自己摸到的这杆枪还是刚才自己用过的那杆,同时也想起,放完第一枪还需要退弹、重新上膛。 带着火线的子弹在空中“嗖嗖”飞过,一片片血花不时从后面喷溅起来。
峡沟里的兄弟们打红了眼,几乎全都从掩体后面站到了沟沿上面,瓢泼似的弹雨疯狂地向沟下倾泻。鬼子兵一片一片地倒下,又一片一片地涌出硝烟,嚎叫着继续往前冲,似乎要吞没整条峡沟。
炮弹不断地落在峡沟四周,炸出一团一团带着火光的血雾。
弟兄们已经打疯了,眼看着身边的兄弟不时倒下,全都红了眼珠,连那些胆小的兄弟也不再趴在战壕里了,跟着前面站起来的兄弟,平举步枪,连哭带骂地将一发发子弹订进了鬼子的胸膛。
随着一阵老牛喘气也似的轰鸣声,一辆好歹越过满地乱石的装甲车爬了上来,喀喇喀拉的履带碾碎石头的声音充满着恐怖的意味。
关成羽打光了枪里的子弹,大鸟一般往传灯这边冲:“快!快!*!”
传灯这才想起,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已经被自己在慌乱中扔了出去,慌忙丢掉手里的枪,横身扑向沟沿一侧的那些木头箱子。
这边,喇嘛终于等来了机会,那个依旧狞笑着的鬼子兵从弹坑里探出脑袋,刚要往上跃,脑袋就开了花,麻袋一般重新砸回弹坑。
关成羽推倒一个半跪在沟沿,已经断了气的兄弟,将他的枪抓在手里,一枪一个撂倒几个装甲车旁边的鬼子兵,继续冲传灯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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