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琼恩是受夜女士垂青的凡人——维康尼娅当然知道这点。

    他是阴魂城的高级军官，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一位“守夜者”是他的情人，而且显然还是众多情人中地位偏低，不怎么受宠的，更多是作为妹妹的附赠品而存在。在阿斯卡特拉的时候，两人合作谋杀了月女神的祭司，夜女士便曾经以维康尼娅为容器降临，给予琼恩奖赏——虽然在被女神附体的时候，维康尼娅完全没有意识和记忆，但“女神亲自降临”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女士是何等的看重他。

    但被看重，和“被任命为选民”，仍然是天壤之别。

    维康尼娅也被女神看重，她原本是蛛后祭司，改信后不过短短一年，就升到了“黯之主”的位阶，这种晋升速度，在整个暗夜教会的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先例，但考虑到她原本的异教祭司身份，那可就前无古人了。莎尔教会的神职人员一共六阶，从低到高数，黯之主已经是第四阶，仅次于黑暗之焰和夜视者，有资格出任某一个地区主教了。相比起来，芙莉娅这种根正苗红的阴魂城人，从小接受祭司培训，现在也不过是第二阶的守夜者，只比最低阶的见习牧师“入夜者”高一点而已。

    当然，维康尼娅心里也明白，她之所以晋升如此神速，一方面确实是她屡立大功，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阴魂城正在攻略幽暗地域，需要为那些黑暗精灵们树立榜样，让他们相信改信夜女士的前途远大，未来光明。但就算是运气也罢，位阶是实实在在的，就像芙莉娅，论资历，论出身，她都比维康尼娅要强得多，但见了面依然要躬身行礼，俯首听命。

    在卓尔少女想来，琼恩背景清白，办事得力，前途远大，被女神看重不足为奇，但他终究不是牧师，而只有牧师，才是神明在凡间的代言人。琼恩可以让一位低阶牧师作自己的情人，但面对高阶牧师的时候，他仍然应该抱有足够的尊敬。就像以前在瓜里德斯，家族巫师亚当斯力量强大，地位也很高，虽然是个男性，但大多数女性，包括女祭司，见到他也要礼让三分，但在主母和长女面前，他依然“只是个男性”。

    当然，卓尔和人类不同，蛛后和夜女士更不能比拟，暗夜教会并不强调女性为尊，大祭司瑞瓦兰王子就是男性，但道理总归是相通的。阿斯卡特拉分别之后，维康尼娅晋升成为黯之主，被空降到晨炼城时又授予了上尉军衔，在她想来，下次和琼恩见面时，自己理当应该是地位更高的那个——然后对方告诉她：你好，我已经是女士的选民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操作啊！

    选民是神明能够给予凡人的最高荣耀，他们被授予神力和长寿，作为神明的化身行走凡间。在大多数教会，选民同时就是大祭司、大主教，所有神职人员和信徒的领袖，少数神明的选民不兼任教会领袖，不管理具体事务，但一样地位崇高，参与决策。据维康尼娅所知，当今世上，暗夜教会中并无选民，阴魂城的大祭司瑞瓦兰王子是“黑暗之焰”，已经是最接近于女士的凡人之一，尽管如此，他也不是选民。

    所以区区一个琼恩，怎么会半年不见，就突然变成了女士的选民？

    维康尼娅第一反应是琼恩在撒谎，反正这个人类欺骗她也不是第一次了，问题是人可以撒谎，他掌心的影火却是实实在在，没有半点水分的。作为夜女士的高阶牧师，她如果连影火的真假都分辨不出，那不如直接自裁得了。

    能够被赐予影火的，未必一定就是选民，据维康尼娅所知，瑞瓦兰大祭司，以及某位喜欢戴着铁面具的夜视者，也可以使用影火的力量。但无论如何，能够被赐予影火的，必然是女神亲信中的亲信，教会高层中的高层，这种人，是绝不可能胆敢假传神谕，顶着女士的旗号招摇撞骗的，更没必要来欺骗一个下级牧师。

    所以，他真的是选民？

    和琼恩在一起的时间不算久，但维康尼娅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个人类或许尊敬女士，但谈不上多么信仰，更绝对不算虔诚。别说和维康尼娅无法相比，就连那对双子姐妹，也比他更像信徒。然而，为什么偏偏是他被女士选中？为什么是他被授予影火？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不，不，维康尼娅猛然警醒，自己这是在质疑女士的判断，这可是极大的不敬。神明的用意，又岂是凡人所能测度的？作为女士的仆人，她能做的，应该做的，是遵循神明的指引，不折不扣地完成她的要求，而不是妄自揣测，甚至愤愤不平。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很荣幸能够见到你，兰尼斯特先生，”黑暗精灵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维康尼娅-菲尔伦，听从您的吩咐。”

    “那个，我们也算老朋友了，没必要这么疏远吧，”琼恩在她面前坐下来，“我是来救你的。”

    维康尼娅沉默。

    “我得到女士的谕示，让我来这里找你，”琼恩随口乱编，“我已经观察了几天，很高兴地看到你并没有因为这次意外而动摇对女士的信仰，反而更加坚定，这非常值得称赞，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和你一样好。所以，我出现在你的面前，给予你最后一项试炼。”

    “请您吩咐。”

    “我先确定一下，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那些精灵说，这里是绝境东域，位于恩瑟帝国境内的迷失森林，昔日莫岚王国的王都枫息之庭，他们现在称之为灵壤，是精灵大撤退时留下的哨所，以七柱作为封印。”

    ......这帮精灵还真是实诚。

    审讯没审出什么，反而把自己的底细透露得一干二净，琼恩也算是服气。他一直奇怪，精灵们寿命悠长，天生擅长学习魔法，平心而论，确实是比人类更“高级”一些的生物，为什么会混得这么差，上古时代曾经一统世界，后来逐渐退缩森林，如今索性集体搬家，逃亡海外了。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理由的，这帮家伙实在是弱爆了。

    “既然你已经了解基本情况，那我就不用重复说明了，”琼恩说，“没错，这里是精灵哨所，大概有四百多个精灵，女士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放弃伪神的信仰，投入暗夜的怀抱。”

    “.......”

    维康尼娅开始怀疑琼恩是不是脑袋坏了，又或者是自己出现幻听，让一群精灵改信夜女士？暗夜在上，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疯狂了，完全不具备任何现实可行性。然而琼恩说得非常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知道，这不太容易，”他说，“但若不是这样有技术含量的任务，又怎么会需要我这位选民亲自出马呢？当然，还有你这位高阶牧师。”

    “你打算怎么做？”维康尼娅忍不住问。

    “现在正有个天赐良机，”琼恩说，“那些精灵们招惹了一头蓝龙，蓝龙带了一群土巨怪，在到处挖洞破坏他们的七柱封印。我已经帮那些精灵把土巨怪都干掉了，剩下那只蓝龙比较棘手，我设了个陷阱，但还需要一位卓尔去把那只龙骗过来，我就向精灵推荐了你。”

    维康尼娅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我们帮精灵干掉那只蓝龙，他们就愿意改信女士？”

    “当然不可能，哪有那么容易，”琼恩摆摆手，“我已经和精灵们谈妥了，只要你帮忙搞定那只蓝龙，你们就会被释放。路要一步一步走，事情要一步一步做，先争取一个好印象，后面就容易沟通了嘛。”

    这个听起来就可信多了，而且且不论让精灵改信能不能成功，至少自己能重获自由，黑暗精灵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我应该怎么做？”

    琼恩把自己的计划和维康尼娅说了一遍，“这是大概的方案，具体就由你见机行事，”他说，“那只蓝龙傻乎乎的，你肯定能搞定它。”

    “傻乎乎的？”维康尼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评价一只巨龙，就算是被公认为“愚笨”的白龙，那也是相对于其他的龙类而言，并不是说它们真的是弱智。

    “你觉得这些精灵聪明吗？”琼恩问。

    维康尼娅摇摇头。

    “我也觉得不聪明，”琼恩说，“但连这些不聪明的精灵，都能把那只蓝龙骗得团团转，你就知道它智商有多低了。你比精灵聪明，精灵比蓝龙聪明，所以你肯定能搞定它，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说到这里，琼恩忽然也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就灵壤里见到的这些精灵，一个比一个傻白甜，三位长老还算正常水准，马马虎虎过得去，那些封印之后出生的精灵，用“不谙世事”来形容都是轻的。以他们的智商水准，恐怕连个谎话都编不圆，当年是怎么把蓝龙骗去东方的？那只蓝龙一看就很懒，想去中土观光，还没飞一天就回家了，当年是哪来的动力，往东方飞个十天十夜，才遇到那位公主的？而且那位公主又是谁？迷失森林的东方是恩瑟王都，再往东是穆罕帝国，这两国都是神王统治，视巫师为邪魔，怎么会有一位精通巫术的公主？

    总觉得哪里像是搞错了什么。

    算了，暂时没空仔细琢磨，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先解决眼前再说。再说了，传说故事嘛，口耳相传，有偏差、变形是正常的，说不定真相是某位神王和蓝龙大战三百回合，终于把它打趴下，但为了故事效果，就改编成了公主，这样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口味。类似的操作，琼恩上辈子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和维康尼娅把事情敲定，琼恩就准备回去，这次沟通比预料得还要顺利，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钟。现在赶回去，正好来得及去找维若拉，抚慰一下女巫师的肉体和心灵，免得她孤枕难眠，闲着没事真去研究那什么“塔拉夏之守护”，那就太糟糕了。

    卓尔少女叫住了他。

    “你能把这个东西拿掉吗？”维康尼娅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那里套着一个灰色的项圈，和她的肤色很接近，光线不好的话，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这是精灵的封印宝物，专门用来压制邪神祭司的，让他们无法使用神术。维康尼娅自己是取不下来的，琼恩也取不下来，他要破坏掉倒是很容易，但不能这么做。“恐怕不行，”他解释，“那些精灵们不放心，毕竟你是个卓尔，你懂的。”

    “我没有神术，明天怎么去对付那只蓝龙？”维康尼娅反问。

    “你又不用和它打架，主要是靠智慧。”

    “你是在开玩笑吗？”

    琼恩摊开手，表示无奈，“那些精灵们死脑筋，在这点上始终说不通，”他说，“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魔杖和药水。”

    “那好吧，”维康尼娅说，“最后一件事：我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确认你真的是女士的选民。”

    琼恩皱眉，“你不会认不出影火吧？”

    “我当然认识，”维康尼娅说，“但或许这一切都是精灵们制造的幻象，蒙蔽了我的感知——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那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卓尔少女慢慢站起身，解开自己的祭司袍，让它掉落在地上。

    时已盛夏，天气炎热，她的祭司袍里没有穿任何衬衣，只剩下紫黑色的文胸和内裤，几乎包裹不住她丰满的躯体。银色的披肩长发，黑曜石般的皮肤，依然和记忆中一样美丽，充满邪恶的诱惑力。琼恩只觉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口水，勉强将视线转移开去，“你要干嘛？”

    “女士曾经降下神谕，禁止我和异性做ài，”维康尼娅说，“从那以后，任何异性都无法再亲近我，他们会受到神力的惩罚——但我想你应该是例外，如果你真的是女士所钟爱的选民的话。”

    琼恩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发现自己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等我十五分钟，”他说，“我要先回去一趟。”

    琼恩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他既然敢冒充莎尔选民，欺骗维康尼娅这种高阶牧师，自然也是有把握的。昨天夜里，他已经详细问过芙莉娅，得知自从来到这里，她就再也感应不到女神的存在——但这并非意味着她被莎尔抛弃，因为神术仍然会被赐下，只是有种无形的力量，暂时切断了她和女神之间的沟通。打个不甚确切的比方，就是一个员工出差到了外地，银行卡里依然可以定期收到工资，但手机没有信号，和老板完全没办法联系，有问题也不能立刻请示，严重影响工作开展。

    因为诸神协定的关系，东域这地方，中土诸神的信号就是被屏蔽的，幸好这里是恩瑟，神王吉勒今已经挂了，如果到了穆罕境内，连银行卡都会被冻结，工资（神术）都领不到，牧师就变成弱鸡了。

    既然牧师没办法沟通神明，当场验证真伪，那琼恩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冒充选民，他的影火可是货真价实的，维康尼娅想不承认都不行。事实上，如果琼恩愿意的话，他甚至还可以临时封锁掉维康尼娅的神术能力，原因很简单，他可以使用影火，暂时扰乱小范围区域内的影魔网的运作，而维康尼娅作为莎尔牧师，她释放神术肯定是使用影魔网。其实论稳定性、通用性各方面来说，影魔网目前都还比不上真正的魔网，毕竟是个仿制品，还没经过足够的测试和优化，但影魔网是莎尔搞出来的，别人可以嫌弃它不好用，她的牧师是一定要无条件支持的，否则不想在教会混了么。

    总之，只要莎尔不会突然冒出来打脸，他这个选民身份就是板上钉钉的，而在东域这地方，莎尔没办法冒出来，连电话都打不通——其实就算莎尔能说话，以她之前对琼恩表现出来的态度，琼恩觉得她大概率也会顺水推舟，替琼恩做背书。有女神姐姐的宠爱，就是这么有恃无恐。

    但他没想到最后维康尼娅会来这么一出。

    换做平常，倒也无所谓，直接推倒就是了，又不是没上过，问题是他现在不举啊，每次必须要维若拉给他解咒才行。今天他是来忽悠人的，压根没有做这个准备，现在怎么办？回去找维若拉？会不会被她直接踹出门外啊？

    前面已经吹嘘出去了，总不能现在反悔，说自己其实不是选民，只是开个玩笑——这也太丢脸了，男人还是有尊严的。左思右想没办法，琼恩只好赶紧跑回来，硬着头皮去找维若拉。

    维若拉的房间里，女巫师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书，房门自动打开了，琼恩走进来。

    “这么快就谈完了？”维若拉有些诧异。

    “还没，中场休息，还要继续谈。”

    “那你回来干什么？”

    “那个，塔拉夏，”琼恩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你能帮我解咒吗？”

    “嗯？”女巫师莫名其妙，“你不是还要回去继续谈吗？这时候解咒干嘛？”

    “呃，是这样的，我和她谈着谈着，遇到点障碍，”琼恩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我骗她说我是夜女士的选民，她不相信，要求验证一下，方式......是要我和她做一次。”

    女巫师盯着他。

    “我知道这听起来不是很有说服力，但事实真的就是如此，你要相信我，”琼恩诚恳地说，“我可以解释。”

    “好啊，我听听你怎么编故事。”

    “......”

    琼恩把他和维康尼娅交谈的整个过程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情况就是这样，”他摊开手，“我也没想到她最后突然会提出这个要求，完全是意外。”

    “你为什么要骗她说你是选民呢？”女巫师质疑，“如果要请她帮忙对付蓝龙，直说不就可以了吗？”

    如果只是为了解决蓝龙，确实不需要这么麻烦，黑暗精灵是很现实的生物，只要和维康尼娅说清楚利害关系，她肯定会愿意。琼恩这么做，自然是另有目的。

    “不是跟你说了，要帮那对姐妹俩出气嘛，”琼恩解释，“所以我设了个陷阱，准备把她套进去。”

    “什么陷阱？算了，我不问了，”女巫师说，“反正总结起来就是：你昨天本来承诺要陪我，结果因为你的情人们争风吃醋，你忙着安抚，爽约了，对吧？”

    “......虽然细节不太对，但大致是这个意思吧。”

    “今天早上你又答应陪我，结果你去见你的旧情人，谈着谈着，你们旧情复燃，打算重温旧梦，所以又要爽约，对吧？”

    “......是的。”

    “不但爽约，你还特地跑回来，要我帮你解咒，对吧？”

    “......是的。”

    “所以你是觉得，我真的发明不出塔拉夏之守护，对吧？”

    “不不，绝无此意，”琼恩赶紧声明，“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也绝对没有故意骗你的意思，这两次都是阴差阳错，非我本意，你千万不要误会——这样吧，我保证，明天晚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哪怕天塌下来了，我都一定过来陪你，而且保证把这两天欠你的份都补回来。”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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