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施施然离去。
基尔伯特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温和。
“殿下,允许我为您介绍,王室卫队的总卫队长,首席指挥官,同时也是复兴宫及陛下安全的负责人,法比奥·艾德里安勋爵,他出身于‘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领天鹅郡的艾德里安家族……”
艾德里安回过身,对泰尔斯恭谨地鞠躬致意。
泰尔斯受宠若惊地向他点头回礼,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奥·艾德里安。
他是……复兴宫上下,整个王室卫队的最高指挥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内的……卫队长。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绍寒暄容留日后。”
正在泰尔斯思考着的时候,艾德里安抓住了基尔伯特话语的空隙,得体而及时地打断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议事厅里。”
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石门示意道:
“还是别让他久等了?”
陛下。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开完今天的御前会议了?”基尔伯特遽然振奋。
“不。”
艾德里安礼貌地回应道:
“事实上,陛下提前结束了会议。”
“他昨天就在过问来自西荒的信鸦了。”
陛下。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他突然明白过来,从他踏入复兴宫,甚至可以说踏入永星城的时候,那股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不适感,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是复兴宫的环境与装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杂与旧事。
而是……
泰尔斯的拳头自发地收紧。
“当然,”基尔伯特不无激动地看看泰尔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着这一刻。”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只是对泰尔斯和基尔伯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向议事厅的石门。
陛下。
泰尔斯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向前迈动,跟随着艾德里安一起前进。
基尔伯特的步伐则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一前,一后。
让他……
无处可逃。
守在石门前,不晓得归属哪一翼的王室卫队们齐齐鞠躬,恭谨而敬业地推开石门。
露出里面的无尽幽深。
只有灯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里安侧身到一旁,得体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请。
不再是一前一后。
可泰尔斯发现,自己又宁愿对方走在他前面了。
但是……
于是,泰尔斯又看见,自己的脚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过艾德里安的身侧,直到迈过那道厚重的石门,直到踩进那片无尽的幽深。
“不是你们!”
艾德里安的嗓音突然收紧,变得严厉而寒冷,一反他对王子与伯爵的亲切。
让泰尔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但他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不是在对他说话。
“你们留下。”
卫队长的声音很是低沉。
却藏着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长,长官。”几秒后,身后才传来多伊尔紧张而颤抖的回话声。
在低沉的摩擦声中,隔开廊厅与议事厅的厚重石门缓缓关闭。
把多伊尔的喃喃关在外面。
身后,艾德里安和基尔伯特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一股空气从泰尔斯的胸腔中升起,从他的口鼻压出。
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向前走了。
与六年前一样,议事厅狭长而深邃,从一侧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尽头缩成了一个小点。
模糊不清。
曾经,议事厅的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臣属,聆听着星辰与龙的谈判。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议事厅里的灯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户关闭了许多。
更显昏暗。
现在,两侧的平台则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但随着步伐的前进,泰尔斯很快看见了。
视线的另一端,那个孤峰突起,高出地面,落在数层台阶之上的……
王座。
泰尔斯的呼吸慢慢收紧。
一个健壮却孤独的身影,在台阶之上的王座中呈现。
那个身影深深地垂着头,勾着背,盘踞在王座里。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则攀附着权杖,立在膝前。
他的额头抵住手背,浸入阴影,不见面容。
泰尔斯的脚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着那个六年不见的身影。
情绪难辨。
王子的停顿让基尔伯特不得不同样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他提高嗓音,不无热情地对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长声道:
“陛下,我很荣幸地为您带来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权杖的底部轻轻地捶了一次地面,沉闷的响声回荡在议事大厅里。
也让基尔伯特的话语为之一窒。
很快,一个曾在泰尔斯梦里出现过的,沉重、厚实、威严,如雷霆般闷响的嗓音从王座上发出,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基尔伯特……”
王座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谢谢你。”
相比六年前,这道嗓音显得喑哑,悠长,黯淡。
似乎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泰尔斯愣愣地听着对方的话,目光死死地锁紧在那个身影上。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
“王子殿下一路劳顿,陛下,他从龙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厅里回响的声音打断了:
“我的朋友。”
“我说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稳,却渐渐变得坚决而短促:“谢谢你。”
“我等会儿再找你。”
基尔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里安卫队长理解了国王的意思。
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厅门伸出手臂,对基尔伯特礼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阴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尔斯一眼。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在给了星湖公爵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就鞠了一躬,悻悻转身。
泰尔斯勉强笑着点头,却突然发现,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苍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响了:
“约德尔。”
泰尔斯一个激灵。
基尔伯特的脚步声也停顿了一下,还是恢复了节奏,慢慢远去。
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艾德里安勋爵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陪同着基尔伯特离去。
但泰尔斯知道,周围的空气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让他尤其惶恐。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随着石门开合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大厅尽头。
只留下泰尔斯以及王座上的阴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厅里,默默相对。
“上前来。”
少年轻轻一颤。
泰尔斯也算身经百战,从血腥的战场到阴险的谋算,自问见多识广。
可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泰尔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座上的身影,缓缓举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阶梯的距离。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旧模糊,在身后的不灭灯里来回闪烁。
“近一些。”
王座上的阴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举步。
这一次,他走得足够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双靠着权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长了音调,震得不灭灯的灯焰微微晃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于是乎,下一刻,王子坚决地抬起脚步,继续向前。
直到他看见,王座上的阴影同样,缓缓动弹起来。
泰尔斯僵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苍老了似乎不止六岁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国王,铁腕之王,凯瑟尔·璨星五世从权杖上抬起眼神,正对王子。
泰尔斯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无法控制。
承受着那双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却总能将他惊醒的目光,一个称呼从泰尔斯的嘴里脱口而出:
“陛下。”
话一出口,泰尔斯就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父,父亲?”
王座上的男人支着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感觉。
虽然对方皮袍下的身材依旧健壮,虽然对方手里的权杖依旧稳重,虽然那一对眸子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来:
凯瑟尔王的脸庞瘦削了许多,眼眶微陷,颧骨略耸。
而更多的皱纹,已经爬上了国王的脸庞。
对方握着权杖的指节更为凸出,看上去颇有几分锋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来,唯一不变乃至犹有过之的,大概是对方散发的那股寂静,沉闷,窒息,却如风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跟国王对视着,感觉自己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国王表情一动:
“焦虑。”
声音如昔,沉稳而厚重。
在空旷狭长的议事大厅里尤为明显。
泰尔斯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后的凯瑟尔王轻哼一声。
“你现在的感受。”
国王缓缓道:
“焦虑。”
焦虑?
泰尔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国王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浑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虑,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惊惶——这些感觉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涌现,让你手足无措,却也无能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滞。
凯瑟尔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毫无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来某次大的考验,接受某个判决,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为某个古老王国的继承人,背负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负担。”
国王重哼一声,像是整个大厅都摇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够格,你知道你承受不来,你知道你注定失败。”
“那一刻,你无比畏惧,不想面对,只想逃离,不顾一切。”
“这种感觉,才是恐慌,才是惊惶。”
迎着那对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泰尔斯勉力维持着表情和姿态的体面。
他觉得,仰头的动作越来越累。
可仿佛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移开目光,或者就势低头。
凯瑟尔王缓缓呼出一口气:
“可一旦有那么一刻……”
“在最终时刻前,出现了一个契机,一个办法,一个转折。”
“让你觉得,境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觉得后果也许会迟一些到来,觉得审判大概能缓一刻执行。”
“而你能够再拖延一会儿,不用直面那个你最最恐惧的结局。”
凯瑟尔王的下颔从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蓝光。
“比如说,你可以晚几天去面对那个考验,迟几周再去承受那个判果,过几年再去接受你无可避免的……身份。”
泰尔斯死死盯着国王平静的面容,听着他蕴藏深意的话:
“那一刻,那简直就是救赎。”
“是庆幸,是麻木,是大难不死后的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
“让你觉得‘结局还远’,觉得‘我还有救’。”
听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一颤。
“但当这一切过去,当上天给你的缓刑期过完,”国王轻笑一声,眼神深邃,却依旧面无表情:
“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它们就会……全部消失。”
泰尔斯怔怔地听着,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国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乌云漫过头顶:
“而那些逃过一劫的侥幸,就会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与不安,自责与慌乱。”
“最终,化为心知肚明,却无可抵挡的……”
“焦虑。”
泰尔斯与国王对视着,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无从填满。
而凯瑟尔则冷冷摩挲着手里的权杖,盯着它顶端发出的诡异蓝光:
“正是这股恼人的焦虑,会在抓耳挠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里,让你明白,原来六年里的逃避、侥幸、拖延、幻象,其实都毫无意义。”
六年。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听着国王说完话:
“它像该死却无用的皮鞭,死死逼着你去面对,面对那些你早早知晓的、终将到来的、却归根结底无能为力的……”
“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