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少女,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要到哪里去?
我忽然想起来,前述找错了门的赵逢冬先生家,其侄女赵文英,当时也在克难坡劳作支前。她们显然没有相遇相识会合在一起——这不是编撰电视连续剧。
赵黛莉渡过黄河,她那双不曾包裹的新式大脚,落在了陕北黄土地。此后,她一会儿在秋林,一会儿又被兵站站长送往韩城。这些荒僻去处,都不是久留之地,黛莉最终漂落到西安古城。是的,她既没有找到共产党,也没有追随国民党,她举目无亲,她很难生存。唔,娜拉走后又怎样?娜拉走后很危险!鲁迅曾说,娜拉出走,不是重返家室,便是沦为娼妓,中国女性,独行最难。
赵黛莉在西安,落脚点依然逃不脱亲友故旧。叔父赵廷玉、赵廷英在保定军校五期同窗里,除了前头提到的傅作义、赵承绶,还有一人就是宁武同乡杨耀芳。杨在阎军中亦为名将,曾任晋军第六军军长,赵廷英即在该军就任第四十七师师长。“七七事变”之前,毛泽东率红军东征山西,第一个对手便是守河将军、晋西警备司令杨耀芳。据宁武史料记载,此次作战,陕北红军首领刘志丹,就是被杨部章振宇团所射杀。不知是否准确。
抗战爆发后,杨耀芳与阎系不睦,失去兵权,手下师旅尽属他人。据说,赵廷英投敌,亦与此番变故相关。阎锡山仅仅委任杨耀芳出任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驻西安办事处中将处长,不再带兵打仗。其家眷亦在西安。赵黛莉从韩城坐胶皮大车来到杨家,整日与杨太太、杨公子枯坐闲聊,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此后,黛莉在苦闷中去往甘肃,到兰州、天水等地与姐姐一家会合。而这个新兴民族资本家的家庭生活,仍然不合赵黛莉心意。离家出走之际,赵黛莉随身带出一笔钱,数目不小,大约有三千多元法币。当时,每二十元法币可换得一两黄金,推算下来,这笔钱相当于黄金一百五十两,煞是可观。结果,姐姐赵巧生与人打麻将输掉不少钱,便拿了妹妹这笔钱去做香烟生意。黛莉老人回忆说,自己从未出过门,一向不知生活之艰辛,身上有钱,竟不知做何用项。姐姐要用,拿去好了。而且,无政府主义者有一条理论,就是鄙夷钱财,自我奉献。这下可好,姐夫在天水创立毛纺厂是个长线买卖,一时间并不见钱,姐姐家成了无底洞。从那以后,赵黛莉变成了一位穷小姐。
就在这时,赵家父亲赵廷雅,从太原给姐妹俩来信了。他牵挂着女儿“梅生子”,劝她中止流浪,继续读书,再图前程。赵父执意主张黛莉离开甘肃,前往北京去上大学。对于父亲及六叔在山西事敌,黛莉本来就极度不满,现在又劝她到日军华北大本营北京去赶考,当然不会应从。尽管她渴望读书,期盼进入大学之门,这一点没有疑义,而生灵涂炭,国难当头,烽火遍地,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尽为日本侵略者所造成。她怎能在滴血的刺刀下,把书本读进去?于是,黛莉回应父亲:我宁肯永远浪迹天涯,也绝不到日军占领区,去接受奴化教育。
老人对我和李彬重复说:我不要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我不去北京上大学!老人言及至此,情绪依然激动。
山河破碎,理想必将破碎。
生活无比沉郁。
穷小姐赵黛莉,身无分文,一时间走不出姐姐家门了。到这时她才知道,娜拉的确不具备独闯天下、自立自强的能力。
这一天,黛莉随同姐姐上了兰州。她百无聊赖,闲得心慌,又想买几本书看。此去兰州,是为姐夫的“赈济第二十工厂”购进羊毛。这位厂长姐夫,曾用名叫李鸿桢,留洋英国学习毛纺印染轻工业,1949年以后,曾任北京清河毛纺厂工程师。当年他创办的天水纺织厂,后来成为当地一家大型企业。
赵家姐妹一到兰州,即有豪门大佬出面招待。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宁武巨富、民国闻人南桂馨的长子南映庚。前头有述,赵、南两家,上一辈就是亲戚了。南映庚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派驻西北,担任兰州区银行及四明分行监理官,此前任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第三处处长,地位显赫。
提到四明银行,实力煞是了得。近些年拍卖会上,时常可见由四明银行衍生的老票证。该行为清朝晚期成立于上海的几家私立银行之一,经营主体是宁波人,四明便是宁波之别称,民国以后逐渐有雄厚官股注入,广泛发行纸币,经营项目繁多,融资巨大,其大本营驻扎上海,窥控全国经济命脉。原先有句话形容山西晋商老牌票号,说“执全国金融之牛耳”,还说“凡是有麻雀的地方就有山西商人”,到民国以后,这话就该送给四明等新银行了。抗战爆发,四明总部从上海雜转迁往重庆,遂在西安、兰州等抗敌大后方创立支行,仍可维持相当数量的金银法币运转。
不知何时,宁武巨户南桂馨家族,介入了四明事务,且有大公子南映庚深人兰州,出任财政部监理要职。不难想见,当此动荡岁月,更偏远地面,南家公子与赵家姐妹相逢,自是热忱四溢,感慨万千!两家人许多体己话诉说不尽。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此次南、赵两家年轻人他乡逢聚,对于黛莉今后命运构成极大转折。
命运这东西,说是偶然,实为必然。
南映庚得知,梅生子一赵黛莉尚且闲居姐姐家中,无事可做,当即出面帮忙。他亦有能力帮得这个忙。
知识女性赵黛莉,从此成为兰州四明支行属下一名职员。她很快学会了打算盘,同时兼任中英文翻译工作。生存需求大于探索,大于追寻,大于奋斗,大于对他人的拯救。她渐渐疏离了曾经无比炽烈的革命理想,流浪的脚步中止在抗战后方一家银行柜台之前。生活重新显现温馨气氛,还有暖色调子。
工作之余,黛莉重新捧起文艺类书籍,在躺椅上慢慢读去。也许,她记起了巴金先生第二封信里那几句话:“你得听我的劝告,等候着将来。你不要老是想到牺牲,你也得有些享受。一个十七岁的女子,也应该过些快乐的日子。”
巴金还在第五封信中,对黛莉做进一步劝告:“你不过是十七岁的孩子。而中国还充满着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第一批献身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你。你不要那样苛酷地责备你自己。”
第七封信,巴金先生对黛莉最后致言:“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中国兰州,这里没有战火。这里是和平宁静的大后方,土地广阔无垠,人心忠厚朴实,充满甘甜爱意。银行工作遮风避雨,条件相对好些。这一切,都比较接近人性,提升人们“好好地活下去”的热望。
谁也不曾想到,不久之后,平静生活又起狂澜,悲剧这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