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居然是从一个教徒口中说出来的?
梅根略一思索,稍有感慨:
“我想,我们信仰神灵,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变得更好。”
“而非让神灵变得更高——那不是,也不应是我们的职责。”
“只要我们不误解神,它就不会误导我们。”
梅根深吸一口气:
“所以回到我们刚刚的问题,魔法是好是坏……”
“神启二子,信仰魔法,同出一源,长幼分野。”
梅根抬起头,眼里的意味却坚定许多:
“身为神之长子,当我们信仰神,我们所应相信的,是置身神前时,我们所能获得的谦恭与自省,真诚与纯善——这才是信仰的关键。”
“至于神之幼子,历史上,他们最易为之蒙蔽的,恰恰是他们弃神自立后,所诞生的贪婪和欲望,不忿与自矜——这就是魔法的悲哀。”
置身神前的谦恭与自省。
弃神自立的贪婪和欲望。
泰尔斯不知不觉坐正了身体。
奇怪。
这话听起来……好耳熟。
他再次认识到,如果只把这个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时而停顿时而犹豫的老婆婆,当做一个脑子里仅有“神很伟大”的狂热教徒,那他就错了。
而基尔伯特已经很久没有打断她了。
“而每当幼子当道,唆使人们质疑神灵与信仰,夸大自身的威能与地位的时候,最终滥觞出的,也正是凡人自己的傲慢与无知。”
泰尔斯眉头一挑:这还是个……人本主义宗教?
“所以,你想说的是,”王子试着跟上对方在宗教语言中浸淫已久的话语,“魔法没有错,但笃信魔法的人,却可能走向‘魔法的悲哀’?走向堕落?种下恶果?”
梅根笑了。
“不止魔法,我的孩子,不止魔法。”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慈祥许多。
“每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王者信权,商者信财,艺者信情,贵族信地位,学者信知识……太多了,不唯魔法一项。”
王者信权。
泰尔斯神经一紧。
“但无论你信什么,你心中原本无错无暇的信仰,都可能被玷污,被不自觉地更替。”
“它可能从对神灵伟绩的敬畏,从对自身渺小的认识,从保持谦卑的必要,从无数原本信仰能带来的美好,变质成另一类东西。”
梅根凝重道:
“所以,不,不是魔法带来了幼子之道,而是幼子之道侵蚀了魔法之人。”
泰尔斯沉吟着:
“比如?”
梅根沉默了一阵,开始思索,表情渐变,时有感慨,时有哀伤:
“比如每一次,当人们眼中对外索求的贪婪已经炽盛无边,远超他们在此世所应得的份额,当这种贪婪足以让他们无视痛楚与代价,无视生命与幸福,手起刀落,向内撕裂自己的灵魂,狂热追求极致而完美的自我……”
极致而完美的自我……
泰尔斯的神经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现实中,梅根的话在继续:
“每一次,当世人不再有所敬畏,不再荣耀信仰,不再承认极限,不再相信此世有不可及之物,不可知之事,不可违之律……”
泰尔斯突然想起命运改变的那一夜,艾希达和他在那个棋牌室里的初遇:
【……立足苍空之上,超越诸神,俯视众生!】
女祭祀的话开始跟他脑海里的声音混在一起,却无比清晰:
“每一次,当世人不再谦卑地正视自身的弱小无知,而是把它作为借口,替自己的贪得无厌辩解……”
泰尔斯的眼前闪过白骨之牢,闪过幽深黑牢的入口处,那个仿佛一只深邃眼睛的诡异徽记,以及它底下的那行字:
【通向……全知。】
梅根的叹息声缓缓传来:
“每一次,当世人不择手段地追求强大与万能,以为这是唯一美好且正确的选择。”
泰尔斯低头皱眉,怪医拉蒙曾经的热切话语在他的回忆里出现:
【魔法,就是一切求知、发现与真理的总和,魔法的进步……人类自身能变得更加完美,更加伟大,更加进步,更加……接近真理!】
梅根的慨叹将泰尔斯拉回现实:
“每一次,当世人相信某事某物,不惜代价,到达极端……”
“那我们就知晓,幼子之道当行,世人距离堕落且自食恶果,不远了。”
梅根沉默了一阵,端起被妮娅重新添满的茶杯。
泰尔斯静静摩挲着左手的伤疤,一言不发。
片刻后,喝完水的梅根缓缓道:
“两千年前,对至高明神的统一信仰,铸就了远古帝国的无边辉煌。”
“一千年前,圣日信仰的强势崛起,见证了最终帝国的中兴复立。”
说到这里,祭祀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向往和敬畏。
但她随即一黯:
“可是,当魔法的功利信条盖过了信仰的高贵坚持,明神公教自我崩溃,便预示了远古帝国的衰落分裂。”
“而法师们疯狂而毫无底线的索取追求,则带来了亘古以来的最大危机,直到终结之战,他们自食恶果、自取灭亡,弹响了最终帝国的尾音。”
说到这里,梅根抬起头,直视泰尔斯,眼神严厉:
“而你,孩子,你早已见识过那些怪物的威能,恐怖,残忍,以及疯狂。”
远端的基尔伯特欲言又止。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思绪纷杂:
“灾祸?”
梅根观察着他,缓缓点点头:
“灾祸。”
“而那只是他们的恶果之一——尽管是最糟糕的。”
尽管无数次在拉蒙、艾希达和典籍书本的暗示里得到答案,但当此世的权威教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他时,泰尔斯发现,自己依旧没法习惯。
年少的公爵想起龙血一夜,曾经淡化的血腥味似乎又回到鼻下。
让他一阵反胃。
“谨记,这就是‘幼子之道’,起于傲慢,历经无数,终于悔恨。它是恶魔的最爱,邪恶的宠儿,灾厄的摇篮,不幸的起点。”
梅根突然揪紧了语气:
“而泰尔斯,你更要警惕。”
王子微微一惊。
我?
只见梅根严肃道:
“因为幼子之道,其害化身无数,它会以多种面貌,改换称呼,变幻形式,在各个时代显现,如阴影般挥之不去:夺权者美曰生存,逐利者鼓吹繁荣,溺欲者高歌自由,寻位者借口尊严,求知者诉诸好奇……”
“一叶障目者,自取灭亡,绝不仅魔法一例。”
梅根顿了一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理清纷乱的感觉,抓住逻辑:
“但是……”
“照这么说,祭祀女士,难道你的信仰,你的神灵,就不会成为幼子之道的受害者吗?”
梅根表情微变。
泰尔斯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反应:
“比如说,当世人相信落日女神,以至于盲信狂热,不惜代价打压异己,诉诸极端非此即彼?”
“甚至,你现在的说法,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也落入‘幼子之道’的窠臼里?”
年长的祭祀沉默着。
但出乎他的预料,本来以为对方又要拈轻避重、巧言辩解的泰尔斯,只看见梅根的神色微微一黯。
“当然。”
祭祀身边的妮娅听得很是认真,泰尔斯毫不怀疑,要是给她一支笔,她马上能开始记笔记,详实周全,也许还带着重点内容感想。
梅根轻声喟叹:
“虽然不愿提起,但是,是的,你说的没错。”
泰尔斯皱起眉头。
“在我们的先辈与魔法和法师,与幼子之道斗争的岁月里……”
“传扬万方的明神公教,曾征召神殿护军,刑罚异端;”
“慷慨无私的圣日教会,亦曾设立裁判所,纠风正信。”
梅根面色凝重,眼神警惕:
“狂信不分底线,排异只论立场,遏制余声,唯我独尊,所诉诸之手段更是险恶万分,无所不用其极……”
“于传教无益,徒劳空耗,更树敌无数,恶名远扬,终迷失自我,罪孽深重。”
梅根肃穆抬头,仿佛压在她肩膀上的不是祭祀袍,而是厚重的历史:
“那是信仰与教会的历史上,最丑恶与不堪的一页。”
泰尔斯皱眉看着她。
“过于尊崇某物某道,无限拔高它们的高度地位,抛却敬畏与底线,藐视其他的道路与选择,无视他者的意愿和意义,这恰恰是幼子之道的祸患所在。”
“历史上,本该为神之长子的信徒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有不少人都逐渐失去本心,忘却天职,最终悲哀地走上了同一条路——自矜,傲慢,无知而不自知。”
梅根轻声叹息,足见惋惜与哀叹:
“他们没有通过考验,走上了他们本该竭力拒绝的道路。”
说到这里,梅根重新开始做祈祷式,吓得一旁听得入神的妮娅也手忙脚乱跟着祈祷:
“神灵本自完美,完美到甚至能包容不完美——比如它的信徒们。”
“神灵威能无限,”祭祀继续道:
“却绝不代表相信它的人,也自拥有无限之能,无上权威,代天行事,替神发声。”
梅根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惹人深思:
“所以我们在反思魔法带来的祸患时,自身也要小心翼翼,反思、反省,反问——不能为我们最警惕的对手所乘,就此堕落。”
“唯有荣耀自我,方能荣耀上神。”
“过于迷信神灵,只容易迷失自我。”
梅根做完祈祷式,不再说话。
仿佛告一段落般,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泰尔斯努力把情绪从先前的沉重中拔出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有趣。
他翘了翘嘴角。
所以,按照梅根祭祀刚刚到现在的说法,你非但不能不信神,还不能太信神。
不信神,你的世界就“永远缺少了一部分”。
可太信神,有“幼子之道”等着你。
所以,神是什么,傲娇吗?