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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有多复杂呢?
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嘴角不自然的抽搐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立刻变得晦暗,再也没有之前那般神采奕奕的样子。
说不上是生气,反而像是感叹岁月无情的怅然和失意。
江雪明连忙安慰道:“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
“你是不是...刚才听见我说了那么多事。”维克托挥了挥手,也不愿与江雪明对视,他只是看着窗外的无边黑暗,眼睛也慢慢有了神采,映出车厢的冰冷大灯:“我说起十六年前的灵衣采购——你就在猜测我的真实年龄?”
“是的。”江雪明没准备撒谎,只是实话实说:“老师你看上去很年轻。”
“因为我是个永生不朽的异类。”维克托将视线移了回来,好好盯着眼前的两个小家伙,“我是个[Desperado·亡命徒],正如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我早就应该死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阿星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师你的意思是,你吃了唐僧肉?长生不老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维克托耸肩无谓,干脆靠上椅背,说出心底的小秘密反而一种解脱的意味。
“那...老师你今年多大了?”江雪明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我能看一眼你的乘客证件...”
“不可以!”维克托突然凶了江雪明一眼,转瞬间又化为不咸不澹的态度,稀松平常的解释:“说实话,我有点生气,我不想多说什么了——谈点轻松的吧!孩子们,说点轻松的,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哇哦!”阿星连忙往桌前拱,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江雪明把所有东西都收好,要洗耳恭听。
......
......
故事开始了。
“一八一零年,有个旧时代的贵族家庭捞了一笔大钱,在神圣罗马帝国覆灭之后的第四年,到了个小地方买了一块地讨生活——奥地利那会还不叫奥地利,这对夫妻生了个大胖小子。”
“那个小子,就叫大卫·维克托。”
“他学骑马射箭开枪打猎,最后爱上了写书。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也像是步流星你一样,去了监狱,连坐牢的理由都一模一样。要去体验生活。”
“他想写出更真实的故事,与监狱的典狱长立下约定,要亲身感受牢狱的苦难生活,和其他狱友同甘共苦。”
“可是典狱长却暗中使诈,将大卫小子的假罪定成真罪,在六个月之后斩首示众。这个典狱长要用这套手段,从大卫小子的家人手中敲出一笔赎金。”
“大卫小子非常生气,倒不是因为典狱长讹他家的钱,而是因为其他罪犯根本就没有这种拿钱赎命的机会——如果大卫小子使用了这种特权,就无法体验真实的牢狱生活了。”
“事实也是这样,在他作为人质服刑期间,从狱卒那里得到了各种特权,他的衣服和吃喝都是特供——整个监狱所有狱卒,都生怕这张肉票在牢房里受了委屈。”
“在服刑的日子里,他受尽折磨,穷苦又恶毒的罪犯拉帮结伙,躲过狱卒的侦听,私下肆意殴打这个人上人。”
“典狱长越是宝贝这张肉票,罪犯们就越想把他撕成碎片。”
“还好他活下来了。不光是活下来,还挺能打——”
“大卫会把饭食分给狱友,哪怕这些罪犯打过他,他希望和狱友吃一样的食物,能写进书里。”
“大卫会把衣服分给狱友,哪怕这些罪犯打过他,他希望和狱友穿一样的衣服,能写进书里。”
“大卫愿意和逃狱的坏家伙一起受鞭刑,因为这些能写进书里。”
“又有狱友大字不识,大卫会为对方代笔写书,把信件寄回这些犯人的家乡。”
“连大卫小子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罪犯眼里的偶像明星,变成了首领。”
“或许是同理心和同情心,还有家书中强烈的思乡之情带来的感染力,可是大卫小子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偶像,他希望和朋友公平的交心相谈,而不是总听见一个个胆战心惊又畏首畏尾的[您]。”
“大卫·维克托在朋友们的口中,变成了伟大的作家维克托。”
“大家甚至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才会流落到监狱里来,要送去砍脑袋。”
“他们不愿意大卫小子死,于是就先砍掉了典狱长的脑袋,又托监狱里业绩最好的老大哥,找人砍掉了下判决书的老法官的脑袋。”
“这回大卫小子和朋友们是罪上加罪——眼看刑期将近,维克托老爷为了让儿子活下去,就给维也纳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剧院。”
“为了庆贺这件事,大卫小子和当地所有的罪犯都得到了保释的机会。”
“维克托家欠下了巨债,从亿万富翁变成了千万负翁,大卫小子只得背井离乡,逃去美国,为太平洋铁路公司工作,要写书干活,还父母的债,就像是你,江雪明,你曾经也要还父母的债务——在这趟旅途中,大卫认识了一个中国人,还认识了一个英国人。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估计得说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故事结束了。
......
......
火车在减速——
——城市越来越近。
黑暗中,能依稀看见卫星乡镇的基础电气化设施,还有铁道信号灯。
它们已经荒废了很久很久,没有居民住在这里了。
城市的高墙坝口塔楼林立,地下河与内循环水道系统非常先进,看上去就像是为了热核战争之后的末日生存所造的堡垒。
极远极远的地方,是城市灯火映出的巨大崖壁。
车站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引航员手中的红旗,听到车站管理员的哨声。
江雪明和步流星两个小家伙,停留在维克托先生的故事里。
他们不知道这位VIP口中所说的事情是真是假。可能这个故事,本就是作家编出来的美好童话。
只是还有几个问题,还有几分不舍。
江雪明是个日子人,他要抓住重点。
“维克托老师,照你说,你应该有两百岁了...你是怎么活这么长的?”
维克托使诈耍赖,一语带过:“你只问我的年纪,我为什么能活这么久,那是另一个故事,我说故事是要收钱的,每个人的人生,自己的故事,往往是最难写的——而且时间也不够了。”
江雪明还想追问:“那关于BOSS...你知道些什么吗?它说它叫傲狠...我...”
大卫·维克托不说话,只是看着雪明,单单看着,眼中有无限的温柔,像是在说:“求你了,好奇的小宝贝,我得去上班了。”
老师掏出钢笔,在江雪明的本子上写下电话号码,就再也不说话了,他单手比着六,在耳旁轻轻摇晃——意思是,有空常联系。
随着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传来。
三人提着包袱下了车,从月台一路走,走去更远的地方,谁都没有说话。
在人潮汹涌的安全岗,被六个无情的闸口分流道路切开。
远远的——
——步流星抿着嘴,热泪盈眶,想起还没有向老师好好说一声谢谢,于是他嘶声呐喊。
“老师!老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啊!谢谢你啊!”
阿星不知道说什么,只在脑海里找乐子,找一些填充物,将这趟旅途上的偶遇,用手机拍照的方式,试图将瞬间变成永恒。
维克托转了个身,还是那样灵活,对镜头笑了笑,同样大声呐喊:“最后一场比武可能时间比较长!要持续一辈子——两个小家伙!希望我们总是能在车上偶然相遇!谁要是没来!谁就算输!”
“好!我不会认输的!”阿星大声喊着:“老师!放心吧!我要是有孩子!我一定不让他写书!他要是敢写!我打断他的腿!家里再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啊!”
“哈哈哈哈哈哈!”维克托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星一个劲地擦眼泪,背着包一只手擦不干净,雪明又帮他擦另一只眼睛。
“老师!你到底是什么星座啊?!”
维克托没有回答,也没有说再见。
一熘烟就跑没影了。
江雪明细细想着,手中日志默默记着。
“维克托老师送了我们很多很多宝贵的礼物。”
“与他初次见面时,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很好对付的人。”
“可是相处久了,会令人感叹,好像在短短的二十个小时里,我们已经产生了难以割舍的友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在两百年之前,也是三个火枪手的其中之一,与两个伙伴闯荡在美国西部,去荒漠红岩戈壁上修铁路。或许他不愿意提及的事,不愿意说起的长生秘诀,与他口中的两位朋友有关。故事的最后,就像是这道分流闸口——”
“——大卫·维克托与他的两个伙伴,作生死未卜的告别。”
......
......
两人停驻在闸口前。
步流星:“其实刚才有个事情,从老师说的那个故事里,我感到非常困惑。”
江雪明:“我也是,我猜我们想的是同一个事。”
步流星:“我们明明没有把日志交给大卫先生...”
江雪明:“为什么他知道...阿星你想去坐牢。”
步流星:“为什么老师知道,雪明大哥要还父母的债。”
两人细想都是不寒而栗。
——于是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