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浑身一紧,看着苏麻喇嬷嬷求助,苏麻喇嬷嬷悄悄摆手示意她不要辩解。岚琪自知有错,可也难免委屈,静静地跪到那角落里去。可她早已养得娇贵身体,再不是老早宫女时扛得住打骂的身子,跪不过一刻就疼得眼泪汪汪。可太皇太后视而不见,撂下她到外头去,她才偷懒坐下去,就有年长的老嬷嬷进来,满面尴尬地说:“娘娘您可好好跪着,太皇太后说若进来瞧见您偷懒,老奴这把年纪也要去慎刑司走一遭了。”
岚琪知道太皇太后言出必行,不敢坑害了这老嬷嬷,唯有直挺挺地跪着。膝盖上钻心地疼,疼得她直掉眼泪,盼着玄烨赶紧散了朝,好来为她求情。
而正如她所盼,太皇太后罚的是岚琪,但要连玄烨一块儿警醒,自然有人通风报信给乾清宫。皇帝散了御门听政,心情甚好地刚回来,就听李公公急匆匆禀告:“万岁爷赶紧去慈宁宫瞧瞧,德嫔娘娘这都被太皇太后罚跪一个多时辰了,谁也不敢求情。”
“皇祖母为何罚她?”玄烨惊愕不已,但转过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衣裳也不换就要走,却被李公公拦回来说,不换衣裳等下又是说辞,这才急匆匆换了朝服,赶往慈宁宫。
岚琪这些年养得娇惯,身子虽好,可经不住这样的惩罚。虽听得西洋钟鸣响,却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了,实在扛不住,从落泪到哭泣,再后来就坐下了。老嬷嬷也瞧她可怜得很,不加阻拦,反探头探脑望着外头,生怕太皇太后突然进来。
好在终于有动静,听见外头通报皇上驾到,老嬷嬷忙道:“娘娘再忍一忍吧,万岁爷来了呢。”说着要拉岚琪跪起来,可她怎么也直不起身子,跌在地上摇头哭着:“腿没有知觉,起不来了。”
说话间皇帝如风而至,进门就瞧见她这样,几步上来把人抱到炕上坐。玄烨知道岚琪不大爱哭的,哭成这样一定是挨不住了,心疼得不行,可老嬷嬷还在边上絮叨:“万岁爷您先去大佛堂见太皇太后吧,奴婢可不敢让德嫔娘娘起来。”
岚琪见皇帝要发作,拉住劝:“皇上先去给臣妾求求情,可不要再惹恼太皇太后了。”
“那也别跪了,小杖受大杖走,你是傻子?跪出毛病来了,皇祖母于心何忍?”玄烨气极了,不许岚琪再下来,让李总管看着,自己辗转去了大佛堂,见苏麻喇嬷嬷在门前等候,定了定心神,才缓步进了佛堂。
佛堂之内檀香幽静,玄烨急躁的心也渐渐平息,在太皇太后身后行礼,便听祖母道:“你进来便带着一股子急躁,坐下定定心再说话。”
“是。”玄烨不敢违逆,跟着祖母在蒲团上坐了。祖孙俩静了须臾,太皇太后才收起手中的佛珠。玄烨见她要起身,赶紧来搀扶。触手摸到祖母的胳膊,心头一惊,不知是天暖衣衫减少了,还是皇祖母又瘦了,总觉得祖母的身体比从前轻了许多,手臂也细了,再留心看,皇祖母的鬓发已经全白了。
玄烨有些恍惚,他明白是自己疏忽了。心里总觉得皇祖母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为自己遮风挡雨,傲视朝臣无所畏惧,虽知祖母渐老,却是头回因眼中所见的苍老而震撼到心灵。
“朝廷上的事,渐渐我也跟不上你们了,什么北边儿沙俄,南边儿台湾,年里过节听几个老臣讲起,我心里直犯嘀咕,生怕说错什么让他们笑话。”太皇太后扶着孙儿的手往外头走,笑着说,“皇祖母真是要颐养天年了。这日子一天天滋润得很,外头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你们想骗我瞒我,也很容易。我老了,不如从前那样精明了。”
“皇祖母,孙儿知错了。”玄烨轻声道,祖孙俩停下脚步,太皇太后睨他一眼,“你错什么,天子岂会犯错?是不是我听错了?”
玄烨退后一步屈膝道:“请皇祖母息怒,孙儿错了,往后任何事都再不敢欺瞒您。”
“起来,堂堂天子,跪什么?”
“孙子跪祖母,朕跪得。”
“起来。”太皇太后面色含怒,玄烨昂首见了,再不敢倔强,只听祖母语重心长道,“我还能活几年?辛苦一辈子,也愿意乐乐呵呵过个晚年,你瞒我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了我好,隆禧没了的时候怕我着急,你也千方百计地瞒着。皇祖母知道,我的孙子疼我。”
玄烨再搀扶祖母,一同走出大佛堂,外头的人散开远远地跟着。祖孙俩走在前头,太皇太后继续道:“可你这一次瞒着我,纯粹是贪玩儿。玄烨你多大了,这一次离宫又是正经做什么事的?你再如何想念岚琪,也犯不着这样。不说别的,她去的路上万一出点儿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是,孙儿反省过了,再不敢了。”玄烨一味地服软,不敢顶撞半句,只等听祖母说连同常宁也要叫来训斥,才笑道,“皇祖母训斥了他,往后我们兄弟可要生嫌隙了。”
说话间入了寝殿,瞧见岚琪坐在炕上,一见他们进门,急着要从炕上下来,奈何双腿无力,直接跌到地上。这一下摔得也不轻,把太皇太后和玄烨都看呆了,等缓过神看见宫女七手八脚把她抱上去,太皇太后先骂道:“谁许你起来的,给我跪着去。”
岚琪吓得不知所措,玄烨拦着道:“皇祖母,您饶了她吧。”
太皇太后端坐一旁,挥手示意宫女太监都下去,瞧见岚琪脸上妆容都花了,眼睛通红一定是哭过,又心疼又生气,低声斥责了句:“活该。”
玄烨则温和地说:“只有孙儿和岚琪在,皇祖母不必顾忌什么,您只管责备,是孙儿错了。”
“你的确有错,岚琪也没脑筋。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能做,自己不晓得如何决定,哪怕来问问我呢?”太皇太后气呼呼责骂道,“你们这戏码演得很足,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这儿脾气都快没了。得亏你是今日来,再早两天来,就不是跪在屋子里,我让你跪到慈宁宫门外去。”
岚琪的脑袋垂得快到胸下去了,膝盖的疼痛钻心,昔日她被这样那样的人折腾时,都不见这样难受。但今日进门就被训斥罚跪,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震荡着她。细想想,那三天虽然逍遥快活,但前前后后的确惹出许多麻烦,岂是自己轻描淡写一句“皇上不在乎”就成的。想想真是该罚,不这样钻心地疼一回,说不定往后还会头脑发热。
太皇太后知道两个都是聪明人,不必她过多训诫,唯提点了句:“从你到我跟前起,我说得最多的是不要得意忘形,如今再提醒你一句,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再敢忘了……”
“不敢了不敢了。”岚琪连忙应道,她和太皇太后坐得很近,伸手过来拽了老祖母的袖子说,“阿哥公主们都长大了,臣妾再胡闹,也要脸面呀。不然孩子们都好好的,做额娘的老挨罚,往后还拿什么脸面去教训孩子。”
老人家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给我记在脑子里才好,往后玄烨冲动糊涂的时候,你一定要冷静。你说你们俩真想出宫玩儿几天,大大方方地去就好了,还看谁的脸色不成?这样多危险,你路上有点儿什么事,往后谁来伺候我?”
“可是……那几天可开心了。”岚琪脸上还有泪痕,膝盖的疼也一直折磨着,却又高兴地笑起来,骄傲地说,“臣妾知错,下回一定不敢了。可臣妾不后悔,不想什么出事没出事的。说了您别动气,即便今天跪得要疼死过去了,臣妾也没后悔,觉得那天跟恭亲王走了,真好。”
玄烨听了骂岚琪:“你怎么说话呢,真要跪到慈宁宫门外去才懂事?”
可太皇太后却笑:“你急什么,难道不就是喜欢她这样子?”
祖孙间几句话化解了矛盾,太皇太后该说的说了,玄烨也自知有错,之后说几件要紧的事。苏麻喇嬷嬷请来太医给岚琪疗伤,他们去了别处,又只剩下太皇太后和皇帝时,老人家才正了脸色道:“瞧见太医,我想起一件事,我这边查了没头绪,索性撂下等你回来再说。这几天你忙着前头的事也没怎么过来,我也不好去烦你。”
玄烨还以为是郭络罗氏的事,反宽慰祖母:“您是说宜嫔病了的事吧。孙儿过几日就去瞧瞧,还是那个意思,宜嫔不能太冷落,她性子比她妹妹好多了,您放心。”
太皇太后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孙儿道:“玄烨,我问你,是不是你让温妃避孕的?如今她自己发现了,到我这儿来求做主。”
玄烨眉骨一震,抿着嘴没应答,而他这模样,太皇太后知道问也没意思了,沉甸甸地阖目叹息:“你啊……我说什么好。”
“皇祖母。”
“得了。”太皇太后厉色看着孙儿,可说的话却又十足为他着想,“把这件事算到明珠府头上去,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对岚琪也不能说是你的主意,更莫说温妃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是明珠府和惠嫔的恶意,与你无关。那日岚琪也在,她若问你,你绝对不能说实话,你会吓着她的。”
玄烨目色深沉,不似方才为了出游的事一口一句“孙儿错了”,此刻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坚持。他不能忤逆祖母,但也绝不想承认自己有错。他有他的算计,皇祖母担心上苍降怒,可他并没有杀子,只是让温妃避孕而已。
“是,朕记着了。”玄烨答应,此刻苏麻喇嬷嬷从别处来,说德嫔娘娘上好了药,这就要回去了。太皇太后便让皇帝也走,她要清净清净。玄烨起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到底又折回来说,“皇祖母别生气,孙儿不会再让她吃药,往后其他妃嫔也不会。”
太皇太后却道:“我信你,可玄烨你信不信自己?从前我劝你不能断了自己的子嗣,并不只是担心神佛报应。你想想,如果那些女人发现是你下的手,传到宫里传到朝臣里去,你的面子往哪儿搁。难道说,是堂堂皇帝忌惮朝臣到了要防着女人怀孕的地步?真正的明君,怕什么外戚之扰,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的奴才。你越做出让他们觉得你忌讳外戚势力的事,他们就越自鸣得意。你要做,就绝不能留下一点儿痕迹。”
玄烨垂立听训,他并不完全认同皇祖母的话,可他一想到方才在佛堂触及祖母身体时察觉到她的苍老,心中就不忍祖母为自己担忧。不再坚持,再三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祖孙俩才算没有不欢而散。
可是玄烨的不悦岚琪察觉到了,他们一起回永和宫,玄烨说下午要歇在这里,可脸上一直紧绷着。岚琪看了许久,见他的确不是在为自己膝盖上的伤担心,终于开口问:“皇上今日听政,有不高兴的事了?”
玄烨才缓过神,摇头说没有,随口问她膝盖的伤怎么样,说她太傻,可绕了半天岚琪还是说:“皇上若这样离了永和宫,别人瞧见也会看得出皇上有心事。您不说臣妾也不想知道,但恕臣妾失礼,您这样去了别处见了别人,可不大好。”
玄烨苦笑道:“算你懂事了。”伸手摸摸她的膝盖,瞧见人家皱眉头的样子,很心疼,但皇祖母方才的话仍旧响在耳畔,便问她,“温妃的补药被人调包的事,你也知道了?”
岚琪一怔,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心里咚咚直跳,看来太皇太后是提了这件事,难怪皇帝脸上不好看,他是生气震怒,还是说?
“朕会查一查是谁做的,你也要小心,永和宫的药非经专人之手,不要随便吃。”玄烨幽幽叹着,把岚琪抱到身边,抬起她的双腿轻轻抚摸膝盖为她散开淤血,一边叮嘱,“这件事不宜张扬,你不必去给温妃什么交代,朕会让人照顾她。”
岚琪觉得玄烨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她和咸福宫往来。反正她自己也不喜欢,便轻声应着:“臣妾明白,这件事臣妾只当不知道。”
玄烨点头,他有一瞬想对岚琪说实话。一直以来她都是身边最好的倾听者,可皇祖母的话让他犹豫。他也担心岚琪害怕自己,担心自己太过冷血的手腕会吓着她,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
好在岚琪真的没再提,玄烨想不到岚琪不提温妃是因为知道人家对自己的真情,本是女人的私心作祟,还以为岚琪是体贴人。他不想听见嘀咕什么“温妃娘娘很可怜”的话,她真的一句都没有说,全中了玄烨的心意。
皇帝在永和宫用了午膳,午后因没有朝臣领牌子入宫觐见,他一面让岚琪睡觉养伤,一面就让李公公把折子送来在这里看。看得犯困了,听见胤祚的动静,就来陪陪儿子。父子俩正玩得高兴,李公公皱着眉头来禀告,说了很莫名其妙的事。
好端端的,温妃突然跑去承乾宫,让佟贵妃给她几枝梨花。谁都知道紫禁城里承乾宫的梨花开得最好,佟贵妃当然不会小气几枝梨花,可她怎么知道温妃会自己爬上去。这一下从树上掉下来,温妃当场就昏厥过去了。
“现在温妃娘娘在承乾宫,去请太医了。因知道皇上您就在永和宫,所以贵妃娘娘派人来禀告一声。”李公公说着,用询问的神情看着皇帝,大意在问皇帝去不去看一眼。
而玄烨似乎不大情愿,若是平日也罢了,偏今日才和皇祖母提起温妃避孕的事。不说他心虚,反正横竖是不痛快,并不想见。
李公公见这情形,不得已说:“都知道万岁爷您在这里。奴才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是过去看一眼好。不然的话,人家又不知该怎么想德嫔娘娘了,您说呢?”
玄烨恼道:“如今连朕做什么,也被束缚了?”话虽如此,皇帝还是动身了,可胤祚缠着阿玛不放,玄烨索性领他一起去承乾宫。
这边佟贵妃瞧见皇帝带着六阿哥来,看不明白状况,玄烨却温和地说:“他一直念叨着哥哥,朕正好过来了,领来他们一起玩耍。你把胤禛教导得很好,弟弟们都开始缠他了。”
佟贵妃这才笑:“是皇上教导得好。”然后引着皇帝往内殿去,很莫名地说,“温妃实在奇怪,臣妾怎么知道她会自己爬上去。底下奴才也该死,竟没有一个人拦着。不过皇上您放心,她死不了,太医说是吓晕的,连胳膊腿都没摔坏。”
“那就好。”玄烨心里本不痛快,倒是贵妃这几句让他有几分笑意。然后入了内殿,温妃已经醒转,见了皇帝又羞又开心。可不等他们之间说什么,佟贵妃已说:“既然你醒了,也没摔坏,赶紧回去吧。”
温妃面上可怜点头不语,玄烨便问了几声,让她别再做这种傻事。佟贵妃则在边上故意说:“天气再暖一些,永寿宫的海棠也要开了。那里没人住,你回头去剪花枝架梯子可要小心些。再摔一下,指不定没人瞧见能救你。”
“臣妾……记着了。”温妃脸色苍白没有反驳,唯有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皇帝。不久外头讲预备好了软轿,要送她回咸福宫。温妃看着皇帝欲言又止,可这里由不得她做主,很快就被承乾宫的人抬走了。
不过玄烨和佟贵妃还是送到了门前,看着她上了轿子走开才折回来。贵妃本以为皇帝立刻就要回永和宫去,没想到却陪她一起和两个孩子玩了许久。再后来让乳母抱六阿哥回去,自己则回乾清宫去了。
这样闹腾一场,反让皇帝在承乾宫逗留了一下午。当岚琪一觉醒来听说这些时,揉着自己的膝盖嘀咕:“宫里头到处都有梨花,承乾宫里虽开得好,但也不见得稀奇得非要来这里剪,温妃娘娘还自己爬树了?”
“架的梯子没站稳,一头栽下来,听说没爬高,所以跌得也不重。”环春拿调好的药膏给岚琪抹在膝盖上,叮嘱她别乱动。
岚琪慢慢想着温妃那些心思,想着她宫里堪比御膳房精致的菜肴点心,想着她费劲儿地采集花上露水。她毫不保留地表露心迹,显然为了讨皇帝欢心,她愿意做任何费心的事。就不晓得她今天跑来剪梨花,是不是故意摔下来,好引皇帝去瞧瞧她。
毕竟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贵人,温妃若想从永和宫请走皇帝,不会再像曾经那样半路把人拦走,也不可能闯进来要人。于是选了个好地方,闹了个好笑话,可惜结果又和那些露水一样,似乎是白辛苦。
“娘娘,温妃娘娘摔伤了,我们要去安慰吗?”环春给岚琪敷好药膏,便来问这件事。永和宫里送往迎来的事儿是环春盯着的,她举棋不定时,才会来问主子。
岚琪摇头:“皇上今天暗示我不要和咸福宫多往来,正好我也不愿意,往后还是远着些好。”
此刻香月从外头进来,乐滋滋地捧着一瓶花枝,进来搁在桌案上说:“贵妃娘娘赏赐的梨花,让您摆在屋子里瞧瞧。”
岚琪和环春面面相觑,香月又说:“奴婢问了的,来送花的小公公说各宫都有。贵妃娘娘怕大家都惦记她宫里的梨花,跑去什么人再摔下来可怎么好,就让人剪了好些插瓶,给各宫娘娘们赏玩。”
岚琪哭笑不得,边上环春已絮叨:“那还要回礼呢,咱们宫里近来花销可真大。”
“可不是,都以为做主子娘娘风光,其实哪里有做官的好。眼瞧着天气暖和了,我听说六部那些老爷,旧年冬天的炭敬还没花完,各地官员的冰敬又该到了。我这儿眼巴巴年例二百两银子,都不够花。”岚琪竟也跟着嘀咕,“皇上上回一下就赏了五百两银子,真盼着胤祚月月过生日,我生辰时也没见万岁爷这么阔气。他对自己也阔气,瞧见什么喜欢的就要。”
环春这几日常听说主子在外头游玩时和万岁爷赶集的趣闻,说皇上花钱没数儿,一袋子钱半天就见底了,买回来的东西也不晓得搁在了什么地方。这样的话反复嘀咕了好几次,环春猜想主子是喜欢那样的日子,巴不得能再去游玩几次才会挂在嘴边,哪里会是真的嗔怪皇上挥霍无度。
这会儿笑道:“奴婢才嘀咕一句,您就这么多话,人家听了还真以为永和宫要揭不开锅了。二百两银子还不够花?您旧年的二百两银子就没怎么动,慈宁宫每月都赏东西来,您都没处花钱。现在这样说,不过是惦记您要给六阿哥攒银子嘛。”
岚琪连连点头:“我是学着荣嫔姐姐。她说阿哥们长大了出宫自立门户,虽然朝廷会拨银子,他们将来也有俸禄,可做娘的就该多为孩子想着点儿,多攒些钱总是好事。”说着拉拉环春,“以后端嫔娘娘她们再来讹我,你们给我挡着点儿。”
香月没轻重,在边上理着花枝直接就说:“四阿哥就好了,佟贵妃娘娘家里从前是辽东大户,听说有金山银山呢。上回听承乾宫的小姐妹说,国舅府里给娘娘送银子都是几万两给的,这样一比较,娘娘您的年例真是少得可怜。”
岚琪听得呆了,环春见她变了脸色,记得曾经的训诫,真怕主子动气,先把香月骂了几句撵她出去,再折回来时,主子脸色好了许多,就听她感慨:“香月说得不错,我真是给四阿哥找了个好额娘。你想想我什么出身呀,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赏赐总有限,我一辈子能攒下多少钱?我也不懂什么生财的门道,可佟贵妃娘娘不一样。国舅府那么大的家业,往后四阿哥出去开牙建府,背后也有靠山,惠嫔荣嫔她们不是总把靠山挂在嘴边吗?这样想,我们六阿哥将来只怕比不过兄弟们,为了他,我也要好好筹算才是。”
“皇上总归一视同仁,贝勒王爷的俸禄不少,您操心做什么。奴婢看若是被皇上知道,一定骂您的。”环春哄着岚琪,这话赶话的怎么就说到钱财上去了。永和宫虽然比不得承乾宫,日子还是很富足。德嫔受宠,上头的赏赐每月都不断,平日里花销也少,只不过最近多花些。环春随口一句玩笑,竟引出这么多话。
岚琪也唏嘘道:“才说温妃娘娘的事儿呢,好,就这么决定了,不必去安慰,没摔坏不是吗?”
实则太医虽说温妃没摔坏,但身上擦破碰伤的地方还是有的。在承乾宫里不方便,回宫后冬云帮着各处上药,胳膊肘上见蹭破了一大块皮,冬云没跟着去,难免要嘀咕:“跟着的那些人实在混账,怎么能让娘娘您亲自爬上去?”
温妃恹恹地看着冬云给自己上药包扎伤口,轻声说道:“我本以为贵妃娘娘不会答应让我剪花枝,还准备和她吵几句的,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自己爬树再摔下来,我爬得不高,自己知道摔不死。”
“娘娘……”
温妃再道:“我也没晕过去,假装的。”
“娘娘?”冬云手里的药停下了,满腹不解地看着自家主子,怎么好端端的,她又开始不着调地做事,这又要闹什么?
“冬云,你说我怎么才能让皇上想起我来?皇上回宫那么多天了,一次都没来瞧过我,他也不惦记八阿哥吗?”温妃神情痴痴地说,“难道皇上把八阿哥送给我,就是想让我打发时间的?往后他不再来了?”
“您这样想可不成,万岁爷回来也没几天,兴许今晚或明晚就来了呢?”冬云苍白无力地说着这些话。她跟着钮祜禄皇后十几年,这样的话也说了无数遍,没想到又开始说,只怕一说又是眼前人的一辈子,而想起旧主,心里难免悲伤。
温妃更是悲戚戚地说:“我就知道不该去告诉太皇太后我的药被调换的事,大概是皇上真的厌恶阿灵阿他们才不让我怀孕的。这下好了,皇上索性就不再来见我了,他一定讨厌我了,就像从前厌恶姐姐那样厌恶我。”
冬云劝道:“皇上不曾厌恶过皇后娘娘,不然怎么会封娘娘为皇后?您可不能乱想。”
温妃落泪,摇头说:“我不乱想,事实如此。”
寝殿窗外,觉禅氏扶着香荷的手站立。她听说温妃摔伤了想要来看望,走到窗下却听见这样一番话,以己度人难免觉得温妃可怜。一个情字万般重,她此生再也谈不上什么情爱,可仍旧视情爱为世间最美好的存在。虽然希望温妃能情有所属,可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这深宫里的情爱谈何容易。
“主子,咱们……”
“回吧,娘娘现在一定不想见人,方
才的话,咱们什么都没听见。”
觉禅氏领着香荷折回去,眼下她已经出了月子,怀孕时养胖的身体虽然在慢慢清减,但不再是从前的瘦削纤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丰盈身材,再加她绝美的面容,真真是足以在这宫里傲视群芳的美艳。只是她对此毫不在乎,甘愿在咸福宫的配殿中了此残生,竟是对八阿哥也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他就是温妃的孩子,仿佛要用冷血无情,来祭奠她逝去的爱情。
回到配殿中,觉禅氏坐回炕上绣她的荷包,针线是她如今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至于读书写字,那是她和容若在一起时才做的,没有了容若,握笔捧书也毫无意义。
香荷出出进进,不多久捧进来一把梨花,笑着说:“承乾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搁在屋子里?”
“拿那只素白的双耳瓶,给我一把大剪子。”觉禅氏倒是来了兴趣,等香荷准备好,便小心翼翼侍弄花枝,“咔嚓”声里,一瓶梨花出落得亭亭玉立,香荷赞叹道:“主子还会插花呢,您侍弄得真好看。”
“我也不懂什么门道,想着和绣花裁衣服大概也一样,每个人的手势不同吧。”觉禅氏坐在一旁静静赏花,记忆慢慢飘回从前的时光。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梨花如雪的日子,她必然会和容若在一起,花前柳下执笔吟诗。而今点点滴滴反复追忆,生怕时光流逝,会忘记曾经的美好。
“听说各宫都得了梨花,您说翊坤宫会有吗?宜嫔娘娘病成那样,还有没有心思赏花?”香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恨恨道,“所以说呢,老天有眼,这世上的事,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香荷这几句,自然被觉禅氏责怪不要多嘴,可她的话却未必没有道理。昔日风光的翊坤宫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当年钮祜禄皇后还是昭妃时,也曾缠绵病榻,仿佛住进这里的女人都要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春暖花开,宜嫔如花一般的人,却沉寂病榻,足不出户。
这会儿工夫,承乾宫赏赐的梨花也送到了翊坤宫。桃红接过替主子谢了恩,可未免主子不喜欢,只让宫女放到别处去,回来时宜嫔才喝了药正歪着养神,见她回来便问:“承乾宫的人来做什么?”
桃红应道:“承乾宫赏赐了梨花请您赏玩,才听说温妃娘娘去那里剪花枝摔伤了,贵妃娘娘就赏花来,还很不客气地说,请各位不要惦记她那里的梨花,没得再摔伤几个人。”
“佟贵妃倒是爽快得很。”宜嫔恹恹,可才说两句话,就觉得嗓子痒,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软软地靠在大枕头上,泪眼婆娑道,“我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每天那么多药下去,也不见起色。”
“主子要宽心,太医说伤寒之后必然咳喘,总要将养一两个月。您要有耐心,这几日不是比前些天好多了吗?”桃红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拭,安慰着,“正好外头柳絮飞扬,咱们不出门也好。”
宜嫔叹了叹,自己揉着额头说:“幸亏万岁爷还惦记,不然我这心都要冷了。”
说起来,桃红之前很担忧,担忧皇帝回宫后会无视翊坤宫里发生的一切。若不在乎郭贵人没了的事也罢了,可宜嫔大病一场若也不闻不问,自家主子必定要伤透了心。好在皇帝回来第二天就派人来询问病情,还送了好些从外头带回来的东西,也因这样主子的病迅速好转,果然是病由心生。
“入春的日子,本该让别人来我这里聚聚的,如今却成了晦气的地方。”宜嫔叹息着,睁眼将屋子里看了又看,“咱们这里,可有什么花呀草啊的送人?她们该忘了我妹妹,可不要她们把我也忘了。”
桃红劝她:“郭贵人七七未过,总是咱们翊坤宫的人,还是您的亲妹妹,奴婢觉得您好心送出去的东西,别人也未必领情。您先安心养身体,等身体好了,郭贵人的七也过了,您亲自各宫各院地去拜访,多好呀?”
“不错,人家现在躲咱们还来不及。”宜嫔想到妹妹的死,心里就难受,也非为了逝者悲伤,而是不知她这个活着的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本以为皇帝此次归来真正要把她忘记了,可人家却派人嘘寒问暖。自己病着皇帝不能亲自登门也是有的,好歹总算遇见一件让她舒心的事,满心盼着病愈后,能重振翊坤宫的风光。
此时有小厨房里的宫女来,桃红去门前听了几句,回来问宜嫔:“早晨荣嫔娘娘送来的干货已经泡开了,您想炖汤还是熬粥?”
宜嫔一直没胃口,懒懒地说:“炖汤吧,当药灌下去罢了,实在不想吃东西。”
桃红再去嘱咐,回来时道:“这些日子,倒是荣嫔娘娘还惦记着,时不时送些东西来。咱们翊坤宫也不缺这一口吃喝,却是她的心意。”
宜嫔冷笑:“心意还是心机,谁知道呢,你且替我记着这些好,将来我要还人情。”
话音才落,门前小太监又进来。桃红去支应,回来时捧了一提食盒,打开里头一罐汤,笑着说:“乾清宫御膳赏下来的,送来的小太监传万岁爷的话,说记着您旧年夏日每天送汤去,要您好好养身体。今年夏天,皇上还等您送的汤喝。”
一语说得宜嫔双眸通红,竟是动了情似的,看着桃红盛汤送到面前,她一口口咽下去,忍不住泪眼迷蒙,啜泣道:“旧年送汤羹,也是妹妹的主意,皇上如今这样讲,我心里头虚得慌。”
桃红再无话可说,如今是上头关心也不好,不关心也不好。唯有等主子病体痊愈,该争的该抢的,都让她自己去算计才是。
而之后几天,乾清宫依旧每日赏赐翊坤宫汤羹。皇帝对宜嫔的眷顾六宫有目共睹,感慨她病榻之上仍有圣宠,来日病愈复出,不知又是什么光景。但是大好的三月阳春,宫里却病的病、伤的伤,皇帝又刚奉移两位皇后陵寝归来,除了承乾宫外并不太近女色,似白白空负了这温暖旖旎的春光。
转眼四月里,岚琪膝盖上的伤也好了,依旧每日在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很依赖她,虽然道理上的管教很严苛,一如她曾经教导年少的玄烨,可心里最疼爱岚琪,平日说话并没太多规矩,俨然祖孙一般亲昵。
苏麻喇嬷嬷也得闲不必时时刻刻在跟前,许多事也交给岚琪做主料理,而今德嫔俨然慈宁宫里的一把手。众人都在背后嘀咕,幸好她还未染指六宫之事,不然这宫里,竟无人能克制她了。
是月上旬,科尔沁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入京了。皇帝为博祖母高兴,大摆筵席招待那些亲王贵族。来的都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新鲜血液,年轻的王爷格格们,太皇太后虽然都不大认得,但到底骨肉血亲。她这把年纪是再也回不去草原了,闻见孩子们身上草原的气息,也格外高兴。
如此热热闹闹了好几天,老人家也不见精神倦怠。宫里头多了些蒙古女人,不同的装束穿梭在宫阁之间,别有一番风光。不过妃嫔聚在一起时,却盯上了草原来的格格公主们。从听说皇帝下旨请她们来,女人们就开始琢磨,皇帝是不是又该纳几位蒙古格格入宫了。
当年慧妃早早殁了,宫里头就没再有蒙古妃。而先帝在时宫里最多的就是蒙古妃,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都是科尔沁来的,这一脉外戚强大而亲近,算着年头,也该有新人进来了。
再看此行随同的年轻格格们,大多十四五岁,年纪虽小,但足以入宫。从她们进入女人们的视线起,就成了妃嫔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这个长得好,说那个性子野,一说大半个月的光景。四月末的时候,皇帝却只赐婚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给安亲王做儿媳妇,至于他自己是否纳妃,一直没有任何苗头,才渐渐止住了这些传言。
这日玄烨在永和宫歇息,夜阑人静时,环春进来换蜡烛,瞧见皇帝和自家主子一同站在桌前写字,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她欣然一笑赶紧退了出去,可才走出门,就听见里头主子喊人,进来问何事,说是皇帝饿了要进消夜。
环春赶紧去张罗,这边两人撂了笔,岚琪端水来让玄烨洗手,被人家促狭地洒了水在脸上。她眯着眼睛气呼呼说:“这事儿搁在平头百姓家里,遇见个母老虎的家主母,肯定一盆水扣在相公脑袋上了。”
“胡说八道,你敢不敢去皇祖母面前说这个?”玄烨骂她,心情却极好,将两人写的字举起来,啧啧道,“孺子可教,你这字越来越有样子,还以为如今你伺候皇祖母又照顾胤祚,把这些都荒废了。”
“皇上教导的,臣妾敢荒废吗?我才不找骂挨呢。”岚琪笑着也洗了手,腻过来一同看字,却听皇帝说,“可叹朕的那几个表妹,满语汉语都说得不好,怎么如今他们都不教了?”
岚琪一时没听明白,脑筋转了转,一个激灵,撇着嘴问道:“难道皇上,是想纳哪位格格入宫?”
玄烨含笑,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嘴都歪成这样了,朕若真纳几个蒙古格格进宫,刚才那盆水就不是洗手用的,要扣在朕头上了是不是?”
岚琪是正经问的,眼中满满的醋意,嘀咕着:“臣妾要是敢那样做,太皇太后非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不可。人家好好说话呢,皇上是不是真的要纳蒙古格格了?宫里头都在说。”
“没有的事儿,瞎想。”玄烨敷衍一句,转身往膳桌走,却被身后的人拽住,追着问,“皇上骗人。”
玄烨反手往她腰上一掐,岚琪受不住痒痒就松开手,但玄烨不再敷衍她,立定拍了她的脑袋,笑着说:“这醋劲儿大的,一会儿环春若呈包子来,都不用准备醋碟子了。”
“那是不是?”
“朕必然还要纳一两个蒙古格格,但不是眼下。你这醋留着往后再吃,现在真的没这事儿。”玄烨笑着,瞧见环春已带着人进来布置餐具,他又拉着岚琪退进内殿,拥着她说,“政治联姻,草原各部是朕最天然的屏障,阻挡着沙俄老毛子们,可朕若处理不当,他们就会变成沙俄的棋子,反过来拿刀对着朕。这次虽是你随口提了一句让他们进京来哄皇祖母高兴,可朕心里也想了好久的,自然另有要紧的事要与他们嘱咐商议。”
岚琪听不大懂,半知半解地问:“照皇上这样说,留一两个格格在宫里岂不是更好?”
玄烨笑道:“皇祖母和皇额娘都安好,大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是蒙古来的,朕这里急什么?留几个格格指婚给贝勒世子们倒还成,如今宫里头朕已经忙不过来了,又有你这个醋缸子在,朕留人家下来,给你欺负不成?”
不知是正经话玩笑说,还是玩笑话正经说,反正岚琪脸上的醋意已经淡了,骄傲地拉着玄烨出来进消夜,环春看见了还问:“娘娘什么事这样高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玄烨坐定了动筷子,随口就说:“你家主子傻,你又不是不知道。”
环春笑道:“皇上可别被娘娘骗了,娘娘她总爱装傻,心里头比谁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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